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u style="font-size: 22px;"> 天邊的歲月</u></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二十年前,我在高原援藏時,她還是一位牧羊女。如果脫下羊皮藏袍,穿一套時髦服裝,換一個發型,那將是個什么樣子呢?</p><p class="ql-block"> 我立刻笑起來,她就是她,她那時的樣子很好看,—雙臉頰用羊血涂著兩團紅暈,本來黑里透紅的臉更加醉人,好像她時時刻刻都在含羞帶怯地圍繞著你。她的頭上頂一顆金黃色的“波協”,如挺莖含苞的花蕾,數十根發辮披肩垂落,中間一條極寬的裝飾帶上綴滿排列成各種吉祥圖案的海貝、銀元,在腰間隱入隨意纏繞在身上的寬袍大袖中,束腰的大紅彩綢行云流水般倒掛下來,胸前的衣襟半掩半露,豐滿的雙乳若隱若現地隆著,腹部正中的五彩“邦典”上卻墜一裝飾味很強的銀質擠奶鉤,稍側系一面雕有十二生肖的銅鏡和鑲有紅綠寶石的精巧小藏刀,袍襟及地看不到腳,還有項鏈、耳墜、手鐲、戒指等飾佩,端的是披金戴銀,如同大草原的邦錦花,星星點點沾露含香,凝重沉穩不媚不俗,此時的空間里如果缺少了她,草原的雄渾遼闊之壯美也會黯然失色。我看得癡了,想得遠了,老阿媽將一大碗青稞酒端到了我的面前,我竟沒有發覺,牧羊女“撲哧”一聲笑起來,跑開去,這一回她是真的含羞帶怯了——誰叫我那么癡癡地盯住人家看了那么久呢?</p><p class="ql-block"> “豐盛”的晚餐很簡單,一家人團團圍坐在一個裝有煙囪的火爐旁,分享一大盆半生不熟的牛肉,牧羊女抄著一把小藏刀,將帶血汁的牛肉一塊塊地切割下來,逐一遞給每一位進食的人,最后一塊是她自己享用,如此接著往下輪流供應。在這種間隙里,其他人就抓糌粑、喝酥油茶。這一家團聚共享天倫之樂的幸福卻沒我的份,我被安排在另一張考究些的卡墊上盤腿坐著,吃小伙,開小灶,享受“特殊待遇”。牧羊女為我做了一鍋白米飯,炒了一大碗羊肉,純粹的素炒羊肉,因為除了少許清油和鹽巴外,再沒其它佐料了。最讓我激動的是還有一碗綠油油的小白菜,尚未品嘗,饞涎已淌下來。在草原上,我已十幾天沒吃到新鮮蔬菜了。我隨身帶有一瓶多種維生素膠囊,一天一粒,雖然可以防治維生素缺乏癥,但總不如直接從飲食中攝取來得痛快,忙夾起一筷往嘴里送。哦!好香、好鮮、好嫩啊!這似乎是世界上最好吃的東西。突然,我的咬肌停止了動作,舌頭感到了一種東西,那是一種咬不斷理還亂的東西,我忙用手扯了出來,是一根好長好長的頭發,牧羊女的頭發吧?我想。</p><p class="ql-block"> 接下來的幾口菜都是如此,我一邊吃一邊往外扯長發,扯著扯著,我啞然失笑起來,原來這種東西并不是什么牧羊女的頭發,而是牦牛的毛發,也許是牦牛尾巴上的那種。因為小白菜是種在從前關牛的牛圈里的,不用上底肥、追肥和殺蟲,天然肥沃的菜地,土生土長的嫩苗,他們平時不吃這種蔬菜,一般用來喂小羊羔。他們知道我這種客人喜歡吃這種東西才特意為我做的。能在大草原上吃到這么鮮嫩的蔬菜實在是一個意外,“我是小羊羔?”我忍不住又笑了起來。</p><p class="ql-block"> 那碗飯也太多了,少說也有八兩米吧,小時候我參加勞動修水庫,曾一餐吃過一斤半米飯,可現在是什么年代?而且已吃了不少羊肉和小白菜,八兩米飯就再也咽不下去了。</p><p class="ql-block"> 按照草原人的習慣,盛出來的飯是不能再倒進鍋里去的,我只好硬著頭皮死吃死咽,歷盡艱辛才將飯吃完,脹得不敢動彈了。</p><p class="ql-block"> 等大家都吃好了,我們圍著火爐聽收音機,“澎重迷瑪貢覺羅欽尼姑尼,塘達,普姆吉娘西”,原來是西藏人民廣播電臺正在播放歌曲節目。</p><p class="ql-block"> 老阿媽不會講漢語,她的三個女兒卻都會講一些。我說的那個牧羊女是大女兒叫益西卓瑪。其實,我在年前就認識她了,那時,她在牧區鍋莊隊當演員,能歌善舞,長得像百靈鳥一樣好看,是隊里的臺柱子。一次,到我們筑路工地慰問演出,她那時年方二八,不僅是報幕員,還扮演《洗衣歌》中那位假裝崴了腳的小姑娘。</p><p class="ql-block"> 卓瑪的爸爸已于前年去世,兩個妹妹還在讀書,墻上張貼著她們的獎狀,可見兩個小妹妹還是挺乖的。</p><p class="ql-block"> 卓瑪在爐膛里添了兩塊牛糞餅,火苗夾著火星竄出來,映紅了幽暗的墻壁和大家的臉,老阿媽用藏刀從鋁盆中挑了一個熱氣騰騰的東西給我,卓瑪說:“吃吧,這是我們草原的西瓜。”</p><p class="ql-block"> 我接過一看,原來是個白蘿卜,就是拉薩街頭小孩子買來生吃的那種甜蘿卜。他們將這種蘿卜煮熟了當西瓜吃,倒也新鮮別致,我正脹得難受,心想蘿卜可以助消化,于是就吃了一個。那東西初吃時,有些燙口,未曾嘗出什么味來便趕緊囫圇吞下去,待到放在嘴邊吹涼了些再吃時,那種特有的甘甜清香的味兒便溢了出來。在草原上能吃到這種“瓜”,還真不容易。這些全都是卓瑪從集市帶回來的“文明”成果。我不由感激地朝卓瑪看去,她臉上那種“紅暈”已經洗去,露出了本來面目,雖不如當年那個小演員的皮膚白凈,但卻透出成熟女子那種特有的風韻,在爐火的映照下,整個人都籠罩著一層朦朦朧朧的光輝,亦真亦幻,很是動人。</p><p class="ql-block"> 夜深了,老阿媽打著手電筒,照著卓瑪,為我收拾了一張卡墊床,讓我躺在上面,然后一床又一床地往我身上加藏被,足足蓋了四床,被子是用羊毛編織的,厚厚的羊毛足以抵擋零下幾十度的寒冷。</p><p class="ql-block"> 正在夢鄉旅行之際,突然覺得臉上涼絲絲的,伸手一摸,發覺是帳篷漏雨。此時,黑咕隆咚的,偏又內急起來,想出去方便方便,又害怕門外那只兇猛的藏獒,我只好大叫卓瑪,卓瑪聞聲起來,穿著單薄的內衣開門讓我到外面去。</p><p class="ql-block"> 草原人沒有修廁所的習慣,茫茫草地隨意使用。卓瑪勒住藏獒的項圈,用手電的光圈將我送入雨夜草地,我在風里雨里輕松了一回。卓瑪也不去睡了,穿上藏袍,提著小木桶,鉆入羊圈擠起奶來,“吱喳吱喳”的聲音很有節奏,不時傳來幾聲綿羊的叫聲,“咩咩咩”,在寧靜的夜里傳出很遠很遠。</p><p class="ql-block"> 好不容易捱到黎明,我起床到草原拍攝一些早起拾牛糞的婦人和晨曦中的風景。走了很遠,隱隱約約聽見卓瑪在叫我吃早飯。洗臉時,卓瑪竟翻出個香皂來遞給我。在草原能用香皂和熱水洗臉,在我看來,還是第一次,心里不覺熱乎乎的,有了一種“家”的感覺。</p><p class="ql-block"> 早餐吃糌粑,喝酥油茶,卓瑪還特地為我捏出幾團雪白的新鮮奶渣,一節節地扯斷放在我的碗里,細軟柔滑,別有滋味。我將幾包方便面和壓縮干糧與兩個午餐肉罐頭分給他們,大家說說笑笑吃完了早餐。</p><p class="ql-block"> 飯后,卓瑪去放羊,兩個妹妹由老阿媽護送,騎牦牛去上學,我也要到工地去上班。于是,向卓瑪一家告辭。老阿媽在我的行囊里塞了兩塊干牛肉,叫卓瑪告訴我,不要忘了她們,下次再去玩。</p><p class="ql-block"> 我直想落淚,我知道我的心已系在了高原。卓瑪趕著羊群和牦牛陪著我走了很長一段路才折向山坡。我獨自走了好一會兒,在茫茫原野里依依回望,發現遠遠的山崗上有一塊紅紗巾在朝我晃動,隨風飄來卓瑪那悠遠深情的牧歌,我突然覺得自己好孤單,好孤單……</p><p class="ql-block"> 歲月流逝,記憶卻越來越清晰。當我身在內地,習慣了平靜無味的都市生活,卓瑪,多想再回到天邊的歲月,回到你的身邊,吃你親手做的烤牛肉,聽你天籟般的歌聲……</p><p class="ql-block"> 卓瑪,又有多年過去了,天路在延伸,你思念的白發又添了幾根?你瘦弱的肩頭依然如昨天那樣堅強嗎?</p><p class="ql-block"> 卓瑪,每時每刻我在為你祝福!</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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