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為何物？直教生死相許

謝善驍

成立于公元前112年西漢漢武帝時期的樂府，職責是采集民間歌謠或文人的詩來配樂，以備朝廷祭祀或宴會時演奏之用。它搜集整理的詩歌，后世就叫“樂府詩”，或簡稱“樂府”。 　　漢樂詩現存100卷，其中有不少情詩，如《上邪》、《有所思》、《拔蒲二首》、《陌上桑》、《羽林郎》和《孔雀東南飛》等，都是千百年來膾炙人口，令后人為之動容的優秀民歌。從漢樂府的愛情詩中可以看出，古人對待愛情的率真執著，堅貞專一，敢恨敢愛，永不后悔，相知相通，浪漫唯美…… 《陌上?！?、《羽林郎》和《孔雀東南飛》三篇敘事詩，把樂府詩的思想性和藝術性推向一個新的高度。 　　一首立意嚴肅、筆調詼諧的樂府敘事詩《陌上桑》，講述了一個抗爭權貴的故事：秦家一位美麗的少女羅敷，在采桑路上恰遇一個太守，太守被羅敷美色所動，問她：“寧可共載不？”想不到羅敷不畏權威，毫不領情，還以自豪地夸耀自己的“丈夫”把太守奚落了一番：“使君一何愚！使君自有婦，羅敷自有夫！”這位堂堂太守在碰了一鼻子灰后，只好悻悻而歸。 　　這首詩是漢樂府中的名篇，屬《相和歌辭》，最早在晉人崔豹的作品《古今注》中提及，稱之為《陌上?！?。后來著錄于《宋書·樂志》，題名《艷歌羅敷行》，在《玉臺新詠》中，題為《日出東南隅行》。直到宋人郭茂倩在《樂府詩集》沿用了《古今注》的題名，以后便成為習慣。 另一首在立意、結構和描寫手法上，與《陌上?！酚挟惽ぶ畹摹队鹆掷伞?，為東漢詩人辛延年所作，被收入《玉臺新詠》中。此詩描寫的是一位賣酒的胡姬，義正辭嚴而又委婉得體地拒絕了一位權貴家豪奴的調戲?！拔粲谢艏遗振T名子都。依倚將軍勢，調笑酒家胡?！薄盎艏摇敝肝鳚h大將軍霍光之家?！熬萍液敝府敃r在長安賣酒的少數民族女子。 　　詩歌通過人物語言，運用鋪陳夸張的手法，譜寫了一曲反抗強暴凌辱的贊歌——當馮子都拿出面青銅寶鏡贈給胡姬，還不顧男女授受不親之嫌給她系在紅羅帶上時，胡姬當場翻臉，扯斷紅羅帶，將銅鏡送還，正言道：“男兒愛后婦，女子重前夫。人生有新故，貴賤不相逾。多謝金吾子，私愛徒區區?！?lt;br> 　　第三首《孔雀東南飛》，堪稱中國文學史上第一部長篇敘事詩，也是樂府詩發展史上的高峰之作。　　《孔雀東南飛》取材于東漢獻帝年間發生在廬江郡（今安徽懷寧、潛山一帶）的一樁婚姻悲劇。原題為《古詩為焦仲卿妻作》，因詩的首句是“孔雀東南飛，五里一徘徊”，故又有此名。全詩350余句，1700余字。　　故事發生在東漢末年的建安時期：“漢末建安中，廬江府小吏焦仲卿妻劉氏，為仲卿母所遣，自誓不嫁。其家逼之，乃投水而死。仲卿聞之，亦自縊于庭樹。時人傷之，為詩云爾。”—— 少女劉蘭芝自幼習女紅，善彈琴，能誦詩書。17歲嫁給廬江郡府小吏焦仲卿為妻，日夜辛勞，勤于家務，卻不為婆婆所容，于是去信向丈夫訴說不堪忍受之苦。仲卿回來為妻子求情，卻遭母親斥責，并令其休妻另娶。仲卿長跪，言“今若遣此婦，終老不復娶?！敝率鼓赣H大怒。因急于趕回郡府任上，仲卿只得先請妻子回娘家，暫避一時。蘭芝自然明白，如此一別，類乎休棄，今后恐難再見，便將自己常用的香囊、妝奩等物留給仲卿以作紀念。 　　雞鳴天亮，蘭芝精心梳妝之后，上堂別過婆婆和小姑，“出門登車去，涕落百余行”。此時仲卿已等候在大道旁，夫妻相見復分手，“舉手長勞勞，二情同依依”，低頭耳語道：“誓天不相負?！?lt;br> 劉蘭芝被遣回家十余日，縣令即派媒人來為其子求婚，被蘭芝婉言回絕；又數日，太守也托郡丞登門提親，明言太守的五公子尚未婚配，愿與劉家結為百年之好，又被謝絕。這下早惹惱了蘭芝那位性情雷暴的大哥。兄命難違，蘭芝被逼迫不過，只得一切任人安排。那邊媒人回報，說劉家已允婚事。恰好三天過后便是良辰吉日，太守馬上四處派人備下金帛彩禮，人馬舟車，以便早日完婚。仲卿在任上聞知此變，急忙乞假告歸。 　　第二天，蘭芝整日默默無語，只是和淚裁衣。忽聽得一陣熟悉的馬嘶聲，出門遙相望，知是故人來。蘭芝手撫馬鞍，一一訴說原委。仲卿提及當日誓言，二人只好相約“黃泉下相見”。各自回家去了。仲卿回家后對母親說道：“今天大風吹折了樹木，院子里的蘭花上結滿了嚴霜；孩兒的性命猶如西山的落日，母親今后一人，要多多保重”，遂再拜長嘆而去。 　　這一天，迎親的車馬格外熱鬧，新婦進入新房。黃昏后人群漸漸散去，夜深深，人寂寂，蘭芝“攬裙脫絲履，舉身赴清池?！薄案袈劥耸拢闹L別離。徘徊庭樹下，自掛東南枝?！彼篮髢扇撕显嵊谌A山旁。 　　感天動地的大愛，海枯石爛的深情，焦仲卿和劉蘭芝的愛情，恰如金元之際文學家元好問所言：“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生死相許?！?lt;/p> 太和五年，元好問再一次去參加科舉考試，在赴試途中遇到一個獵人。這個獵人將一對在天空翱翔的大雁射下一只，另一只在空中盤旋哀鳴，確信伴侶已死，便也頭朝地撞死?！坝枰蛸I得之，葬之汾水之上，累石而識，號曰丘。” 大雁的生死情誼深深打動了作者，為此填寫了《摸魚兒·雁丘詞》一詞：　　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生死相許。天南地北雙飛客，老翅幾回寒暑。歡樂趣，離別苦，就中更有癡兒女。君應有語，渺萬里層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誰去？　　橫汾路，寂寞當年簫鼓。荒煙依舊平楚。招魂楚些何嗟及，山鬼暗啼風雨。天也妒，未信與，鶯兒燕子俱黃土。千秋萬古，為留待騷人，狂歌痛飲，來訪雁丘處。 　　約千年之后，宋紹興二十五年(1155年)的一個春日，離異10年的夫妻陸游和唐琬在紹興沈園邂逅相遇。他們本是一對“琴瑟甚和”的美滿伴侶，卻不料被陸母棒打鴛鴦，彼此身作別鳳，書音兩絕。與前夫久別重逢，唐琬惆悵不已，遣婢女置酒肴款待陸游，聊表撫慰之情。陸游見人感事，情不由己，微醉之后，信手取筆，在沈園墻上題寫了一首聲情凄切、蕩氣回腸的《釵頭鳳》詞： 紅酥手，黃藤酒。滿城春色宮墻柳。東風惡，歡情薄。一懷愁緒，幾年離索。錯，錯，錯！ 春如舊，人空瘦。淚痕紅浥鮫綃透；桃花落，閑池閣，山盟雖在，錦書難托。莫，莫，莫！ 當唐琬讀到這首詞后，痛苦眷戀的內心，又一次掀起了情感的波瀾，于是和了一首情感哀怨、同樣催人淚下的詞：　　世情薄，人情惡，雨送黃昏花易落。晚風干，淚痕殘。欲箋心事，獨倚斜欄。難，難，難！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角聲寒，夜闌珊。怕人尋問，咽淚裝歡。瞞，瞞，瞞！ 　　懷著巨大悲痛的唐琬，怎能經得住這一次肝腸寸斷的相見呢？不久她便憂郁而亡。這部愛情悲劇并沒有因唐琬去世而戛然落幕，晚走的陸游一次次提起已顯得沉重的羊毫筆，平靜而堅定地表達著珍藏于心底的至死不衰的愛情。　　兩闋《釵頭鳳》，是兩個斷腸人蘸著長年在心中涓涓流淌的淚水寫成的愛情詩篇，交織著無窮的愛和恨，延續了一生的痛和悔，動人心魄，令人心碎。就這樣，陸游和唐琬以短短的120個字，合著了一部情天愛海，忠貞不渝的愛情悲劇。這兩闋《釵頭鳳》詞與長詩《孔雀東南飛》，成為在歷史長空中并峙的雙峰。 《孔雀東南飛》與北朝《木蘭詩》合稱“樂府雙璧”，又與《木蘭詩》和韋莊《秦婦吟》（唐）并稱“樂府三絕”。這首樂府長詩受到歷代特別是明清兩代名家的高評，明著名學者胡應麟在其專著《詩藪》中評曰：“五言之瞻，極于《焦仲卿妻》，雜言之瞻，極于《木蘭》?！? 　　這一首古代最長的樂府詩，是一曲基于事實而形于吟詠的悲歌。焦仲卿、劉蘭芝雙雙殉情，固然是由于兇悍的焦母和勢利的劉兄逼迫的結果，但在他們死后，“兩家求合葬，合葬華山傍”，是他們對劉蘭芝、焦仲卿生死不渝愛情晚到的認可與祝福。作者以“孔雀東南飛”五個字為開篇語，其中也有同樣的寓意：一是“東南”為太陽升起的方向，“日出東南隅”代表生機?？兹赶颉皷|南”飛，在悲劇中有含著希望，期望焦仲卿、劉蘭芝并不是真正的死亡。二是西北有高樓，上與浮云齊，孔雀向西北飛必然會遭遇阻礙。三是劉家位于焦家的東南方向，劉蘭芝被休棄回到了東南面的家，而焦仲卿殉情時也是選擇面向妻子對應的方位。 　　這首長詩的重大思想價值在于：在中國封建社會的早期，以劉蘭芝、焦仲卿兩人殉情而死的家庭悲劇，深刻揭露了封建禮教的吃人本質，熱情歌頌了他們忠于愛情、反抗壓迫的叛逆精神，直接寄托了人民群眾對愛情婚姻自由的熱烈向往。就藝術性而言，詩作通過人物之間的對話，塑造了鮮明的人物形象，“質而不俚，亂而能整，敘事如畫，敘情如訴，長篇之圣也！”（（明）王世貞《藝苑卮言》），使《孔雀東南飛》成為中國古代敘事詩已臻成熟的標志。 “中有雙飛鳥，自名為鴛鴦。仰頭相向鳴，夜夜達五更?！薄犊兹笘|南飛》結尾言及的對象是“鴛鴦”，到了東晉時期一個美麗、凄婉的民間愛情傳說故事《梁祝》，流傳在上虞的曹娥江畔，故事結局是梁祝化蝶的奇麗畫面。“蝴蝶”與“鴛鴦”的思想衣缽是一脈相承，繼承了“鴛鴦”的藝術意境。上世紀30年代，一部張恨水著的長篇小說《啼笑因緣》面世，頓時轟動上海灘，一時洛陽紙貴。隨之中國現代文學史出現了“鴛鴦蝴蝶派”。張恨水的祖籍（安徽安慶潛山）是《孔雀東南飛》詩的發祥地，他的多部長篇小說也是敘舊溯源而起的筆意。 愛是世上最難寫的文字，愛是人間最難懂的詩篇。劉蘭芝、焦仲卿的愛情故事，感動和影響著一代代后人，他們的生死戀情，更被現代人改變為京劇、越劇、黃梅戲、評劇、淮劇、晉劇以及歌曲、影視，搬上了戲臺和銀幕。在被譽為“中國羅密歐與朱麗葉”的明星版越劇《孔雀東南飛》中，有一段著名唱詞是在劉蘭芝被迫重婚出嫁的時候，焦仲卿獲悉后如萬箭攢心，吞聲飲泣，悲痛地唱道： 　　人去樓空空寂寂，舊日恩情情切切。 　　憶往昔，往昔夫妻甜如蜜。 　　憶往昔，往昔夫妻如膠漆。 　　誰知晴空起霹靂，誰知無端生嫌隙， 　　可嘆老母苦相逼，可憐夫妻苦悲泣， 　　一紙休書成永別，兩行熱淚肝腸裂…… 佚名的《孔雀東南飛》，難道真的沒有作者嗎？其實不然。據后人考證，在東漢末（桓、靈之際）的數位五言詩名家中，唯有一位詩人的風格具有樂府民歌的詩作風采，其詩與《孔雀東南飛》酷似，此人就是《羽林郎》作者辛延年?！队鹆掷伞放c《孔雀東南飛》兩首詩作，不僅語句上多有相近之處，而且結構上尤其是詩末兩句，兩首詩更是相似，二詩中的作者風采形如孿生。例如《羽林郎》詩中對胡姬服飾豪華的著力描寫與《孔雀東南飛》詩中對劉蘭芝著裝打扮的極力鋪陳相當接近。辛延年的《羽林郎》詩是寫閨情中的抗拒豪強，也正是《孔雀東南飛》詩中所敘述的婚戀觀。更何況在這兩首樂府詩中顯示的獨特風格，也與其他文人迥然不同，足以推知《孔雀東南飛》的作者應該也是辛延年。 　　辛延年是東漢時期著名的社會活動家和詩詞作家，作品豐富。其中的《秋風辭》是很有代表性的一首，全詩共四句：“香飄膠東落，聽聞二貞清；若無即妹醪，或解秋風憂?！边@首詩講述了當年在膠東地區平度仁兆鎮駐地二貞臺村里發生的故事。村莊邊上有條洗心河，這條河在平度市古峴鎮朱毛村的即墨故城西南側。村莊名稱和河流名稱都與即墨故城筑城時姑嫂萬里尋夫(兄)殉節的故事有關。 　　詩曰：秋日我到即墨，聽到了關于姑嫂二貞的故事，讓人精神一振。如果不喝即妹醪汁（即妹醪是當年流傳在即墨故城區域的民間黃酒，當地稱醪汁，據傳最早來自于一個叫即妹的農婦，故稱即妹醪。），或許可以解除這秋日里的憂愁——其含義是說在這秋日里，喝著即妹醪汁，望著肅殺的落葉落花景象，聽著姑嫂萬里尋夫(兄)殉節的故事，讓人頓感憂傷。 　　留下傳奇人生，道盡愛情真諦——這就是鮮為人知的辛延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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