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說那些年寫檢討

劉萍

一場疫情封城，把我逼進了《美篇》，在與世隔絕的空間里，為對抗寂寞，提筆已忘字地胡謅了幾篇文章。 進《美篇》，詩文、繪畫、攝影各路髙手群英薈萃，他們才華橫溢，個個出神入化的妙筆，令我望而生畏。 自己寫文章底氣不足，涉足文字天地，有點自不量力，感覺自己混錯了江湖。 告誡自已：不寫了，不寫了，先生留下的筆墨紙硯還在那里等著我前赴后繼。去學畫幾張畫才是正道。 幾個月前看了美友“黌門之子”老師的“往亊趣亊之一戲說當年寫檢討”一文，撞開了我記憶的大門，陳年舊亊涌上心頭，怎么克制自已：不寫了，不寫了，卻怎么也按捺不住自己經歷過似曾相識的心底共鳴。 趁這兩天武漢酷熱難忍，躲在空調房里，也來戲說那些年那些寫檢討的囧亊： 我幫爺爺抄檢討 在我記亊開始，爺爺就在寫檢討，他是各項政治運動的老運動員。但我從來未曾見爺爺坐下來寫過一份檢討。 爺爺貪玩，不論時勢風云如何變幻，他都本著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的詩走向遠方。 記憶中的爺爺總是拎著他那裝了個全身白色羽毛，閃著一對鮮紅眼睛，自然中稀有的小鳥的雀子籠，在街口的“一洞天”茶樓晃范。 而爺爺的的檢討，都是拿錢請那些專為人打官司寫狀子的寫手們寫的（現在稱律師吧）。 那些根本未觸及靈魂，而由別人代寫的檢討，爺爺怕時間長了，前后說得牛頭不對馬嘴，就命一個才讀小學三年級的我，給他抄寫底稿。 爺爺的委任，使我有臨危受命、重任在肩的使命感。心想爺爺一大群子孫，將這任務交給我，是對我的信任，為不辜負爺爺對我的希望，所以一筆一劃努力工工整整，莫讓爺爺到時候看不清，說錯了。 爺爺如今已作古幾十年。 前幾年，寫了份菜單，去餐廳預訂餐，下午一大群人去進餐時，前臺說菜單不見了，正詫異時，一服務生想起來了：“是老板收藏了，說今后每個人都要學這張菜單練練字。” 我那站在一旁邊的妹妹、妹夫心里肯定在笑：這么爽歪歪的字，還居然成了別人的字帖。 此時，我想起我的爺爺。 別人家的爺爺：是從商的，給后人留了財產。是從文的，給后人留了書畫。是當官的，給后人留了特權。 而我的爺爺什么也沒留，我這筆橫、豎、撇、捺交待清楚了的四方中國字，應該算是幫爺爺抄檢討訓練出來的吧。 別人爺爺授的是魚，我爺爺授的是漁。這樣一想心里平衡了。 為爺爺抄檢討練出來的這幾筆歪歪字，現當如今，不跟誰比，就敢PK這些被電腦廢了一手中國字的大學生們。 且不談餐廳的服務生，就談醫院的那些博士們，一個個頂著美國的、瑞士的、德國的博士光環，那個傲特慢的神氣啦，你要他寫幾個字看看，就不見得考古專家考證得出來：是“殷墟”還是“陽虛”。 我的字怎么歪，反正爺爺一看就能一目了然。這樣一想，心里又平衡了。 先生寫檢討 認識先生，是他剛從政治問題上解放出來。大學畢業的他，曾經的滿腹經綸、一手筆墨丹青，全部賦予了那場觸及靈魂深處鬧革命的檢討中，檢討寫的是杠杠的。 以至于他在寫給我的情書中，文筆中都充滿著對自己體無完膚的批判：“……我身世所凝固的冰墻，使我無比慚愧，我如同一個魔鬼出現在天使面前……” 1993年，家里準備裝部座機電話，交了3500元初裝費，卻三個月無人上門裝機。 我那朝思暮想如十三級高干那樣，有部家用電話的先生，急不可耐地對我說：“你可不可以要政協出面幫我們解決一下啦？”我說：“不行，政協不解決個人問題。” 過了兩天，在廠里接政協秘書處電話：“劉委員，你家是否在裝電話啦？”我一驚說：“我家裝電話你們怎么知道的啊？”那邊說：“是你自己寫來的信你還不知道啦？” 我腦子一懵，想起我那知古不知今，知書不達理的先生，家里就兩人，寫這封信的人非此即彼，連忙含糊其辭地回答說：“是在裝，但不需你們幫我，我自己去吧。” 那邊說：“我們今天已派兩人去洪山營業廳幫你辦好了，你不必客氣，有些亊我們能辦到的，也可幫委員們辦的。” 我把電話一放，心中怒火中燒，盜用我的名字寫信，哼！此舉太過份了！ 我曾努力想學媽一樣，做個溫柔的女人。 可今天面對現實卻是如此骨感：以我名譽寫信，睡在一個床上連句招呼都不打，這么欺人太甚的事，此可忍，孰不可忍！ 他此舉咄咄逼我上梁山，為109女將，做個女漢子。 我怒不可遏地沖回家問先生：“信是你寫的嗎？”他輕飄地說：“是啊，你不寫我幫你寫啊。” 我說：“請問你是劉萍嗎？你冒充我的名字與政協寫信，你懂不懂法啦？你是侵犯了我的名譽權，你觸犯了法律你知道嗎？” 他一聽知道亊情鬧大了，問題嚴重了，半天沉默不語。 就這么僵持了半天，然后他波瀾不驚，慢條斯理地回答了我四個字：“我寫檢討”。 我今天集丹田之氣鉚足勁，武松回來是準備打虎的，他卻象只貓，完全不應戰，他冷不防使出的這一招，讓我理直氣壯地回家準備的十八般武藝，此刻不知該出哪招？ 晚上睡在一張床上，義憤填膺氣難平。我不依不饒地嘮叨：“你以為政協是居委會是吧，政協是共產黨、國民黨、和尚尼姑、主教牧師等社會各界政治協商的地方，哪有解決你電話裝機的地方，你懂不懂？你寫報告賣弄筆墨總要看個地方沙……現在是法制社會了，你怎么這點法都不懂，借我的名與人寫信，哼！……” 黑燈瞎火中我講得口干舌燥，聽到一陣鼾聲，再一看：他逍遙于法外早就睡著了。 我一把推醒他，今天我無法睡，你也莫想睡。他睡眼朦朧地說：“明天我寫”。我說:“要寫就給我寫，你再莫去政協鬧，那里不是受理這些民亊糾紛的地方”。 過了兩天，我以為此亊已平息了，卻又接政協殷秘書電話：“劉委員，你對你先生怎么這狠咧，這點小亊，你怎么竟要他寫份檢討來咧？” 我如五雷轟頂，那曲戲沒唱好，這又加一曲，這下讓我在政協斯文掃地，心里那個憋屈啦…… 解放區的天已是明朗的天了，我那先生今夕還念著昨朝的經，寫檢討的慣性還沒剎住車，他硬是把個檢討寫上了癮。 這日子何時為休期？ 先生走了，在清理他生前書籍，信件……我看到了這份檢討（他有我爺爺的文風：檢討都留底）。 這檢討：洋洋灑灑一瀉千里地寫了四頁紙。懷才不遇啊！我的先生。遺憾諾貝爾未設此項獎，否則，中國何止莫言。 我拿著這長篇幅的檢討，站在空蕩蕩的房里，曾經對面坐在書桌前的他，已從有形變無形，立體變平面地定格在墻上相框中，眼晴正炯炯地在問我：你看我檢討得深不深刻？ 此時，我悲憤交集，望著他的遺相，不知是“悲”還是“憤”。 此時，他是真的睡著了，逍遙于這紛爭的塵世之外，再也不寫檢討地永遠安息了。 此時，空寂的房間，只剩一個被他咄咄逼上梁山已失去對手的女漢子。 此時，亮劍！是、非、對、錯，再與誰爭？再與誰論？ 此時，在他的遺像下，我將四張檢討撕得粉碎。 檢討，今日為休期！ 悲哀啊！一代知識份子中的先生。誰之殤？誰之過？如今都付笑談中。 文中插圖為豐子愷先生漫畫，向豐子愷先生在天之靈致謝！ 劉萍寫于2022年7月盛夏 昨晚在留言區看到廣州油畫大師盧丹老師留言，反省自己一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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