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友情提示,本文較長,近一萬兩千字,閱讀累了就歇會兒喝點水。</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一笑又何時——懷念倪匡</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從二〇一六年到二〇一九年連著四年,每年七月都趕在香港書展期間,從北京南下,經上海杭州至深圳,訪書會友,在深圳會合本地書友猴哥一起過羅湖到香港。趕在這個時期,只是為了能多見幾位書友,書展去不去都無所謂。到香港首要事是直奔倪匡先生住處,拜訪倪匡先生,四年來已成慣例。但在這三年,疫情不絕如縷,行程戛然而止。心里一直期盼著疫情過去,再赴香港見先生。</p><p class="ql-block">二〇二二年七月三日下午三點多,剛剛寫就一篇有關先生的文章,整理一下電腦桌,一張便簽紙忽然從桌上書架掉了出來,紙上寫的正是先生的電話號碼和住址,想到忽略它好久了,這次可要收好,剛想重新謄寫一下,卻驚聞噩耗,先生剛剛過世了。</p><p class="ql-block">便簽紙從我手里滑落,我手足無措,心中在問,先生,你是以這種方式來和我告別嗎?這就是傳說的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嗎?我沒有去拾那個小紙片,我知道,那個電話再也打不通了,先生再也不會親自接我的電話了,我再也聽不到先生的聲音了,再也見不到先生的笑容了。</p><p class="ql-block">我木然呆坐,想起他筆下的兩個小人物高彩虹和王居風,兩個人在古堡里捉迷藏,居然找到了在時間中自由來去的訣竅,不受人間年月的限制,而這個訣竅,正是先生自己發現的啊。人比海里沙,毋用多牽掛,我想,先生一定是靜極思動,穿越到另一時間中去了,只不過這一次略有不同,他沒有帶著他的肉身。</p> <p class="ql-block">一 二〇一六年</p><p class="ql-block">二〇一六年七月二十一日下午四點多,跟隨書友藍手套、猴哥、不是大俠等人,來到倪匡先生在丹拿花園的住所,第一次見到倪匡先生。先生在客廳的書桌后起身迎接,我疾步趨前,握住先生胖胖的小手,叫了一聲“倪老”。先生也很正式地稱呼我“趙先生”。</p><p class="ql-block">“文章有神交有道”,神交已久終于見面。在我赴港之前,已通過藍手套,向先生打過招呼,他要是不同意見我,我就連香港也不去了。但先生聽說我要過去,特意交代藍手套,一定要帶那位“北京的胖子”過來。藍手套這廝,大概在先生面前破壞了我英俊的形象。據說先生說:“他盜版我那么多書,我要當面——謝謝他。”</p><p class="ql-block">現在原作者與盜版者愉快地見面了,在友好的氣氛中舉行了會談。先生多謝我對他的作品的發掘,我則感激他對我自制他的書的寬容。</p><p class="ql-block">先生筆耕五十余年,文章難以計數,失傳者更是不知凡幾,我以微薄之力,集腋成裘,每有所獲,則輯成一冊,提供給廣大倪迷參考研究,同時也輾轉委托送給先生,先生始知在那遙遠的北京,有那么一個胖子,像個忠實的信徒,在整理發掘傳播他的著作。</p><p class="ql-block">今年藍手套擔任主編,給先生出版了兩部新書,一是《倪匡談往事》(即臺灣皇冠版《見聞傳奇》),另一是《倪匡談命運》(即臺灣皇冠版《靈界輕探》),書是新瓶裝舊酒,但據主編大人說還是有新意,在舊版基礎上增加了一個訪談,藍手套說他“搜集了若干問題,請倪匡先生親自作答”,我倒是毒舌地說,要是沒有這個訪談,書能賣得更好一些。因為我已有皇冠版,就沒有再買,藍手套原說贈送我一套,卻不料他要贈送的人太多,書又太少,僧多粥少,我這和尚排名比較靠后,就把我的福利取消了。先生聽聞,主動從書柜里找出來一套,簽好了名,贈送給我,我喜出望外,心說還是先生靠譜講究。</p><p class="ql-block">我也隨身攜帶了幾本書,請先生簽名。本來想多帶一些,但又害怕被海關沒收,我不知他們的檢查和沒收標準,更不知他們的心情,不敢冒險。先生簽名,慣例都是題“某某小友”,我特意向先生提出,換個題法,多寫些字,寫些別的文字。先生很納悶,不知我要他寫什么,大概以前沒有人提出這種奇怪的要求。我說沒有規定動作,還是自由發揮。</p><p class="ql-block">題寫的第一本是我自制的《天涯折劍錄》,作者是岳川、金庸合著。我先拿出兩個特制的大字版送給他,先生很高興,再看署名說:“哇,我和老查合著的呢。”“岳川”是他的筆名之一,“老查”則是指金庸。我正好趁機向他求證,此部作者確實是合著嗎?金庸寫了多少?先生一笑:“老查哪有寫,他一個字都沒寫,都是我寫的,老查同意簽他的名,已經是天大的交情、地大的面子了,我是唯一有此榮幸的,你見過他和別人合著嗎?”先生給此書題字是“此書歷史悠久,竟連書名都不復記憶矣!”</p><p class="ql-block">除此自制,隨后又拿出三本古董書請先生題字,先生每看到一本,都驚嘆不已。在《冷劍奇俠》上的題字是“商猛獸王,開武俠馴獸之奇”,題好之后又說:“萬獸山莊的馴獸,就是跟我的商猛學的呢。”“萬獸山莊”出自金庸的《神雕俠侶》,先生此說,不知真假,沒有考證,也有可能。第三本簽的是香港胡敏生版本的《南明潛龍傳》,先生對此書印象深刻,說這是金庸向他約稿,他在《明報》上連載的第一部小說。“我和金庸打賭,說要是寫得不好,砍腦袋,哈哈哈哈!”先生想起當年,大笑,“寫得不好還能真砍腦袋,不過寫得還是很好的嘛!”他在此書題字是“這是在明報連載的第一部小說,逾五十年矣。”</p><p class="ql-block">“哈,別急,我還有更古老的呢。”說著,遞給先生香港南天書業版的《煞手神劍》,說:“您再看看這個。”先生接過,摩挲半晌,說:“這還是我在《真報》的時候寫的呢。”先生題字:“此書成書于將近一甲子前,為今猶存,真不容易。躍利兄能找到,難得之至!”題字里有繁體有簡體,順便還夸贊我一下,真是受寵若驚。</p><p class="ql-block">四本書都簽完,先生大笑,標志性笑聲“哈哈哈哈”,一連四個哈,我自然隨聲附和,也連笑了三個哈,未敢超過先生,讓先生保持一直被模仿,從未被超越。</p><p class="ql-block">我的優先權用完,輪到給藍手套等書友簽名。藍手套帶來不少明顯是內地的簡體盜版書,但先生照簽不誤。我的自制書先生都給簽名,何況人家好歹還是出版社出版的呢,管它盜版不盜版。有的作家對于盜版書一概拒簽,先生倒是灑脫,全不在意,來者不拒。</p><p class="ql-block">我后來曾得空就此事問他,他說,讀者喜歡的,是作者和作者的小說,而不是喜歡盜版書,這是對作者的認同和尊重,希望作者寫出更好的作品,而不是支持和鼓勵盜版,能買到正版,正版又便宜又好,誰還會去買盜版,你說是不是?</p><p class="ql-block">這是我聽過的對盜版最好的理解,不論如何評價先生的文學成就,就是先生這種識見和境界,就高出太多的作家了。</p><p class="ql-block">我后來又想出新辦法,根本不直接帶自制書去香港,僅是帶些白紙過去,請先生在白紙上簽名,簽好后,我再把簽名的白紙裝訂到書里。先生面對白紙愣了半天,大概心想,北京的這個胖子還有這種騷操作。不過,還是照我所囑,逐張簽好,一沓白紙簽完,收筆之后仰天長嘆說:“沒有想到,又學一招,出乎意料,匪夷所思!”好像是說我把自制搞到一個新高度似的,實際無非就是有限的幾個同好打印出來,自娛自樂罷了。再后來,我索性連白紙都不帶了,反正他家有,就地取材。有一次,先生疑惑地說:“我這是秀才遇到兵了嗎?”</p><p class="ql-block">晚上各路書友集體宴請倪先生和倪太,到場的還有香港另一位著名武俠小說作家西門丁先生。席間大家都是武林一脈,自然話題談到武俠小說上來。聊到金庸的《天龍八部》,“塞上牛羊空許約”一章,喬峰打死阿朱情節,先生認為太不合理了。先生認為,夜半三更暴雨傾盆,阿朱臉上的軟泥都未被沖掉,借著霹靂閃電的強光,喬峰也沒有認出阿朱完全不對,就算從臉上看不出來,看眼睛也看得出來啊,眼睛是不會騙人的,何況上一章還寫阿朱母女“雙眸粲粲如星”呢,“粲粲”就是特別明亮啊。先生對金庸安排阿朱如此離場,頗不服氣。于是,大家就紛紛各抒己見,好像在挽救欲傾之大廈。但是,這是硬傷的話,連武林盟主金庸的功力都打不通這任督二脈,生死玄關,我們這些讀者小蝦米更是群雄束手啊!最后是西門丁建議改為大霧天,對面不見人,伸手不見掌,喬峰也就認不出阿朱了。先生贊了一聲“大妙”,大家附和一同舉杯,慶祝西門大俠挽救了武林盟主,好像挽救了一場武林浩劫。后來藍手套把此事寫到他的大作《來找人間衛斯理》一書中,卻施展乾坤大挪移神功,把西門丁的壯舉更換給他人了。</p><p class="ql-block">此行首次見到倪匡先生,收獲滿滿,這么大名氣的作家,真的和我家樓下靠在墻角曬太陽的老頭沒啥兩樣。</p><p class="ql-block">“長歌終此席,一笑又何時。”只有期盼來年再見了。</p> <p class="ql-block">二 二〇一七年</p><p class="ql-block">又是在去年的同月同日,再次來到先生家,還是藍手套提前打好了招呼,等來到門前,先生已經在門口迎接,他也隨著一眾書友稱呼我“鱸魚”(我網名“鱸魚膾”的簡稱),我笑說:“我這條魚又游來了,可以媲美你騎馬來香港。”先生聞言大笑:“我當年來香港,還有人說我一路吃棉花,游泳過深圳河的呢,我哪里找棉花去,寫我的那些書,信一成都傻,連標點符號都不要相信。”先生連這句金句都學會了。我告訴他,我還帶了一個作家朋友林遙過來,由于沒有提前招呼,沒敢擅自帶來,現在在樓下等候。先生有些生氣地說:“你這是欺負人嗎,衛斯理最愛打抱不平,你趕緊下去,把他請上來。沒有地方坐,等他上來,他坐著,你站著。”我一笑,趕緊下樓,把正在樓下等候的林遙帶上樓。林遙也很激動興奮,乘坐電梯間隙還問我:“先生說啥了?”</p><p class="ql-block">“哈哈哈!還能說啥,衛斯理要鋤強扶弱。”</p><p class="ql-block">林遙是內地著名作家,正寫一部《武俠小說史話》。林遙與先生見面后,先生主動向林遙表示歉意,二人都是作家,同道中人,一見如故,更有話題。后來先生為林遙的新書題詞:</p><p class="ql-block">“數十年前,曾發愿要寫武俠小說史,一直未動筆,力有未逮也。今林遙先生竟其功,實為武俠小說之幸,極其難得,誠武俠小說愛好者,不可不讀之寶書也!”</p><p class="ql-block">此段文字后來印在《武俠小說史話》(臺灣風云時代出版社)上冊封底。</p><p class="ql-block">這一次給倪先生帶去兩本我自制的小書,所謂小書,就是開本較小,比標準的三十二開本還要小一些,一本是《觀影隨筆》,一本是《零落成倪》。</p><p class="ql-block">據江迅執筆倪匡口述的《倪匡傳:哈哈哈哈》(明窗出版社,二〇一四年七月,以下簡稱《哈》)記載:</p><p class="ql-block">倪匡在《真報》工作,一天,編輯說:“今天影評沒有了,上海仔,你來寫一篇。”他說:“我還沒看片呢。”編輯說:“看戲來不及了,你看說明書吧。”</p><p class="ql-block">倪先生在其文《我在真報的赤膊歲月》也有類似記述:</p><p class="ql-block">電影版編輯忽然放下一本說明書,說:“衣其,寫段影評來。”哎呀,我連電影也未看到呢,但照樣一揮而就。</p><p class="ql-block">當時,《真報》專門開辟了一個介紹電影動態的“真影版”,該版面又開設一個“觀影隨筆”專欄,主編者是邱山,筆名“秋子”,偶爾臨時有事,就抓新人倪匡來寫,倪匡當時的筆名叫“衣其”。這是沒有稿酬的,僅是臨時代筆,但卻因此而與大導演張徹“不打不成交”。</p><p class="ql-block">蔡瀾在《老友寫老友》(天地圖書,二〇〇六年七月)一書的《生飯》篇,有一段蔡瀾與倪匡的聊天記錄,有這么一段對話:</p><p class="ql-block">倪匡:我什么都寫,連影評也寫……影評是不拿錢的,寫著玩罷了。那時候張徹也寫影評,在《新生晚報》。他的影評可是怪了,不評電影,只評其他人的影評,像是個皇上皇。我說這部電影好看,他說我講得不對,兩人對罵起來,做了朋友。</p><p class="ql-block">后來此事也被江迅寫到《哈》之中,實際是抄襲蔡瀾的對話。我不知當時倪先生和張徹先生是怎么樣對罵的,不知他倆的對罵戰場在哪里,否則,覓跡憑吊一下,說不定是九里山前古戰場,兒童拾得舊刀槍呢。</p><p class="ql-block">既然說倪匡的影評抄的是電影說明書,張徹說倪匡評得不對,那是不是可以說,是電影說明書就寫錯了呢,否則,倪匡怎么能抄錯,與其抄錯,何不自己寫?我帶著疑問,刻意去尋找倪先生當年這些“一揮而就”的觀影隨筆。功夫不負苦心人,終于從國家圖書館收藏的《真報》上找到了這些“觀影隨筆”,共有三十四篇。仔細一看,才發現,倪先生當年不可能照抄說明書,說明書字數寥寥無幾,一篇影評字數在千字以上,抄幾句是可能的,全抄根本不可能,至少字數就不夠,故事梗概還是要自己親自去看,其中有一篇竟然寫了電影放映中途電影院發生停電。這些影評文章后來被藍手套(王錚)收錄到他主編的《倪匡散文集》(天地出版社,二〇一八年七月)之中。</p><p class="ql-block">《零落成倪》,收錄兩篇倪先生早期的文章,一篇是社論《香港問題——侈言獨立,無異自殺》。那是在一九五八年年初,時任港督葛量洪爵士在舊金山發表了他對于中國大陸以及香港前途命運的看法和評論,并預見性地判斷,中國政府將向英國政府提出收回香港。彼時距離一九九七年香港回歸還有三十九年,還沒有一國兩制構想的說法。港督的預測判斷,在香港引發軒然大波,有人期盼香港回歸,有人主張香港獨立。當時倪匡才二十三歲,但他認為,香港分裂出大陸,是自尋死路,于是用筆名“衣其”,寫了《香港問題——侈言獨立,無異自殺》投稿給《真報》,也正是這篇投稿,倪匡才被《真報》錄用,成為正式走上作家的第一步。</p><p class="ql-block">倪先生看到這篇文章,非常高興,說這太難得了,而且更證明了他熱愛香港,熱愛國家,反對分裂,這一觀點終生從未改變。</p><p class="ql-block">書中另一篇則是一篇武俠小說《血染奇書紅》。</p><p class="ql-block">《哈》書記載:</p><p class="ql-block">倪匡用筆名“岳川”開始在《武俠與歷史》寫武俠小說。除了寫短篇,還寫了長篇《和尚搶書》,寫一大群和尚去搶一本經書。</p><p class="ql-block">實際此條信息最初也出自蔡瀾的《老友寫老友》,此書記錄信息更全一些,說是張徹介紹董千里給倪匡認識,二人都在《武俠與歷史》寫稿。</p><p class="ql-block">據此線索,經朋友幫忙,翻查《武俠與歷史》雜志,終于找到一部《血染奇書紅》,故事情節正是和尚搶書,尤其正文之前,還有一段前言:“這是一篇別開生面的武俠小說,結構之奇,題材之妙,在在令人拍案叫絕。描寫人性之險惡,更為透徹。”</p><p class="ql-block">經過倪先生確認,《血染奇書紅》正是他念茲在茲的《和尚搶書》,他自己記錯篇名了。前言正是董千里所寫。</p><p class="ql-block">倪先生笑稱《零落成倪》“真乃奇書也。”</p><p class="ql-block">本次更大亮點是一位叫老謝的廣東書友帶去的一個手抄本,他上初中之時,在課堂上偷偷抄了倪先生三部科幻小說,《新年》、《追龍》、《幽靈星座》,滿滿一大厚本,紙張已經發黃,屬于可以進入博物館的級別了,令先生驚嘆不已。形形色色的書迷見識得多了,像老謝這種結硬寨打呆仗的,還真是鳳毛麟角。先生鄭重簽名,并題字“字字皆辛苦,太偉大了,感動之至,太厲害了!”鄭重交給老謝,叮囑一定收好,這是寶貝啊。我深悔自己當年沒有這種遠見,不偷摸看畫報也能抄好幾本。</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三 二〇一八年</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二〇一八年七月二十日下午四點,我和猴哥、藍手套等一幫新知舊雨又浩浩蕩蕩開到倪匡先生住所。倪先生通常午睡,下午三點之后才可以接待訪客。這次我給先生帶去了浪子高達傳奇系列的《黃金美女》、鬼故事選集《明星的新婚妻子》以及雜文選集《青苔日厚自無塵》。既然先生已經口頭允諾我可以自制他的書,這也是變相的授權,也可稱為“奉旨做書”,我自然要深挖資料,大挖特挖,大做特做,不過,感覺上了先生的當, 他的佚失作品,越挖越多,挖得深不見底,天知道他當年寫了多少,開局一支筆,成功全靠寫,一筆寫成富家翁,難怪連金庸都佩服。</p><p class="ql-block">我指著他家進門的書架說:“你看看,我自制的書都要占一半了。”先生大笑,說:“你快做,占滿了才好。書越多越好,我一輩子從小到老唯一沒有放下的習慣愛好,就是每天讀書。還怕書多嗎?”</p><p class="ql-block">“是啊是啊,你找不到的,我都在幫你找啊,你看,《青劍紅綾》也都給你找到了。”我手指著,先生美滋滋地看著。</p><p class="ql-block">香港武俠小說作家周顯在《看倪匡和衛斯理》文中曾寫:</p><p class="ql-block">倪匡最滿意的武俠小說作品叫《青劍紅綾》,我沒看過,他叫我找過,我找不到。他不知從什么地方找來了一套,現在他的書架中,游戲大王施仁毅拍了照片給我看。</p><p class="ql-block">周顯文中說的,就是我送給先生的那套,難怪先生得意。</p><p class="ql-block">流程進入海闊天空階段,我問先生:“知道南宮刀是誰嗎?”引起先生興趣,先生聽到老朋友的名字總是精神一振,說:“當然知道啊,老朋友了,原名叫陳耀庭嘛,寫武俠小說的筆名叫南宮刀,寫言情小說的筆名叫何行,他也是我們上海的,老鄉啊,言情小說寫得好看極了。”他說起別人的作品,總是“好”“極妙”一類的詞語,我們完全不必懷疑他的鑒賞能力,但一定小心他的好人精神,總之就是不可不信,不可全信。</p><p class="ql-block">無聊的日子難捱,有趣的日子易過,事實證明果然如此,感覺都沒有聊多長一會兒,說多少話,時間卻已到了辭行的時候,先生需要休息了,他不能久坐,也不能久站,歲月不饒人,我們戀戀不舍地辭出,趕赴下一場約會,這里的歡會場景只能在記憶中回放了。</p> <p class="ql-block">四 二〇一九年</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二〇一九年七月三十一日,香港風雨如晦,我剛在香港中央圖書館內打開電腦,準備查找資料,就因風球臨近,要緊急閉館。我茫然失落地回到一路之隔的珀麗酒店,有點不知何去何從。打電話給倪先生,說想聽他講古。先生回我說,不怕風球你就來吧。</p><p class="ql-block">窗外黑云翻滾,不知此次是哪個妖精過境,我從未領略過所謂的風球,自然不知厲害,背起書包,就在風雨交加之中直奔先生住處。</p><p class="ql-block">先生親自接到門口,給我開門,我抖了抖身上雨珠,笑著說:“前度劉郎今又來。”他一看我狼狽樣,問我怎么搞的,我說我從酒店一路在風雨中走來的,他走回到按摩椅上坐好,才顧得上夸我“小友厲害,前度劉郎果然厲害。”</p><p class="ql-block">說起前度劉郎,是緣于前天,也就是七月二十九日我剛到香港的當天,就已經來過了。先生習慣晏起早睡,接待來訪多在下午三時后。他剛接待了一起訪問,還沒等略作休息,我就到了。他問我又給他帶來什么好書,我一邊打開書包,往外取書遞給他,一邊假裝遺憾地說:“唉,這次沒有搞到什么好書。”他接過一看,“咦”了一聲,說:“這都是我寫的書啊,怎么不是好書?”我指著那幾本衛斯理系列,說:“都是賣不出去的。”他指著封面說:“賣不出去還能出了好幾版?賣不出去你怎么買到的?”我說:“就是賣不出去我才買到的啊。”他也毫不示弱說:“你買了就是賣出去了嘛!”“這個……好吧,沒毛病,你贏了。”本來想欺負一下老年人,沒想到姜還是老的辣。先生笑傲文壇五十年,什么陣仗沒見過,我這點嘴炮與他完全不是一個級別。他一邊給我帶來的書簽名,一邊和我閑聊著。</p><p class="ql-block">他指著《黃金故事》說:“這本好看,我還記得。”</p><p class="ql-block">我哈地一笑說:“不帶自己夸自己的。”</p><p class="ql-block">“好就是好嘛,我還夸老查寫得好呢,也沒有人不服,誰不服氣寫來試試。”他說起金庸,總是多年老友的叫慣稱呼。</p><p class="ql-block">“他寫得好,你寫得多,各擅勝場,可惜他大鬧一場悄然離去了。”</p><p class="ql-block">二〇一八年十月三十日金庸去世后,網上廣為流傳這句“人生就該大鬧一場悄然離去”,據說是金庸說的。</p><p class="ql-block">“老查從來都沒有鬧過啊,他開個跑車,都只能超電車,哈哈哈哈!”他說著自己先笑了起來,“要說鬧,我和古龍還差不多,”他揉揉眼睛,嘟囔著說:“他倆都先走了。”言下不勝唏噓。</p><p class="ql-block">“據說古龍是斷稿大王,你是不斷稿大王。”</p><p class="ql-block">“是啊是啊,我還給古龍續過很多稿,后來他斷稿斷得太厲害,我也續不過來,我想還不如我自己寫,就不給他續了,哈哈哈哈。”標志性笑過之后,說:“我給你講,有一回在臺北,我和古龍喝酒,正喝著報社打電話找古龍催稿,說他又斷稿了,古龍就說,哪有作家不斷稿,我就在旁邊,我說,我就不斷稿。古龍愣了一下說,我的朋友不算。”說完又笑了起來。</p><p class="ql-block">“大王?嗯,大王好,我給你講個大王的故事。我和古龍在臺北喝完酒,都帶了女服務生回酒店。第二天,古龍對我說,大哥你真厲害,我一晚上都聽到女服務生在喊,大王饒命,大王饒命,我說我也聽到你那屋了,古龍就問我聽到什么了,我說,我聽到你一晚上都在喊,女大王饒命,女大王饒命,哈哈哈哈!”</p><p class="ql-block">先生講完,笑得不停擦眼睛。</p><p class="ql-block">“金庸和古龍,你都太熟了,我再考你幾位你以前的老友,看你熟不熟,還記得不?”我有意吸引他,他果然上當,“你都知道誰?”他停下簽名,注視我。他筆下有個衛斯理,最有好奇心,而他卻說自己沒有好奇心,沒有好奇心的人怎么會寫出那么有好奇心的人物呢?我心想,也不點破他,說:“有個叫米高的,你知道吧?”其實我根本不確知他是否認識,我只是想更多地了解一下當年香港武俠小說作家。</p><p class="ql-block">“去年你來問南宮刀,今年來問米高,哈,米高,當然認識啦,和南宮刀一樣,都是老朋友嘛。”講起老友來,他又來了精神,“你不說我都想不起來了,米高長得像董千里,長相十分古怪,他寫得不多,不過他很會搞錢,不知道怎么搞的,他買了一輛小汽車,帶冷氣的,拉我們去玩,跑半道冷氣壞了,大熱天的我們幫他推車,哈哈哈哈,再也不跟他玩了。”</p><p class="ql-block">蔡瀾曾說“倪匡兄這個人,與他接觸了,就知道他那一份真摯,足令周圍的人震撼”,說得真是一點沒錯,雖然此時倪匡的旁邊只有我一個人,但我也被倪匡回憶老友的真摯打動,他說的就像剛剛發生不久一樣。</p><p class="ql-block">“你們?還有誰一起去的?”我聽到他說“拉我們去玩”,能和他一起去玩的,估計也是同道中人,說不定又挖出一個大咖來。</p><p class="ql-block">“還有一個梁楓,女的,不是那個男的白云山人梁風,女的梁楓,你聽說過嗎,她戴了一頂貝雷帽,可漂亮了。”他沉思了一下,“那次還有誰,想不起來了。米高,梁楓。”他低頭又默念了一遍。</p><p class="ql-block">“他倆原名叫啥,你記得不?”趁熱打鐵的好機會我不會放過。</p><p class="ql-block">“米高就是他原名,他名字古怪稀奇,不是筆名。梁楓是筆名,原名,想不起來了,她還有個筆名叫端木紅,我寫《六指琴魔》里面,也寫了一個端木紅。”他又問我看過《六指琴魔》沒有,我當然看過,而且很熟悉劇情,小說里的端木紅,結局并不算好,斷了一臂,也沒有得到理想的愛情。我想問他,當時的梁楓是不是看到《六指琴魔》里的端木紅,有所感懷,才起了端木紅的筆名,但一想,先生未必知道,而且這也實在太無聊了吧。</p><p class="ql-block">“那次有張夢還嗎?”我問。</p><p class="ql-block">“哈,張夢還也很好玩。那次好像沒有他,想不起來了。”他搖搖頭。</p><p class="ql-block">“羅天,你認識吧?”我又換了一個人問他。當年金庸創辦《武俠與歷史》雜志,羅天先以筆名“何奇”寫《中國飛俠西征記》系列,后來又用“羅天”的名字寫《中國飛俠奇事錄》和《俠盜白金龍》兩個系列,一寫寫了三百多期,時值倪匡任雜志主編,猜想會相識。</p><p class="ql-block">“羅天,很久沒有聽過這個名字了,認識啊,張大哥,很厲害,多面手,什么都能寫,就是不肯寫武俠小說。”他又聽到一位舊友的名字而神情一振。“他寫這種類型小說,比我還要早,他也不在了吧?”這次輪到我搖搖頭,這人是誰我都不知道,哪里知道其它。</p><p class="ql-block">他簽完了一本《運氣》,拿起下一本,一看又是《運氣》,“你怎么要簽兩個?都是你的?”他把兩本對比一下,一模一樣,連版次都一樣。“簽啊,都是我的,越多越好。”我是抱著賊不走空的心理,心想不簽白不簽,再簽要等明年了,當時是那么想,誰知道不僅沒有明年,而且連以后都再也不會有了。先生調皮地眨了一下他的小眼睛,神秘兮兮地說:“這本我只寫日期,不寫年份,下次你再來,要是沒有書,就還帶這本過來,我再補上年份,就又是新簽的了。”神情像個剛淘了氣又怕被發現的頑童。還帶這么玩的?我心想,畢竟老司機啊,套路深。</p><p class="ql-block">十幾本書快要簽完了,我起身從他書柜里拿出一沓他的專用稿紙,請他再寫幾個書名。“還要寫?我很久都沒有寫這么多字了。歇一下。蔡瀾說我的字能賣錢呢,今天給你寫了這么多。”先生接過我遞過來的稿紙打趣我。“哈,那我賺到了,蔡先生說能賣多少錢了嗎,看來我回去的車票能報銷了。”我也跟著他大笑,眼睛瞇得和他一樣小。</p><p class="ql-block">他指著稿紙右上角的兩個印章說:“蔡瀾給我刻的,上面這個是‘余有四好’,下面這個,年青時是‘酒色財氣’,現在變成四個空格了,叫‘四大皆空’。哈哈哈哈,我先說了,應該讓你猜一猜。”他像個小孩子搞笑,眼睛又笑得看不見了。“你要寫什么?”</p><p class="ql-block">前天二十九日我已經來過一次,說了我要寫一部介紹他的武俠小說的書,他給我寫了一張,題字是“造福廣大倪匡書友功德無量”,落款寫了“八四匕翁”,他說這是他新起的名字,匕是死的一半,說他自己已經死了一半了,我說他還是科幻的名字啊,人哪有先死一半,然后再死一半的。說完我倆都笑了。</p><p class="ql-block">我把前天的簽字稿紙拿出給他看,他一看就想起來了,“哈,寫個書名。”他換過一支硬毛筆,寫下了“倪匡武俠小說簡介”書名,又把我的名字寫上,寫完瞅了瞅,特別給“武”字相相面,說:“這個武字好像腰里別了一把刀?”我一笑,說:“沒錯,你這是勝之不武。”“哈,你說得好。”他刷地一下把原來的“武”字涂掉,又在旁邊重寫了一個“武”字,我攔阻不及,只顧搓手說“可惜可惜”。“不要可惜,再寫一張就是嘍!”先生邊說邊又拿過一張稿紙,重新寫了一張,又端詳了一下,說:“這回可以耀武揚威了。”</p><p class="ql-block">兩張簽名并排擺在桌上,先生問我:“你打算用哪張?”我說:“你猜!咱倆一齊選。”我和先生各自一指,都指向最初寫的那張,同時說出:“當然勝之不武啦!”</p><p class="ql-block">“寂寥西窗久坐,故人慳會遇”,大概也很久沒有人與先生“同剪燈語”,共話巴山夜雨了。消磨了近兩個小時,意猶未盡,“連床夜語雞戒曉,書囊無底談未了”,但先生明顯累了,我起身告辭,握住先生胖胖的小手,不勝依依地說:“明年再來看您。”“唉,八四匕翁,不夠看多久了,酒色財氣配額用完了,寫作配額用完了,也不知道上帝給我的生命配額配了多少,也要用完了吧。”他語氣有些感傷了。他五十一歲時洗禮,開始信奉基督教,不僅相信有外星人,更相信存在上帝。我則安慰他說:“八四匕翁嘛,你八十四了才死一半,還剩另一半八十四呢。”他大笑起來,說:“你也寫科幻小說好了。”</p><p class="ql-block">先生又送我到門口,叮囑我回去的路上小心,不知道樓外的風球過去沒有。我請他放心,讓他關好門。待門關好,我才轉身向外走,在樓梯拐角,我回望一眼,拍了一張樓道照片,心中默想,明年我再來看您。</p><p class="ql-block">細雨斜陽歸晚客,香港的燈紅酒綠紙醉金迷,我沒有一絲眷戀,只有先生家的那盞燈,才是我仰望的星空。</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五 二〇二〇年</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疫情未去,不能出京赴港。只好和先生電郵。二〇二〇年九月一日,先生電郵里說:“忽然想起七十余年之前在上海看過署名藍白黑的半文言文情色小說,極精采,不知還找得到么?”哈,這個老頭,終于看清你的本質了,不過,我喜歡。</p><p class="ql-block">我回復說:“您要找的,是不是《新浮生六記》?”</p><p class="ql-block">他很快回復:“正是正是。有他的資料嗎?”</p><p class="ql-block">我把《新浮生六記》寄給他,再次回復說:“藍白黑,本名汪焚稻,是專寫上海題材的海派小說作家,安徽人,另有筆名黃紅、晚萸,屬于南下作家,到港之前,曾在上海《天報》連載鴛鴦蝴蝶派小說《新浮生六記》,到港之后,在《香港時報》上發表數篇言情、推理等小說,絕大部分署名“黃紅”,你怎么沒看到呢?”</p><p class="ql-block">先生再回電:“原來他作品如此之多,而且還到過香港,怎么會那么多年來一點音訊都沒有,作品也無人提起,真不可思議。人的際遇真有定數啊。”</p><p class="ql-block">我又回:“他寫了很多作品,晚年可能是一直在香港過活,與易文(楊彥岐)交情不錯,劉以鬯主持《香港時報》的淺水灣版面,他前后寫了十二部作品,您的《呼倫池的微波》最早也是在《香港時報》連載的,后來才高原出版社出版的,可惜他默默無聞,不知所蹤了。”</p><p class="ql-block">先生回復很快,又電:“真奇怪,南下文人就那么一個小圈子,我皆熟稔,也曾多方打聽,竟無人提及!”</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六 二〇二一年</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五月三十日是先生生日,發了一個祝福生日快樂的電郵,同時又問他,知道杜寧嗎?</p><p class="ql-block">先生回復很快:“杜寧極熟,即吳仰宇,后做導演改名吳繼龍。其人是大奇人,他的事幾天講不完。什么事都干,偏偏人極有趣,外號叫丹佬小吳,專騙人之謂也,識字不過千,居然寫作成績斐然,有托盤私記等,也沿用浮生六記之名,有殺妻記趣篇,十分眩目。他自稱是蘇州周瘦鵑外甥,不知確否。有關他的事,具體的你問我,可知一二。我受他大小欺騙許多次,但提到他仍覺好笑,其人之怪可知。自三十年前別后至今,下落不知,想必已過世矣。少年子弟江湖老,數十年前舊相識,感慨萬千啊!”</p><p class="ql-block">我回:“下次到香港聽你講他啊!”心想,你的朋友怎么都是一個比一個有趣。</p><p class="ql-block">先生大概還沒離開電腦,秒回:“來吧,等你。”</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七 二〇二二年</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二〇二二年七月三日下午一時,先生的那盞燈熄滅了。</p><p class="ql-block">“問訊湖邊春色,重來又是三年。”天不遂人意,沒有想到的是二〇一九年底爆發疫情,至今都沒有消停,我這前度劉郎,又是三年也沒能重來,卻傳來了先生過世的消息,先生告別了江湖成了傳說。不是說好了等我嗎,你怎么先走了,衛斯理也失約嗎?</p><p class="ql-block">那么有意思的老頭就這樣走了。</p><p class="ql-block">想起金朝高永的《滕王閣》:“<span style="color:rgb(237, 35, 8);">遙憶才子當年,如椽健筆,座上題佳句。物換星移知幾度,遺恨西山南浦。往事無憑,昔人安在,何處尋歌舞。長江東注,為誰流盡千古?</span>”</p><p class="ql-block">為誰流盡千古?何須再問,自是為先生。</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2022.7.5鱸魚膾</p>
主站蜘蛛池模板:
南宫市|
开封市|
道真|
娄烦县|
麻栗坡县|
格尔木市|
阜南县|
昌宁县|
和硕县|
隆林|
永川市|
丽江市|
龙海市|
灵川县|
临桂县|
八宿县|
临漳县|
陆良县|
上林县|
岑溪市|
永兴县|
寿光市|
淳安县|
准格尔旗|
两当县|
息烽县|
岳阳县|
磐安县|
承德市|
宕昌县|
衡南县|
济南市|
四平市|
垦利县|
和田县|
英德市|
马鞍山市|
郯城县|
罗田县|
连城县|
张北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