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第一次進入大橫,純屬偶然。從粵北回到贛東北,有好友相約去英將走走,出英將口,向南偏東五公里,溯港腳里水流奔瀉的沿溪村道,崎嶇而上,便可以到達這座豁然于開闊盆地的村莊。</p><p class="ql-block"> 因為村前橫亙著源出東南方向雷公尖的清澈溪流,取名大橫村。而山下另有一條源出張家山、茶坑源的狹長溪流,叫小橫村。</p><p class="ql-block"> 江西鉛山英將鄉,地處縣域東部,東與廣信區五府山鎮相連,南與武夷山鎮接壤,西臨石塘鎮,北倚稼軒鄉,全境大山連綿,竹海如云,深澗飛瀑,溪流眾多。</p><p class="ql-block"> 1931年初春,中共閩北分區依據贛東北特委實施“打通贛車北”戰略,于上鉛邊境炭坪設立上鉛特區。特委書記王子剛來到英將,很快拉起了一支游擊隊伍。革命力量的興起,讓當地豪強驚恐萬分,以熊家源熊思周為首,一邊招兵買馬,一邊串聯鼓動上鉛一帶保安團、商團、靖衛團,揚言不出三個月,將游擊隊趕出英將。面對敵強我弱,王子剛化妝成紙商,以購買紙料筍殼為名,進入戒備森嚴的熊家源,通過里應外合,未費一槍一彈,一舉鏟除熊思周勢力。接著出擊茶坑源魯凡保衛團。揮師王村、周源、大坑,大敗任良弼地方武裝,短時間內的連戰連捷,為上鉛特委在英將地區公開建立蘇維埃政權掃清了障礙。五月,峨眉畈、江東源、和尚坪、王村鄉蘇維埃政府相繼成立,特區第一次工農兵代表大會在大橫下村召開,選舉產生特區蘇維埃政府,形成了東起上饒毛樓、禹溪,西至溫林關桃樹坪、峨眉畈、江東源、王村的連片根據地。</p><p class="ql-block"> 一張1930年冬—1940年鉛山縣革命根據地形勢發展圖,用大塊的紅色、黃色標注著當時的情形,除了面積最大的上鉛特區,北部環繞上(饒)橫(峰)特區、上饒縣蘇區、橫峰縣蘇區,及上下橫(峰)蘇區,大半個鉛山盡是赤旗,可謂激蕩人心。1932年四月,中共閩北分區將上鉛特委,正式升格為上鉛縣委,邱貴而任第一任縣委書記,同時,在大橫村選舉產生由十九人組成的政府執行委員會、政府主席余加發,上鉛縣蘇維埃政府宣告成立。此后,蘇區機關先后駐大橫、垅西、大橫張家灣、小橫、中鋪山、羅東坑、里洋關、下渠等地。機關駐地的頻繁而飄忽不定的搬遷,正是這個誕生于上鉛邊境崇山峻嶺間新生的紅色政權與敵周旋,艱難求生的寫照。</p><p class="ql-block"> 1932年至1934年,上饒境內大刀會、九仙會、白鶴團、挨戶團糾集力量,攻陷大橫,機關駐地撤入小橫。在第五次圍剿的血雨腥風中,包括方志敏、邵式平、黃道創建的贛東北、閩北根據地遭到重創,上鉛蘇區政府先后建立的毛樓、西山、留墩、老鼠尾、西坑源、巖前六區全面失守,政權解散,一時間,英將地區陰云密布,蘇區革命跌入低潮。中共閩北分區撤銷上沿縣,恢復特區建制,同時將上鉛縣、鉛山縣尚存武裝力量整編為上鉛特區游擊隊。1934年八月,特委、特區政府退駐岑源,轉入武夷密林,特區政權名存實亡。正是在這一時期,大橫村熊家源從小父母雙亡,十三歲放牛少年熊輝跟隨游擊隊伍,進入莽莽大山,缺糧無鹽,挖筍,釆野果、蘑菇充饑。第二次國共合作,饑腸轆轆的熊輝得以下山,編入新四軍,吃到了第一餐粗糧飽飯。1939年一月至1940年十二月,成為葉挺將軍的警衛員。其后,他的《回憶葉挺軍長在皖南》,讓人們從一個親歷者的角度,看到了皖南事變爆發前,一個對理想執著熱忱,對戰士關愛溫暖的革命者形象。解放戰爭中,熊輝參加了孟良固戰伇、濟南戰役、萊蕪戰役、渡江戰役,他率領的營在攻克無錫的戰斗中,勇奪頭功,被稱為“解放無錫第一營”。出生于距大橫村三十里開外紫溪鄉火星畈淪頭村的陳仁洪,1934年,任上鉛警衛營政治委員,閩北軍分區青年干事,蘇區失守,歷經南方三年游擊戰爭,其后,在抗日戰爭、解放戰爭、抗美援朝成場上屢建功勛,成為開國少將。</p><p class="ql-block"> 之所以這樣從現存的資料中,認真梳理發生在上鉛邊境土地革命時期艱苦斗爭的史實,是因為這個曾經讓窮苦百姓熱血澎拜的紅色政權,在英將這片青峰連綿的土地上,焰火一樣騰空而起,曇花一樣倏然凋落,而留給這片土地自由的呼吸、紅色的記憶、悲壯的犧牲是深刻的、長久的。短短四年間,在這個人口稀少的偏僻山鄉,有烈士一千多人,在縣志里留下姓名的387位。而直到今天,整個英將,登記在冊的人口也才剛過萬人。陳滿蓮,24歲,縣婦女部長,1933年被殺害、夏記才,28歲,縣蘇維埃政府主席,1933年被殺害、安兆章,27歲,縣蘇維埃政府秘書,1933年被殺害。四年間,上鉛特區、縣委、政府,走馬燈一般更換八位書記、七位主席。從留下的只紙片言來看,他們絕大多數年不足三十,僅僅在史料里留下姓名,沒有一張影像,去向不知所蹤。用今天的話說,可謂生如夏花之絢爛,死如秋葉之悲壯。1954年,建成英將鄉革命烈士紀念塔,2009年修建烈士公園,藍天白云之下、群峰拱衛當中熠熠生輝,為這片蔥綠安謐的山水,增添了一抹殷紅的血色。</p><p class="ql-block"> 九十年前,曾經在英將溪流縱橫、云深林密土地上,創造過風云歷史的紅色政權,留下的遺跡并不多見。大橫村張家灣,這座占地面積370平方米,門楣上留有“百忍流芳”青石匾額,灰瓦粉墻的張家大屋,是保存較為完整的最重要遺跡和見證。步入正廳,中堂高懸“耋篤椿榮”壽匾,壽匾立于光緒二十五年,時值張宅先祖張天旺八十大慶,贈匾人黃卓元很有來頭,清光緒年間內閣學士兼禮部侍郎,時任江西學政。可見一百二十多年前,大橫張氏雖深居山林,卻有著不可小覷的影響。但作為張氏家族在這片山間盆地里,以紙槽為業,創下的殷實家業,在這場慶典二十年后,隨著國共兩軍頻繁的交鋒與沖突,最終走向沒落。</p><p class="ql-block"> 在列寧俱樂部舊址,仍然居住著張氏十一代孫張鳳長老夫婦,我懷著極大的好奇,與老張夫婦攀談,希望從他們的記憶里觸摸到這個家族過往的艱辛與榮耀,但對于張鳳長夫婦,那個時代仿佛實在太遠了,這使我第一次對大橫的邂逅,留下了未解的謎團。返回家中,這團未解之謎,一直盤桓在我腦海當中。于是,我決定再上大橫。</p><p class="ql-block"> 有了第一次與大橫的交集,再上大橫顯得駕輕就熟。翻過黃沙嶺,下周道塢,出英將口,經留橋村,便進入腰帶一樣盤曲在溪岸、崖澗之間的峽谷鄉道。舉目四望,兩側山巒高聳,望不到邊,也望不到頂,漫山遍嶺的竹林,綠浪翻滾,蔚為大觀。進入盛夏,生命蓬勃的山茅草,綻放出淺色茅花,隨風紛揚,為竹海深厚的背景,鑲上了躍動而明亮的層次。這樣的季節,進入山區,既可以讓你的呼吸變得盡情與暢快,也能讓你的行程變得受阻和困難。對于山里人,這個季節正是收獲竹子的旺季。進入大橫下村,鄉道上堆著剛從山坡上放倒的竹子,因為阻擋了道路,中年漢子揮著竹刀,一邊砍著竹梢,一邊搬運,我連忙下車走上前去,幫助中年漢子一道清理堆在路上的竹子。竹子很重,份量不輕,但對于眼前這位神色平靜、胳膊有力的山里人,靠山吃山,是一年中最主要的經濟來源。他叫江炳坤,下村人。這些年,竹子緊俏好銷,每天都有不少大貨車進山來收。自家的竹山,剛間伐完,現在是給別人幫工,工錢按根算,一根五元,如果竹山更遠,搬運條件更差,可以達到七、八元一根。他指指碼在路旁的竹子,大半個上午,收了四百來根,我粗算了一下,工錢能拿到兩百來元,一天下來應該有五百余元的收入。如果是自家的呢?小江說,行情是十公分直徑的十元一根,粗一公分加兩元,以此類推。每天進入大橫、小橫的十五噸貨車,在兩百輛上下,少不了給你們進山的人添上麻煩。我說,這倒不打緊,生計和日子才最重要。</p><p class="ql-block"> 告別小江,進入張家灣,村前開闊地藏著的大橫溪,草蛇一樣隱沒于狹長的石垅當中,也聽不到潺潺的流水聲。但據說百年前,沿溪兩側遍布紙槽、紙坊,是張氏先祖發家的營生。橫溪對面,是一座全木板房,建于八十年代,但保留著山區建筑的特有形式——跳馬樓。如今,作為進入張氏大屋和列寧俱樂部舊址的前屋,墻面上掛著竹笠和火紅的仿制辣椒串,和一塊“游客接待中心”的牌子,成為舊址重要的組成部分。板房的主人張鳳和告訴我,他并不接待游客,但可以提供休息的板登與場地。如果是縣里、鄉里派來公家人,有村里安排接待。張鳳和與居住在列寧俱樂部里的張鳳長是親兄弟。因為舊址的修建保護和對外開放,每年都會有來自機關、學校、企業、事業單位的黨員上山參觀,讓更多的人知道這個恍若隔世,藏于深山的小山村,曾經不周山下紅旗亂,贛水那邊紅一角的遠去歲月。而作為鄉級歷史建筑的主人,每年則可以從鄉里拿到一定數額的補貼。</p><p class="ql-block"> 跳馬樓前,幾位村人正坐在板凳上聊天,他們看上去都有些年紀。見到我,他們并不驚奇,自從這里建成紅色教育基地后,時不時有山外人探奇也好,走訪也罷來到張家灣,尤其盛夏伏天,山里的氣溫至少比外頭低上七八度,避暑解熱也是一個很不錯的選擇。我注意到第一次進入大橫見過的張鳳長、張鳳和兄弟也在其中,因為有過交道,攀談很快變得熟絡起來。我說,上回來,我就好奇,我們老張家先祖能在這片深山僻地里,創下過這么大一份家業,不簡單。鳳長兄弟叔伯堂哥張鳳順,爽快地接過話頭,具體哪個年代,說不清,但我們幾兄弟也都七、八十歲,是張家灣的第十一代,推算上去有兩百來年。先祖三兄弟帶著一身造紙手藝,從福建蒲城來,山下有一個古鎮石塘,那時候是名氣很大的造紙中心,被稱為“武夷山下小蘇州”,先祖落腳這里,肯定與石塘有關。我環顧了一下張家灣所在的這片山間盆地,東起王家尖、雷公尖,南到大坪崗,西至獅子山,尖峰相連,群巒逶迤,林深竹茂。可以想象,這片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原料寶庫,加上石塘鎮繁盛便捷的貨物集散流通,在張家灣第一代創業者心目中,擁有何等的魅力。但這份產業僅僅延續了一百余年,頻繁的兵禍戰火,讓張氏家族不得不放棄家業,四散逃難。張鳳順也沒法說得清,上鉛縣委、蘇維埃政府駐扎張家灣時,張氏一族經歷了怎樣的生存狀態。只知道那個年代,大橫村加入隊伍的青壯年最多,莫之所終的最多,到今天所有的痕跡都復歸塵土,似乎煙消云散了。</p><p class="ql-block"> 張鳳順輕描淡寫的講述,讓我有些黯然神傷。我起身再一次步入舊址,經過修整、布展,張氏大屋顯得寬敞、整潔。我仔細瀏覽過列寧俱樂部舊址展示的內容,除了衛兵宿舍老墻上仍然保留的落款為上鉛縣獨立第二團第四連第一排“打倒國民匪黨,打倒帝國主義”的標語殘片模糊可辯。還有一份《閩北分區委為開除鄒德勝、吳裕進黨籍的一個通知》,對時在上鉛工作的鉛山人鄒德勝,因為腐化怠工,被開除黨籍,以及署名陳立強《智取熊家源》的紅色故事等極少內容,與上鉛蘇區有著直接的關聯,其它的內容均來自中共閩北分區、贛東北革命根據地。經過歲月的洗練,發生在上鉛蘇區的歷史場景與細節,只留下模糊的背影,難以清晰再現。但可以想見,當年,在這片幅員稀少、地僻林深的山間盆地,鄉人們可以聚集于列寧俱樂部里識字斷文、學唱歌曲,組織輕松活潑的娛樂活動,這種從未感受過的業余文化生活,讓山里人對新政權充滿新奇與期待。</p><p class="ql-block"> 如今,村里常住人口不足百人,精壯勞力絕大多數走出大山追尋更加廣闊的生活。張鳳順育有二子,來顯、來峰二十年前去往浙江臺州,早已成為臺州新市民。留在山里的老人也盡可能自食其力,曬筍干、制野茶、養土雞、賣雞蛋,還有人看中了山里肥沃的土地,辦起黃精種植場。步出舊址,鳳順老妻一直跟在我的身后,熟練地向我推銷自制的野茶和土雞蛋。換在其它的景區,這種情景立馬會引起我的不快和反感。而此刻,我沒有感到絲毫不適,痛快地與她做成了這筆買賣。啟程下山,我打算去看看小橫村、茶坑源、張家山,一路上,進山收竹的貨車、堆在路旁順山放倒的竹子,讓進山的鄉道阻隔重重。</p><p class="ql-block"> 回到家,在整理進山的收獲時,發現從鳳順老妻手里買來的野茶,竟忘了帶回。也許,某一天,大橫村,那個承載著白云、山風、血色、詩意的云上村莊,還得再去一次。</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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