<p class="ql-block"><b>南風窗編者按:</b></p><p class="ql-block"><b> 此文是中國人民大學藝術研究所所長、著名油畫家朱維民先生提供給南風窗的特稿。文章敘述的是朱先生和他收容的上訪農民張大爺20 多年的深情厚誼。今年9月13日,張大爺在膠東家鄉去世。朱先生在深切的悲懷中寫就此文,并惠賜南風窗。</b></p><p class="ql-block"><b> 故事打動了整個編輯部——我們看到了一位知識分子、一位普通的農民,是如何在歷盡滄桑、坎坷之后,仍秉持著人間至為樸素和偉大的情感,并以此互相溫暖與輝映。</b></p><p class="ql-block"><b> 我們深深感到:這個國家、這片大地是有希望的,原因就在于有這么多平凡的人們,懷著愛、懷著尊嚴,默默地堅持著、存在著。</b></p> <p class="ql-block"><b><i>作者:朱維民(北京)</i></b></p><p class="ql-block"><i>(來源:《南風窗》2001·12下)</i></p> <p class="ql-block"> 雨,浙淅瀝瀝地下個不停。坐在門廊里,張大爺緊握著我的手,凝視著斑駁的土墻,半天不說一句話。經過 20多年朝夕相處和人生浮沉,今天我們終于要分手了。雖說天下無不散的宴席,但真到此時,面對這位4 天前剛回故鄉,沉浸于合家團聚的歡喜之中,可至今還不知自己己身患絕癥,存活期只有兩個月的88歲老人,我心里有一種說不清的悲涼。</p><p class="ql-block"> 終于,老人打破了沉默:朱老師啊,你也老了。今后遇到壞人,惡人,繞著他們走。你斗不過他們的。他還是沒有看我,就像17年前,在首都機場的候機室送我出國時一樣。只是今天,他把我的手握得更緊了。</p><p class="ql-block"> 那次是我第一次出國講學。對老人來講,美國在世界的另一端,而飛機則更是一種充滿險機的交通工具。為了掩飾不安,他向送我的司機說:朱老師吃不好飯哪,有客人時,只是和人說話,顧不上自己吃飯,總餓著……</p><p class="ql-block"> 而這次卻是我送他,去到一個更為遙遠的人生彼岸。張大爺看出了我此時的心情,笑了笑安慰我說:“過10年再接我回北京。”</p><p class="ql-block"> 雨下得更大了。</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 一</b></p><p class="ql-block"> 1979年春節過后,一個寒冷的黃昏。我從中央美術學院開完會,回西郊寓所經過東安市場時,在東來順樓下餐廳吃晚飯。那時,那是一個經濟實惠的去處。在彌漫著熱氣的飯堂里,除了就餐的“各色人等”,更多是那些衣衫襤樓、來自各地的上訪人員,他們守侯在飯桌四周,等客人一站起,就爭先恐后地搶起剩有飯菜的盤子,倒在事先張開的塑料袋里。就餐時,我注意到門口站著一個老人。他同樣地衣著不整,但臉上多了些浮腫,多了些嚴肅。他也四處環顧著。我想他也應該餓了,然而,當他的腳向前稍有移動時,又很快縮了回去。因為每當他發現目標,總讓那些較為年輕,早己守候在旁的人捷足先登了。這使我感到一種不公平,感到有些憤怒,我認為這位老者與眾不同,因為在逆境中他仍能保持者起碼的自尊,那就是:別讓人討厭自己。</p><p class="ql-block"> 我請他到我桌子邊坐下,為他要了一斤羊肉餃子。看到上訪的人坐到桌面上,那個端盤子的女服務員簡直怒不可遏:“都像你這樣,我們還做生意不?〞我回答:“我付錢了沒有?請誰吃,是我的事。”那個服務員想想也有道理,把老人端詳一番,在端來餃子時,還外加一碗熱騰騰的餃子湯。也許是熱氣沖的,老人開始大聲咳嗽,并且往旁邊的地上吐痰。痰是紅色的,幾乎一半是血絲。我不禁一陣心酸。</p><p class="ql-block"> 看了他那幾張皺巴巴的上訪材料后,我得知他已經來京上訪10年了。數不清有多少次被收容遺返,在半路跳車,又搭貨車回來。真看不出這位老鄉,他還直接去找過 “鄧辦”。“鄧辦”的工作人員在上訪材料上批了字,要當地政府負責解決。而當地政府則下定決心不解決。上訪的理由很簡單,他的大兒子在閑談中說了兩句“反動言論”,被同伴揭發后,在斗爭會上被“革命群眾”打死,又把尸體扔在井里,然后說足畏罪自殺。從此,他的家人就硬給扣上了一頂反革命家屬的帽子。而所謂的反動言論,也僅僅是 “劉少奇罪過再大也有優點,毛主席再偉大也有缺點”這樣一句再簡單不過的、符合辯證法的話。</p><p class="ql-block"> 老人咳嗽到了氣絕的地步。我問他,這么冷的天,晚上住哪?他告訴我,大部分時間,在北京站候車室里過夜。有時被警察驅趕,就在馬路邊商店的房沿下坐等天亮。我不忍再問下去,我知道這樣的生活處境,對一位患病老人意味者什么。于是我勸他先回老家,等病好了再回來。老人不說話,眼睛看著桌子堅定地搖了搖頭。看來,他留京告狀的意志十分堅決。我又建議他跟我先回人民大學(盡管在人民大學三處三排,我的宿舍不大,但還勉強容得下一個要求不高的上訪者),先治病,等病好了就回山東,至于上訪的事由我來替他來辦。趁老人還猶豫,我就把他帶上了開往動物園的 103 路無軌電車。這時候乘車人已經不多,我們在兩節車廂的連接處,找到了兩個面對面的座位。他對我說:“不要買我的,上訪的人不買票。”快到動物園的時候,借著車外的燈光,我發現他在研究我,用懷疑的目光。</p><p class="ql-block"> 幾個月后,人民大學校醫院已經治好了他的胃炎和急性肺炎。而他的肺氣腫幾乎是無法治愈的,只能盡可能避免感冒,能保持現狀就很不錯了。天氣已經暖和,在我問他什么時候給他買回去的車票時,他還是搖搖頭:“我還是回北京站去吧。”最后我們達成協議:我和他一起去找信訪辦公室,在有結果前還住在我這里。因為,我實在不忍心他重新回到數月 前的生活中去。</p><p class="ql-block"> 有一天,他把我帶到位于陶然亭附近的中國信訪局來訪接待室,看來他認識這里的每一個人,很多上訪者都驚異地望著我們。老人一改以往的病容,穿著整齊地去找辦案人員。那位同志首先問明了我的身份,之后就要求我不要管這個老頭的事,因為這個人 “無可理喻,一句話,難纏"。老人也不依不饒,結果又把局面鬧僵了。我只能先把他勸回去,以后我自己一個人來,也許對問題的解決更有幫助。</p><p class="ql-block"> 我并沒有很快地實現對他的承諾。因為當時我本人健康狀況也不理想,醫生甚至對我有過令人不安的暗示。雖然,當時人民大學并沒有給我排課,可我每天一早就要乘車去城里的中央戲劇學院,在舞美系教油畫課。下午回到家,就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了,上訪的事,只能等到放暑假再說了。</p><p class="ql-block"> 暑期快到了。在一次中央美院的校友作品展上,看到過我作品的,當時任中國美術家協會主席的江豐院長,從美協為我申請了400 元的經費,讓我重回新疆再畫一些寫生,作為創作素材,年底為我在中國美術館開一次個展。此后,籌備畫展就成為我的頭等大事。我不無歉意地對張大爺說:真的很對不起,你的事只能往后擱一擱了,雖然不知道辦個人畫展是怎么回事,但他從江豐同志的小車每周都要來到我的小平房,關心我創作的進展,也就知道這事不簡單。說實在的,張大爺一點也不喜歡我的畫,他覺得那是一些亂七八糟的東西,扔在街上也沒有人揀。盡管如此,每當我半夜起床工作,他也一定會披上棉衣,邊咳嗽,邊捅開火爐給我煮掛面。</p><p class="ql-block"> 1981年元旦,畫展總算在中國美術館開幕了。各方面都給予很好評價,中國美術館也收藏了三幅油面。大概給了 700元人民幣,對于我這個月工資69元的助教來說這無疑是筆大數目。除去存了一部分在儲蓄所,還買了一臺雪花牌單門冰箱。張大爺又高興,又想不通:就憑這幾張畫,就值那么多錢?買了冰箱我很后悔,啟動時嗓音太大,而且啟動頻率極高,影響睡眠。可張大爺卻樂在其中,說是如果有一天沒有這個聲音,他會睡不著的。</p><p class="ql-block"> 1982 年秋,纏繞張大爺10年之久的心結終于要解開了。由于當時任中組部常任副部長的李銳親自過問,山東省委責成有關部門著手調查張大爺兒子的冤案。不久,乳山縣和午極鎮的部門領導找到了北京,他們首先去到新聞系黨總支了解我的底細,以及我和李銳的關系。隨后來到三處三排,當我開門問清他們來意時,屋子里正熱氣騰騰地彌漫著涮羊肉的味道。原來,今天張大爺的二兒子也突然來到,我們正在慶賀他們的父子團聚。而縣、鎮領導的出現,使氣氛驟然緊張。二兒子看出案子已經出現了轉機。事實上,他們已是多年打交道的老相識了,而這次見面,主動和被動的關系似乎又顛倒了過來,真是不是冤家不聚頭。老人的兒子少年氣盛地說了許多令人哭笑不得的氣話。而張大爺這時卻一言不發,繃者臉給客人倒茶。當來客提出要接老人回老家,要開大會為他平反,公開賠禮道歉,并作適當的經濟賠償時,張大爺一概拒絕。表示現在道歉已經毫無意義。他也不要什么經濟賠償,他說他不會拿自己兒子的命來賣錢。既然你們已經承認錯誤,那就寫個文件,蓋上公章后給我保存就夠了。</p><p class="ql-block"> 真想不到,一個只讀了兩年私塾的農民,居然說出這樣一番擲地有聲的話來,難道不讓我們這些自命清高而又不甘寂寞,常常為了一些蠅頭小利而彼此爭吵不休的知識分子汗顏嗎?然而,這個決定,卻讓就在一旁的二兒子至今仍不以為然。</p><p class="ql-block"> 張大爺是一個十分情緒化的老人。即使這時他能抑制自己的喪子之痛,但仍然不愿回到那令他全家蒙羞的傷心之地,更何況支書還是那個支書,他們不會輕易認輸。今后日子長了,很難預料又會發生什么事。與其永無休止地冤冤相報,大家生活在仇恨的循環之中,倒不如到此為止。張大爺向在場所有的人宣布:“我不回家,我無家可歸。”</p><p class="ql-block"><b> 二</b></p><p class="ql-block"> 老人不大愿意談他的身世。但時間長了,從他平時談話的只言片語中,仍不難綴連出這樣一個殘缺不全的故事:張大爺小時候是留辮子的,雖時運艱難,仍上了兩年私塾。談得比較多的,是他一生沒有過上幾天好日子。他的父親不務正業,嗜賭成性。家中輸得一貧如洗,經常連地瓜葉粥都喝不上。每逢輸了錢,回家就打老婆,而奶奶不僅不加勸阻,反在一旁吶喊助威,有時還幫兒子一道打。對于母親的早逝,張大爺感慨地說:“我 12歲就成了沒娘的孩子啦。”后來,奶奶也死了。家中又添了個繼母,繼母待他不錯,給他娶了個媳婦。說起娶媳婦,張大爺的臉上出現了興奮的笑容:“我從來沒有做過酒,為了辦喜事,臨時向別人學的。不簡單哪,第一次就做成了三日清。”顧名思義,大概是三天內,就釀成了清澄的酒。對他新娶的媳婦,張大爺也挺滿意:“她不罵我。”這時,張大爺已經挑起養家糊口的重擔,他努力經營那一小塊屬于自己的土地:“我地里的莊稼長得就是比別人的好。”日子慢慢好過起來,他甚至有能力給繼母帶來的兄弟娶媳婦。張大爺說,在土改時,他們家的生活過得比起別人“在以上,不在以下”。為此,在劃成份時被劃成上中農。張大爺是個要強的人。解放戰爭中他參加過支前,后來他的同伴們一部分正式參軍,另一部分可以回家,張大爺選擇了后者:〝在部隊里,至少小米飯可以吃飽。可我心里,只想回去和家人分吃一口地瓜葉。”</p><p class="ql-block"> 張大爺愛自己的家和家人。在三年自然災害期間,他寧可自己不吃,也盡可能地讓家人多吃一口。在這個問題上,他對自己的父來頗有微詞:天底下哪有爺爺搶孫子的飯吃的?</p><p class="ql-block"> 席卷全國的、轟轟烈烈的文化大革命開始了。張大爺的上中農成份,一下子也就成了富裕中農。而他這個富裕中農,更是難平那些革命群眾的階級義憤。因為全村僅有的兩個中學生都出自他家。其中一個居然還當上大隊會計。為了使革命紅旗不變顏色,女兒的撤職己在意料之中。接下來的噩夢則是大兒子的暴死。大女兒為了早日離開這塊令人心碎的地方,草率完成了自己的婚事,跟一個從濟南流浪來的“地主狗崽子”闖關東去了。家已不成其為家,面對無助的家人,老人感到歉疚,覺得自己沒有當好家長。瀕臨精神崩潰的張大爺,毅然決然地走上了赴京上訪的不歸路。他說:“走的時候,就根本沒想到要回來。”</p><p class="ql-block"> 20多年來,張大爺一直把我這里當成自己的家。早些時候,張大爺還能有時回膠東老家看看,住上幾天再回到北京。80年代中,有一年過春節,他二兒子全家都到北京來看望老人。除夕那天晚上,和他們全家坐在一起包餃子時,我提出老人的最后歸宿問題。我建議讓老人葉落歸根,未來他的生活及醫療費用全部由我包下來,作為小輩,我希望他們能給予感情上的溫暖,盡可能地撫平老人歷史遺留下的傷痛,以終其天年。我滿心以為這個建議會得到響應,然而,出乎意料,他們只是低頭包餃子,一言不發,好像什么也沒有聽見,我不明白為什么事情會是這樣?但我已痛心地看到這樣一個現實:張大爺真的沒有家了。</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b> 三</b></p><p class="ql-block"> 這個從膠東半島來的農民,大概自幼就從私塾里得到這樣一種認定,那就是“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不論職位高低,凡是有文化的人,他幾乎都冠以“上等人”的光環。到我家來作客的朋友自不必說,他也喜歡我的學生。每次有學生來找我,而我又不在家時,他也一定笑臉相迎,甚至留他們吃飯。所以到今天,有些早己走上社會,并己取得各自成就的那些學生們,還仍忘不了他那香噴噴的、肉質粉紅的炸雞腿。由于他平時接觸我的學生眾多,有來自各系的男男女女,老人看了喜歡,有時趁我出差,就自作主張給那些他認為足以相配的約來家里。他兼廚師和介紹人于一身,略備小酌地做起媒人來。今天的年輕人已經不能認同這種婚介形式,然而學生是尊重老人的,當然也就欣然而去。一次,他私下里問一個男生首次見面的印象時,對方笑了笑:“沒有感覺。”張大爺大惑不解:“什么沒有感覺?人長得多好,臉上有誘(肉)。”盡管每次他都以失敗告終,但老人仍樂此不疲。漸漸地在人民大學他有了更多的朋友,得到了更多的關心。在人大,不管男女老少,只要認識他的,都尊重地叫他張大爺,連袁寶華校長也這樣稱呼他。老人滿足了:“我是個誰?一個農民,都管我叫張大爺。這里是什么地場(地方)?是北京,是人民大學。”</p><p class="ql-block"> 生活中,張大爺有他自己的行為準則。有一次,他外出回來向我要錢,原來他剛去中關村郵局給他老伴寄東西,交費時差兩毛錢,郵局里的一個女同志給他墊付了。我故意逗他:“不就是兩毛錢嗎?跑那么多路去送,值得嗎?算了。”張大爺則回答:“那不相當(膠東話 “不相當” 大概就是不合適的意思),給我吧,給我兩毛錢吧。”央告的神情,就像一個孩子。有一次家里打掃衛生,我提議把不要的東西送給門衛,他也認為不相當,因為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80年代初,有一個晚上,張大爺失蹤了兩個多小時。回來后,他告訴我這兩個多小時是如何度過的:原來人民大學有一個800 人大教室,我以前帶他去看過幾次電影和京劇。那天,他散步又走到了那里,看到有很多人往里去,以為里面又要演戲,也就跟了進去。坐下來后,才發覺原來是個學術講座。他莫名其妙地在那里聽了兩個小時,直到報告在掌聲中結束。我笑著問他講得怎么樣?他說不怎么懂,有些是胡說,什么兒子想和媽媽談愛情。我埋怨他明知自己聽不懂,為什么不早早出來呢?老人卻回答說:“老師在講課,學生們都在安靜地記筆記,我再鬧出些動靜來,不相當啊。”第二天我問了別人,原來那晚是學生會活動,邀請了社科院學者來講當時十分時髦的弗羅伊德心理分析學說。</p><p class="ql-block"> 1997年春,我第三次搬家。育新花園的條件,比人民大學校園宿合區要好一些,面積也擴大了一倍,張大爺終于有了一間屬于自己的臥室。然而臨走時,面對他那放在小餐廳(實際是個過道)里的木板床,張大爺還是難舍難分:“這回離開靜園,怕再也回不了人民大學了。” 當那輛紅色夏利開始啟動,抱著小貓 “妞妞”的張大爺,仍頻頻回過頭去隔著車窗遙望 4樓的那個陽臺。在這里,他畢竟度過了一生中最安全、得到尊重的 17年。</p><p class="ql-block"> 打開新居的房門,老人呆住了,他脫口而出:“天堂什么樣?”</p><p class="ql-block"> 今年的農歷正月二十,像往年一樣,我和學生們一道為他做生日。剛好那天從山西來了幾個客人,他們得知正好趕上張大爺的生日后,特地去訂做了一個有好幾層的特大蛋糕。在一片“年年有今日”的祝賀聲中,張大爺的眼睛笑成了一條線,“想不到我這個從小就病病歪歪的人,能活到 88歲。我是個妖精。”</p><p class="ql-block"><b> 四</b></p><p class="ql-block"> 門廊外的雨慢慢小了下來,也正是我該出發趕長途汽車的時候了。臨行時,張大爺告減去車站送我的兒孫:“繞過不好走的路,別讓朱老師摔著了。〞又強裝笑容:“朱老師你放心吧,我是妖精,不會死的。”由他的兒媳攙扶著,老人一定要送我到路口。走上大路,我加速了腳步。不敢回頭,不忍回頭。這是一場絕無挽回可能的、真正意義上的生離死別。到了丁字路口要轉彎了。這一轉彎就是回頭,也再看不到張大爺了。我必須做出痛苦的決定。猛一回頭,只見遠處張大爺還隱隱約約地佇立者。我哭了起來,完全顧不得路人的好奇。</p><p class="ql-block"> 9月13日的中午,響起了不祥的電話鈴聲。傳來噩耗,張大爺在一小時前走了。他走得很安詳,就像睡著了一樣,給他換衣服時,身上干干凈凈的,沒有留下一絲污漬。就在頭一天,他還堅持拄著拐杖自己上茅房,而拒絕使用放在他炕邊的便盆。他兒子又安慰我說,老人死前,除了感到胸悶.并無晚期肝癌患者常見的那種劇痛。然而實際情況我是知道的。前兩天,我和老人通電話(為了及時了解情況,我給他們家安了個電話)時,他安慰我說他很好,叫我放心。在我一再詢問之下,他知道瞞不下去了:“朱老師啊,我已經堅持不下去了,骨頭縫子都痛啊。”他就是這樣的人,他的自尊不允許自己給任何人添麻煩,即使知道自己快要死去,即使面對自己的親人。</p><p class="ql-block"> 在一陣悲痛之后,我驟然感到一份近來少有的平靜。兩個月來,我一直不忍面對這套他曾生活過的公寓。在這里到處都留下了他生息、經營過的痕跡,耳邊總是回響著他病痛的呻吟。我多么希望能分擔哪怕是一部分他的痛苦,然而現在,一切都過去了,他已經徹底地從人生的苦難和病痛中走了出來,帶著他堅守一生的自尊,無憾地走向宇宙另端的未知世界,去享受他應得的那一份和平,那一-份尊嚴。</p><p class="ql-block"> 張大爺走了,無怨無悔。給我們這些活者的人們,留下的卻是沉重,是思考。思考生命的意義和它本身的尊嚴。這是一筆不可替代的財富,它屬于每一個人,屬于那些善于尊重自己,也尊重別人的人。然而,有多少人在物質財富和權力的角逐中迷失了自己。也許他們勝利過,也許他們發出過眩目的光耀,然而他們之中大多數的人付出了太大的代價,在價值取舍上做了錯誤的選擇。因為所有這些金錢、權力和勝利,最終又不得不被自然的規律所強行剝奪,在生死交替的那一瞬間,他會發現自己一貧如洗,盡管擁有朱門豪宅,他仍會痛切地看到自己已無家可歸。因為他已失去了生命的最終歸宿:那與生俱來的人的尊嚴。這時再要找回它,是否已為時太晚?是悔?是恨?從來沒人來得及回答。</p><p class="ql-block"> 寫到這里,我不禁面對墻上微笑著的老人的照片,默默地說:“張大爺,你是值得羨慕的。盡管你是一個平凡的人,可你從來沒有迷失自己,你回家了,你是一個有家的人。”</p><p class="ql-block"> 2001年11月4日</p><p class="ql-block"> 于北京海淀區西三旗育新花園</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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