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班主任魯恩寧（5—1）

李克

一 1975年秋天，從建始一中初中畢業(yè)的我直接升到了本校高中學習。 開學那天，我上穿一件白色的確良襯衣、下穿一條藍色補巴褲子，腳穿一雙恩施牌塑料涼鞋，胸跨一個舊黃書包，來到建始一中校門前，熟練地走進兩扇早已褪色的紅大門，由此開啟了人生中最美好的兩年青春時光。 　　（圖片由穆安建老師提供） （老師們在校門前合影，從左至右：康永言老師、張維謨老師、田壽延老師、尹殿臣校長、金葆云老師、劉世煥老師、盧文炳書記。小男孩是張維謨老師的兒子，大男孩是金葆云老師的兒子） 只見昔日熟悉的老師隊伍里，出現(xiàn)了三張新面孔。 一個叫黃發(fā)釗，剛從華師數(shù)學系畢業(yè)，分到建始一中任高一（1）班班主任； 一個叫向文芝，剛從華師外語系畢業(yè)，分到建始一中任高一（2）班班主任； 還有一個叫魯恩寧，也是華師外語系畢業(yè)，武漢人，三十來歲，是從恩施一中調(diào)到建始一中任教的老師。 　　 一天，班主任向文芝老師通知我和班上一個叫楊永蘭的女同學到正在籌辦的學校教育革命成果展覽室報到，協(xié)助魯恩寧老師做一些雜事。 　　（后排左1是楊永蘭同學） 我同楊永蘭忐忑不安地來到校園東北部籃球場邊那棟1958年修建的設有四間教室、漆著紅色門窗的雙層高中教學樓，走進一樓右邊那間教室。 　　（圖片由穆安建老師提供） 只見一個身材矮小，體格瘦弱，相貌平凡的人正俯下身子，在一塊展板上用排筆一筆不茍地寫黑體美術字。當他抬起頭來與我的目光相對時，我發(fā)現(xiàn)他的眼睛炯炯有神，如六小齡童飾演的齊天大圣孫悟空，閃耀著聰明機智的光芒。 他把手中的排筆遞給我，要我在一張舊報紙上照著他寫的那一行字寫了幾個。然后露出笑容，滿意地點了點頭，說：“行！從今天起，你每天下午就來這給我?guī)兔Γ拱迳纤械暮隗w字就交給你來完成！” 我有一種得到他人肯定而被重用的激動。因為在文革年代，學校展覽室屬于意識形態(tài)陣地，是不可以隨便讓我這種“黑五類”家庭出身的人去接觸的。而眼前這位剛來不久的男人卻沒有那么多的清規(guī)戒律，更沒有用有色眼鏡來看人，這很出乎我的意外。 　　（圖片由穆安建老師提供） 想起讀初中的時候，在一個“學工、學農(nóng)、學軍”活動周，分配勞動任務時，我們班的同學有的分在“九二0”校辦工廠，跟著劉世煥老師探索化學知識的奧秘；有的分在拖拉機組，跟著康永言老師在田徑場上體驗開拖拉機的樂趣；而我卻一個人被孤零零地分在學校養(yǎng)豬場，跟一個叫寧岳的右派老師整天剁豬草、煮豬食、喂豬、掃圈。這種傷害性不大，歧視性極強的安排，讓我有些悲觀失望，甚至一度想破罐子破摔。 此刻，魯恩寧老師對我那滿意的點頭一笑，讓我感受到一種從未有的溫馨，找回了丟失已久的自信。于是我對這位叫魯恩寧的小個子武漢人開始有了“一見鐘情”的好感，并由此拉開了與他近半個世紀師生友好交往的序幕。 二 不久，一年一度的全縣文藝匯演在縣大禮堂舉行。當數(shù)學老師的三舅和四姨分別代表苗坪公社和長梁公社下城參加演出。 一天晚飯后我們在桌上聊天，三舅怨氣滿腹地對四姨說：“這次運氣不好，我們苗坪公社選送的一個歌頌建陽壩省勞動模范康國泰的節(jié)目被斃了，理由是宣傳了唯生產(chǎn)力論。后來經(jīng)過據(jù)理力爭，竭力溝通，并答應立即修改，節(jié)目審查組的那位負責人才勉強同意。” “那個負責人是哪個嗎？我認不認得到呀？”四姨追問到。 “聽說是建始一中剛調(diào)來的一個英語老師，叫什么魯恩寧，說話霸氣十足，沒有商量余地！絲毫沒把我們這些鄉(xiāng)下老師放在眼睛角角里。”三舅氣憤地發(fā)著牢騷。 （縣化肥廠演出京劇《沙家浜》選段《智斗》，由薛萬智師傅提供） 坐在一旁的我沒有多嘴，因為一個公社的文藝節(jié)目，上與不上，與我毫無關系。但從兩位長輩的聊天中，我卻知道了一個小秘密，那個教我寫美術字的魯恩寧老師不僅懂英語，字寫得好，而且還懂文藝創(chuàng)作和文藝批評，是個了不起的才子。這使愛慕才華的我在心目中對他又多了一份敬畏。 三 在各項政治運動中，我們四個班的同學度過了寶貴的高一年級學習時光，于1976年9月進入高二年級。 　　 四個班的教室依舊沒換，但班主任大部分卻換了。 張樹業(yè)老師接任馬伶她們高二（1）班班主任； 　　（二排右2是張樹業(yè)班主任） 魯恩寧老師接任我們高二（2）班班主任； 　　（左4是魯恩寧班主任） 趙清順老師接任余會計她們高二（3）班班主任； 　　（后排左4是趙清順班主任） 歐陽克彩老師則繼續(xù)擔任李亞萍他們高二（4）班班主任。 　　（中間是歐陽克彩班主任） 面對魯恩寧老師的突然到來，全班同學無不歡欣鼓舞，充滿期待。 能與自己欣賞崇拜的人朝夕相處，聆聽他的教誨，欣賞他的才華，這對我來說無疑是最值得欣慰的一件事。 那時候，青春萌動的我們喜歡一個班級，往往是從留心關注班上某一位賞心悅目的同學開始；熱愛一所學校，也往往是從欣賞贊美自己身邊某一位才華橫溢的班主任開始。 從高二年級秋季新學年伊始，我開始喜歡我的班、熱愛我的學校了。 一顆塵封已久的心在靜靜地等待著開放，我感到似乎從未有過的心情舒暢！ 開學第二周的 9月9日下午4點，下課后的我正在田徑場南面教師宿舍二樓嚴明同學家里玩，突然聽到中央人民廣播電臺播報《告全黨全軍全國各族人民書》，才得知偉大領袖和導師毛澤東主席凌晨已逝世，一時間仿佛覺得天都塌了。 9月18日下午，同學們臂戴黑紗，胸佩白花，緩緩步入縣體育場，參加主會場設在北京天安門廣場的毛澤東主席追悼大會。 下午三點，當高音喇叭里傳來“偉大的領袖和導師毛澤東主席追悼大會現(xiàn)在開始”時，建始城突然電閃雷鳴，瓢潑大雨從天而降。魯老師帶領我們肅立在狂風暴雨中，像一座座雕像紋絲不動。 　　 在《東方紅》和《國際歌》的旋律中，天安門廣場追悼大會結(jié)束了。緊接著建始縣又召開了縣級追悼大會。一位縣委副書記在致悼詞時，突然偏離主題，氣憤地譴責有人在背地里制造他的謠言，敗壞他的名譽，破壞建始縣安定團結(jié)的大好政治局面。這讓莊嚴肅穆的追悼大會變成了一個滑稽可笑的辟謠大會。 未滿十八歲的我，此刻心里很不是滋味，想說點什么，并悄悄地問身邊的魯老師： “他的講話是不是太有點那個呀……” 魯老師藐視地一笑，說： “太沒有水平，文不對題！” 我突然覺得，這位貌不驚人的新班主任竟然與自己心有靈犀，毫不虛偽，而且口無遮擋，這說明他是一個真誠可信的人。 　　（圖片由魯師母提供） 四 為了繼承偉大領袖毛主席的遺志，將革命進行到底，追悼大會結(jié)束后，我們高二四個班開門辦學走進了工廠。 我們班被安排在縣化肥廠，我被分在碳化車間，每天早去晚歸，跟著一個叫皇甫的武漢知青師傅學開離心機。 　　（圖片由薛萬智師傅提供） 　　 魯老師則深入到各個車間，隨時了解同學們的學習生活狀況。 　　（圖片由薛萬智師傅提供） 十月初，從北京傳來“四人幫”被粉碎的消息。魯老師立即安排吳素芳和張玲兩位美女同學排練文藝節(jié)目，歡慶黨和人民的這一偉大勝利。 　　 我也登上了舞臺，站在美女的后邊，春心蕩漾，如癡如醉。我隱隱約約感覺到，我和我的祖國從此將改變命運！ （背景毛主席像由縣文化館姚振松老師和縣化肥廠武漢知青薛萬智師傅繪制） 這期間，他還親自帶著我和樊遠紅、湯世偉兩位同學辦學習專刊，畫刊頭和插圖，讓我很有些受寵若驚。 　　 在那段日子里，我們不是像在學校那樣每天早晚都見面，只是在吃午飯時，才有機會相聚在飯廳，匯報各自的勞動狀況。 飯后，不修邊幅的魯老師經(jīng)常不刷碗，隨便將其丟在一邊，就興致勃勃地拿起乒乓球拍，在飯廳里與同學們廝殺起來。 他屬于防守型打法，喜歡削球。每次削球時，都咬牙切齒，好像疼痛難忍一樣，表情和動作有些夸張，十分好玩。這常常贏得我們熱烈的掌聲，他也樂得像孩子一樣舒心地笑著。 　　（圖片由薛萬智師傅提供） 李建立同學感嘆到：“魯老師不像是我們的班主任，倒是像我們的魯叔叔。” 于是在背地里，我們都叫這位大我們二十歲的人為魯叔叔了。 一天清晨，在人民大道通往化肥廠的上班路上，大家驚喜地發(fā)現(xiàn)，魯叔叔和一個陌生少婦在梧桐樹下并肩而行，竊竊私語。當走到七里坪橋頭時，那女的才與他分手，獨自上橋后消失在通往七里坪去的方向。 中午吃飯時，我們懷著好奇心向他打聽那女的是誰？ 魯老師笑著告訴大家： “是我的夫人，你們的師母胡寧佳阿姨。” 　　（圖片由魯曉紅提供） 我們中有人要打破沙罐問到底：“您是武漢人，與建始相隔千里，怎么就成了我們建始的女婿呢？” 他有些顧慮，似乎不想回答這個觸動他心靈的敏感問題。但看著大家那一雙雙好奇的眼睛，他又不想令我們失望，于是一邊漫不經(jīng)心地吃飯，一邊進入沉思，慢慢講起他初戀的故事： 當年在美麗的武昌桂子山下、華中師范學院校園里，一位來自武漢市的男青年愛上了一位來自恩施山區(qū)的女同學。為了愛情，男青年毅然放棄了留在武漢工作的機遇，義無反顧地跟隨心儀的人來到貧窮的恩施山區(qū)，留在了當時的恩施一中教書育人。 然而命中注定，他和她只有愛情而沒有婚姻和家庭。于是兩人只好像“作別西天的云彩”一般，遺憾地分手拜拜。 　　（圖片由魯曉紅提供） 后來，在熱心人的介紹下，男青年結(jié)識了家住建始縣城西街紅旗禮堂對門一位姓胡的下鄉(xiāng)女知青，并娶她為妻，成了建始的女婿。很快男青年又成了兩個女兒的父親，為了照顧妻室兒女，他只好再次委屈自己，從條件較好的恩施一中調(diào)到條件相對較差的建始一中，成了我們現(xiàn)在高二（2）班的班主任。 故事講完了，魯叔叔的眼里含著晶瑩的淚花。 同學們都低著頭，不再說話，感覺心里堵得很慌，有些出不過氣…… （昔日化肥廠，今日長興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