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我的父親,一個上世紀(jì)六十年代的赤腳醫(yī)生,活到剛剛古稀之年,就撒手人寰,掐指一算,不知不覺已十三個年頭了。</p><p class="ql-block"> 父親一向身體硬朗,喝酒吃肉都在半斤以上,自打我記事時候起就不曾醉過;他從來不擔(dān)心自己會患高血壓心臟病,一半是因為他是土郎中,了解自己身體;一半是因為經(jīng)常保養(yǎng),懂得如何預(yù)防中風(fēng)。</p><p class="ql-block"> 但,他卻死于中風(fēng)。</p><p class="ql-block"> 那天傍晚,弟弟突然打來電話,說父親暈倒了,剛剛從地上扶起來,神志有些恍惚。我二話不說,趕緊請了假,騎著摩托車飛速地趕回老家。</p><p class="ql-block"> 一進門,看見父親笑呵呵地望著我,一如之前去看望他的神態(tài)那樣慈愛,心里的緊張得到了些許的安慰。</p><p class="ql-block"> “沒事吧,老爸?”我進門便問。</p><p class="ql-block"> “沒事沒事,你們別擔(dān)心,我就是想你回來吃飯啦。”父親漫不經(jīng)心地說著,眼里卻有一絲朦朧的淚花,在我眼前彌漫。</p><p class="ql-block"> 我心里估算了一下,差不多有一個月沒回家看他了。“去醫(yī)院檢查一下,心里踏實。”我又說。“不去不去,我血壓不高,心臟沒問題,沒必要浪費那個錢。”</p><p class="ql-block"> 父親擺擺手,一臉自信的樣子。</p><p class="ql-block"> 如果母親在世,對于父親的倔強,做妻子的想必會軟硬兼施,得以說服。但是母親早已不在人世,父親便變得固執(zhí)起來。</p><p class="ql-block"> 我只一猶豫,父親第二天便中風(fēng)在床,再也沒有起來過。我想,如果我堅持送父親去醫(yī)院,或許他的大限之期不會那么快就來到。只是人生沒有“如果”,盡管他讀過八年的中醫(yī)古籍,做過近50年的赤腳醫(yī)生,假設(shè)終歸還是假設(shè)。</p><p class="ql-block"> 我心里充滿了懊悔。</p><p class="ql-block"> 守靈的晚上,堂哥五人湊一塊聊天,都說父親不易,年少失母,中年喪妻,老得惡疾,一生輾轉(zhuǎn),光搬家就達(dá)18次之多:從宜豐到銅鼓,從銅鼓到宜豐。零零碎碎,一路顛簸,一直到去世頭兩年,總算有一個安穩(wěn)的家,可惜好景不長﹍﹍</p><p class="ql-block"> 1</p><p class="ql-block"> 說父親一生多災(zāi)多難,未免言過其實;但要論他坎坷磨難,一點不假。</p><p class="ql-block"> 有一天,大約是父親搬進新家的晚上,父親喝了幾杯酒,閑著無事,開心起來,跟我們姊妹幾個人有一句沒一句聊他年輕時候的往事:</p><p class="ql-block"> “1959年,我剛剛21歲,家里活不下去了,帶著你媽媽,跑去宜豐的天寶、譚山、官山等地討生活。我是郎中,能把一手好脈,治一手好病。凡是治病的人家,開完處方,定會煮一碗荷包蛋面條,臨走還塞幾個雞蛋,客氣一番之后,還要趕回家里,你母親還沒飯吃﹍﹍”</p><p class="ql-block"> 1959年是三年自然災(zāi)害第一年,很多村里村外的人活活被餓死病死。沒有田土,不會種作的父親,不知道如何帶著自己老婆和孩子,度過了那段心驚膽戰(zhàn)的歲月。</p><p class="ql-block"> “為了活下來,你大姐很小的時候,每天都去山上撿野果子充饑。八歲那年秋天,山上的野果子被饑餓的村民一掃而空,你姐姐只好拾來一升一升的白果(銀杏果)烤熟了填飽肚子。一連吃了一個星期,最后一天,肚子疼,一會兒工夫,人就沒了。”</p><p class="ql-block"> 父親幽幽怨怨地說著,滿眼都是淚花。</p><p class="ql-block"> 我素來不知道還有一個早已死去的姐姐,生平第一次聽父親說起,心里五味雜陳:此后每次父親說起她來,眼前總會浮現(xiàn)那個年僅8歲就離開人世的小女孩,扎著小辮子,瘦弱的膀子上挎著一個竹籃,手拿一把鐵鍬,在那個漫山遍野的村子里,滿世界尋找能吃的野菜,野果﹍﹍那個畫面,就像釘子一樣釘在我心里,揮之不去。</p><p class="ql-block"> 我那時候很想插嘴,你不是醫(yī)生么?為什么治不好她的病?話到嘴邊又噎回去了。父親說,那年頭能活下來已經(jīng)是萬幸。</p><p class="ql-block"> 姐姐死的那年,父親27歲。27歲的他,把自己的長女,埋在異鄉(xiāng)的土里,沒有棺木,也沒有墓碑;一床席子裹著她瘦弱的身軀,長眠于地。</p><p class="ql-block"> 我不知道一個初為人父的郎中,在貧困交加的年代,是如何把自己當(dāng)時唯一的孩子親手安放在深山之中的時候,他的內(nèi)心充滿了怎樣的無奈和心酸?!</p><p class="ql-block"> 很多年后,我問他姐姐的葬身之地的時候,他說他也記不清楚了。只記得那里有一片樹林子,秋天的時候,紅紅綠綠的樹葉漫天飛舞,野果子到處都是,足夠她一生的糧食。</p><p class="ql-block"> 那天晚上,五個堂哥說起我父親,說起我們一家的遷徙,說起我們這一家人的淵源,二哥感慨地說,我們自打爺爺起就善良本分、要強勤勞、懂禮孝順。我想起母親曾經(jīng)說起的姐姐,如果家里熬粥,她就把最稠的一碗端給父親,次稠的一碗遞給母親,最稀的一碗留給自己,那碗稀飯,稀得能照見人影兒﹍﹍</p><p class="ql-block"> 姐姐死時,我還未出生,人世間很多的生離死別其實早就拉開了序幕,只不過父親過早地演繹著人世間的悲涼,無處傾訴,無法表達(dá)而已。</p><p class="ql-block"> 我知道,他的心是通達(dá)的,他的愛是豐厚的。淡看花開花落,靜觀云卷云收,已經(jīng)成為他情感深處的一道風(fēng)景,波瀾不驚。</p> <p class="ql-block"> 2</p><p class="ql-block"> 出殯那天早上,村支書突然走到我跟前,對我說:“給你父親開一個追悼會吧,他是我們這一帶有名的郎中,我們把喪禮辦隆重一些。”</p><p class="ql-block"> 這讓我很意外,父親一不是黨員干部,二非名門望族,就是一個普通百姓,怎么配得上村組織的厚愛;況且他一向性格倔強,我行我素,得罪過不少鄰里鄉(xiāng)親,給他開追悼會,不合適。</p><p class="ql-block"> 二哥走過來悄悄對我說:“村上能為你爸開一個追悼會,已經(jīng)開了先河,還沒有哪家老人去世村里開過追悼會的。趕緊給村支書磕頭跪謝吧。”</p><p class="ql-block"> 大伙便忙著布置會場,掛好挽聯(lián)。靈堂正中一行“名中醫(yī)鄒xx追悼會”幾個字格外醒目,人們都說,鄒醫(yī)師可以安息了。</p><p class="ql-block"> 嗩吶聲嗚嗚咽咽地奏起,鞭炮聲一浪高過一浪。我知道,從今往后,再無父子相見,再無噓寒問暖,父親將永遠(yuǎn)躺在山中,一睡千年。</p><p class="ql-block"> 送葬的人很多,有認(rèn)識的,有不認(rèn)識的,有老人,也有小孩。他們一一打我眼前經(jīng)過,我跪著,算是對來賓行了應(yīng)有的禮儀。來參加葬禮的客人都會扶我起來,驚叫一聲:</p><p class="ql-block"> “三毛啊,還認(rèn)識我么?小時候我抱過你咧。幾十年沒見你啦,一晃都老啦。”</p><p class="ql-block"> 老人們感嘆著,談?wù)撝?lt;/p><p class="ql-block"> 我尷尬地笑了笑。14歲離開村莊外出求學(xué),到畢業(yè)分配異鄉(xiāng)教書,回村的日子本就屈指可數(shù),加上村子住戶零零散散,偶爾見面都是一種奢侈,故而即使父親在世,認(rèn)識的人除了幾個堂哥外,再無他人。而今他們都來參加父親的葬禮,且一臉真誠,泛著淚影,安撫著我這個稱為“異客”的同村人,是什么因素吸引這十里八鄉(xiāng)的鄉(xiāng)親們,會路途遙遠(yuǎn)地趕來為我父親送行?</p><p class="ql-block"> “你爸真是好人啊,他的醫(yī)術(shù)更是沒的說。可惜呀,你們幾兄弟沒一個人學(xué)到了手的!”</p><p class="ql-block"> 抬棺的八仙個個都這么說。</p><p class="ql-block"> 送葬的那一段路,距離老家只有不到一千米,我們卻走了兩個小時。 </p><p class="ql-block"> 父親的墳堆,緊挨著同村老劉的墳堆,在生前的時光里,他們就是最好的朋友,去世后,他們依然做鄰舍,這是不是一種巧合,沒有同年同月生,卻在同一年去世,同一地埋葬。</p><p class="ql-block"> 每逢清明,若是老劉的后人先去上墳燒紙,必定在父親的墳頭也燒一堆紙錢、放一些祭品。</p><p class="ql-block"> 有一回我們兩家人恰巧同時去祭奠,老劉的長子,走過來拉著我的手,很動情地說:“你爸爸真是個好郎中,你們沒學(xué)到他的醫(yī)術(shù),真的太可惜了。”</p><p class="ql-block"> 我心里一酸,父親的好,早已隨了他如煙花般的往事,遁入泥土,再怎么說好,都飛灰湮滅了。</p><p class="ql-block"> 他繼續(xù)說:“2006年冬天,我父親因為腦血栓被醫(yī)院辭盤了,看著氣若游絲的父親,無計可施的我六神無主。在一旁哭哭啼啼的母親突然說,去找一下鄒醫(yī)師,興許會好轉(zhuǎn)起來。我本著碰碰運氣的想法,一個人騎著摩托車,走在大槽村陡峭蜿蜒的泥石山路上,火急火燎地敲開了你父親的門。說明來意后,你父親二話不說,背起藥箱,坐在我摩托車后面,一個勁地催促著我快點。深冬的夜晚,寒風(fēng)凌冽,冷氣直往額頭上襲來,手凍得直打哆嗦。你父親蜷縮著、微顫著,一到我家,立刻望、聞、切。迅速開好處方,叫人去抓藥﹍﹍”</p><p class="ql-block"> 一個月后,他把老劉硬生生從閻王爺那里拽了回來。</p><p class="ql-block"> 他說的或許是真的,2007年正月回家,路過他家門口的時候,我就親眼看見他父親拄著拐杖,站在門口,弓著背,頭發(fā)花白,精神卻很矍鑠。</p><p class="ql-block"> 不僅如此,父親出殯的那天,我也親耳聽到幾個老太太在一旁唉聲嘆氣:</p><p class="ql-block"> “鄒醫(yī)師真是好人啊,我弟嫂的小葉增生虧他治好了,醫(yī)院都束手無策了,吃了他開的二十幾劑中藥就脫根了。”</p><p class="ql-block"> “是呀是呀,我孫子疝氣病,在醫(yī)院要做手術(shù),在鄒醫(yī)師這里,吃中藥就好了。多虧了他,可惜這樣的好郎中走了。”</p><p class="ql-block"> “他的藥不貴,都是幾塊錢一包,藥效卻到位,不像其他郎中,藥貴不說,還沒療效。”</p><p class="ql-block"> 鄰村一個姓林的退伍軍人,在村長念完悼詞后說:“鄒醫(yī)師的足跡遍布了三都周遭,可以說整個三都但凡生過病的人家,都來找過他;甚至宜豐、萬載、修水的患者,都來向他尋醫(yī)問藥。”</p><p class="ql-block"> 我心里估摸了一下,不要說三都,就算走遍大槽村那些零零散散、稀稀疏疏的人家,要穿行多少個來回,他的處方才能寫滿一個個病人的名字?!</p><p class="ql-block"> 父親僅僅是一名鄉(xiāng)間郎中,我總感覺他沒有旁人說的那么崇高,他思想意識的深處,也就是謀生罷了。旁人卻把他的好,牢牢地銘記在心。</p> <p class="ql-block"> 3</p><p class="ql-block"> 上世紀(jì)八十年代末,一場轟轟烈烈的解放勞動生產(chǎn)力運動席卷全國,農(nóng)村實行聯(lián)產(chǎn)承包制,村子里頓時出現(xiàn)了空前的勞動積極性。有能耐的人八仙過海各顯神通,憑自己本事發(fā)家致富。</p><p class="ql-block"> 父親有一手行醫(yī)的手藝,聘請他去各大藥房坐診的公司經(jīng)理來了一茬又來一茬,工作輕松,報酬豐厚,不僅固定工資穩(wěn)定,而且對方承諾每開一張?zhí)幏娇梢允杖√幏剿幬锢麧櫟?%作為自己的獎金。那時候,宜豐、萬載、上高的診所都曾來請他。母親剛?cè)ナ啦痪茫依锴废乱淮蠖褌鶆?wù);我們兄妹最大的才20出頭,最小的不過4、5歲,站在一起,衣衫襤褸,蓬頭垢臉,大哥說,我們都苦怕了,紛紛央求父親前去應(yīng)聘。見此情景,父親打點行裝,帶上最小的弟弟來到宜豐中醫(yī)院坐診。</p><p class="ql-block"> 可是沒到一個月,他竟然悄悄回來了。問他緣由,緘口不語,我們姊妹臉上都有不悅之色。</p><p class="ql-block"> 半年之后,偶然聽到父親一個朋友說,父親替病人開的處方,一劑藥才一塊多錢,藥店老板多次暗示他處方開得價錢要高一點,你父親總是充耳不聞,覺得能治好病人的病就可以了,不必浪費患者的錢財。老板看到這樣下去,不僅獎金發(fā)不出去,就連你父親工資也不能保證。于是把他給辭退了。</p><p class="ql-block"> 倔強的父親二話不說,卷起鋪蓋回家了。</p><p class="ql-block"> 從此以后,父親再也沒有去藥店或者醫(yī)院坐診的念頭,甚至無論我們怎么勸說他去開一個自己的診所,他都沒有動過半點念頭。</p><p class="ql-block"> “在家替病人開一個處方,隨別人大方給點處方錢,只要不餓著就可以了。”</p><p class="ql-block"> 父親一直這樣說,我們也就不再勸說了。</p><p class="ql-block"> 有一回,我們父子幾人在家談到某某人在本村開一個診所都賺得金滿盆滿的故事,我們幾兄弟都不約而同地看了一眼父親;他坐著的身軀似乎有些孤單,臉色微紅,茶杯在他手中抖了一下,潑出了些許茶水。他嘴里嚅囁著,念念有詞,卻一句也沒聽清楚說的是什么。</p><p class="ql-block"> 真不知道父親為什么不把自己的醫(yī)術(shù)傳給我們兄妹中的任何一個孩子,怪不得父親的葬禮上那么多人會頓生遺憾。父親去世的時候,我們兄妹中嚎啕大哭的真的沒有。并不是我們沒有良心、不孝順。眼淚多半在父親病重的時候流干了;嬸子說,你父親苦了一輩子,生活剛剛好點,人就沒了。說完她就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地哭訴,我們也只是陪著哭,心中的悲傷只是在他去世后的歲月里蔓延。</p><p class="ql-block"> 但是誰都無法讀懂,在我平靜的表情下,是心如刀絞般的疼痛。13歲喪母、中年離異、疾病纏身,與父親的命運竟然驚人的相似。父親會在很多時候,對我格外的話多,或許是想用他有限的父愛,填補我苦惱的生活吧。弟弟說,別看你有工作有單位,其實你還沒有我在農(nóng)村活得開心,我啞然失笑:父親的離去,如同在我心頭挖掉一塊肉一般的不堪,心中的悲楚,無處不在,無時不有。有一段時間,我拼命用酒精來麻醉內(nèi)心的空虛,將那種看不見、摸不著、趕不走的傷感驅(qū)之門外。</p> <p class="ql-block"> 4</p><p class="ql-block"> 父親去世半年后的一天下午,我正在辦公室里備課,手機里突然出現(xiàn)一個外省的陌生電話號碼,我頗猶豫了一會兒,在快要掛機的一剎那,還是按下了接聽鍵,只聽見一個陌生而蒼老的聲音在電話那頭傳來:</p><p class="ql-block"> “你是鄒醫(yī)師的令郎吧,我是你爸爸的朋友王德彪啊。他認(rèn)識我的,幾十年都沒消息了我好不容易才從熟人那里打聽到你的電話號碼。你爸爸身體還好吧?!”</p><p class="ql-block"> 電話那頭的溫柔透過音頻,如一束陽光照射在我心底。我一時語塞,竟不知如何開口,囁嚅了半晌,始終說不出一句話。</p><p class="ql-block"> 冬日午后的陽光,斑斑點點地灑在花格子窗簾上,透過玻璃,映在我僵硬的臉上,散發(fā)出絲絲暖意。不知怎的,聽著那頭操著濃郁湖南口音的問候,眼淚一瞬間爬滿臉頰。積壓多年的委屈、心痛、不幸、傷感、不順,化作無聲的哭泣,隔著電話,對著一個陌生的老人,把淚水毫無保留地流給了他。</p><p class="ql-block"> 我的同事,莫名其妙地看著我,紛紛起身,走出了辦公室。</p><p class="ql-block"> 現(xiàn)在想想,面對一個素未相識的陌生人,僅僅一句對已逝父親的問候,就把所有的委屈,交給了這個蒼老的聲音,是不是冥冥之中父親的有意安排?</p><p class="ql-block"> 老人似乎明白了什么,我聽見電話那頭一聲長長的嘆息:</p><p class="ql-block"> “你爸爸,好人啊。”</p><p class="ql-block"> 老人說,他是湖南常德過來逃荒的,落戶在大槽村,那年全村勞動力分派任務(wù)去幽居鄉(xiāng)修馬路,父親也未能幸免。</p><p class="ql-block"> 夏天的晚上,返回駐地的時候,由于天黑看不清路面,被一條五步蛇咬了。駐地離醫(yī)院路途遙遠(yuǎn),且沒有血清(專治蛇毒的抗生素),是我父親用燒紅的小刀割開傷口,又用自己的嘴巴幫他吸干體內(nèi)的毒素,背著他走了十幾里山路來到鄉(xiāng)衛(wèi)生院,才救下他一條命。</p><p class="ql-block"> 父親從未和我們說過此事,如果不是這個陌生電話,或許我永遠(yuǎn)無法知道在父親的履歷上,還有這么一段感人至深的過往。</p><p class="ql-block"> 老人在電話那頭說:“那年我們一家人提著雞蛋來感謝他的時候,他就說了一句話:沒事就好,沒事就好。”</p><p class="ql-block"> 老人想必與父親年齡相仿,一個風(fēng)燭殘年的老人,離開大槽幾十年后,辛苦輾轉(zhuǎn)打聽他幾十年前的“救命恩人”的身體和生活,恐怕不僅僅是一聲問候、一句祝福,他是想用這樣一種方式,感恩他的故人。</p><p class="ql-block"> 父親在世的時候,一直教育我們說,人活在世上,不要欠別人的人情,不要給人添麻煩,否則一輩子都不得心安。父親是這樣說的,也是這樣做的。</p><p class="ql-block"> 電話那頭的老人并不知道,他想要感恩的故人,早已長眠地下,這對一個古稀老人來說,該是怎樣的遺憾與不甘啊?!</p> <p class="ql-block"> 5</p><p class="ql-block"> 父親去世正值中秋,萬家團圓之際;這在往年,姊妹們提著禮品,個個從自家出發(fā),趕往父親的老家,那是父親一年中不可多得的快樂時分。 </p><p class="ql-block"> 中秋前兩天,堂嫂特意趕來看他,其時父親已經(jīng)病入膏肓,滿頭黑發(fā)已是白發(fā)蒼蒼,目光呆滯,臉色蠟黃,一雙雞爪一樣干瘦的手蒼白無力。</p><p class="ql-block"> 堂嫂一進門,便“哇”的一聲,哭得傷心至極。父親木然地看著她,毫無反應(yīng)。</p><p class="ql-block"> “叔叔,你這是怎么啦?怎么啦??怎么啦???”</p><p class="ql-block"> 她的一連串的“怎么了”并沒有哭醒父親行將枯萎的生命。</p><p class="ql-block"> 堂嫂坐在父親的床頭,手拉著父親的手,輕輕地摩挲,仿佛在拭去一件藝術(shù)品上的塵埃,小心翼翼,淚水連連。</p><p class="ql-block"> 這雙手,給無數(shù)的患者切過脈搏,開過處方,打過針灸,推過骨骼。現(xiàn)如今,再也沒有當(dāng)初的厚實與溫暖了。</p><p class="ql-block"> 父親的眼角,不知道什么時候溢出一行渾濁的淚水。</p><p class="ql-block"> 患病之前,父親高高的個子,黝黑的頭發(fā),白皙的皮膚,眼睛炯炯有神,說起話來如同洪鐘大呂,鏗鏘有力,村里人都說他一表人才,就是老了也依然神采奕奕。每次出門會診,他都要把頭發(fā)梳理得平平整整,胡子刮得干干凈凈,皮鞋擦得烏黑锃亮。</p><p class="ql-block"> 父親是一個愛美的男人。</p><p class="ql-block"> 就是這個愛美的男人,把命運和我母親那個“丑小鴨”的命運糾結(jié)地捆綁在一起。</p><p class="ql-block"> 村里人說,父親做郎中,把外婆不能下地走路的雙腳治好了,于是外婆答應(yīng)把她唯一的女兒,嫁給父親做老婆。母親在外婆家不是獨生女,但卻成了外婆唯一的后裔。</p><p class="ql-block"> 我從來就沒有見過外婆,母親說,她小時候姊妹九人,都在八九歲是患病死了,唯獨留下她,成為外婆的“掌上明珠”。</p><p class="ql-block"> 不知道當(dāng)時的外婆是下了怎樣的決心,才把自己唯一的女兒,許配給一個家徒四壁的窮漢?</p><p class="ql-block"> 堂嫂說,當(dāng)年母親能干著呢!做過裁縫,開過飯館,上山砍過竹子,下田栽過水稻,去武漢賣過筍干,到長沙販過茶葉。</p><p class="ql-block"> 母親去世四十多年了,當(dāng)年的影像早就模糊,但她矮小瘦弱的樣子依然歷歷在目。短發(fā)齊肩,一笑,會露出一排潔白的牙齒,很是整齊。所以至今還記憶猶新。</p><p class="ql-block"> 母親是肺水腫去世的,正值如花一樣的年齡,在經(jīng)歷了無數(shù)個寒冬的折磨之后,就像一片冬日里枯樹上的葉子,悄然凋零。那年我13歲,記不太清父親和哥哥們是如何將母親放入棺木,如何由幾個抬棺的人把它埋入山野。只記得她最后一刻深深地嘆了一口氣,便悄無聲息地走了。</p><p class="ql-block"> 那時候,我恨死了父親。</p><p class="ql-block"> 他可以治好別人的疑難雜癥,可以口吸別人身體的蛇毒,也可以風(fēng)雨無阻去會診,但他卻對母親的病卻束手無策。 </p><p class="ql-block"> 母親曾說,不怪他,只怪命。</p><p class="ql-block"> 自從姐姐死了之后,父母的夫妻關(guān)系漸行漸遠(yuǎn)。父親的執(zhí)拗,母親的偏激,常常演化成一場打斗。堂哥曾說,父親和母親常常水火不容,大打出手,總有一個鼻青臉腫,不堪入目。隔著曾經(jīng)困難的歲月,我似乎還能聽到他們怒不可遏的詛咒和聲嘶力竭的吶喊。那場景,至今想來依然充滿驚悸和后怕。</p><p class="ql-block"> 不可思議的是,他們一直在一起生活,相依相偎。</p><p class="ql-block"> 更讓我奇怪的,是每當(dāng)父親從外面行醫(yī)回來,總要把躺在竹椅上養(yǎng)病的母親抱起來,親吻一下她的額頭,用他溫柔細(xì)膩的手掌,撫摸一下母親的臉頰。</p><p class="ql-block"> “老媽子,今天更舒服一點么?”“你看,我?guī)Щ貋硪黄控i肉罐頭,今晚可以開葷啦。”</p><p class="ql-block"> 母親因為疼痛而一直呻吟的聲音會短暫停留一會兒,嘴角罕見地彎出一絲微笑,因咳嗽而漲的通紅的臉上,也會慢慢舒展開來。</p><p class="ql-block"> 那是我見過的母親最美的笑容,我認(rèn)為。</p><p class="ql-block"> 母親神志清醒的時候,會跟我講她過去的故事:“你大姐死了之后,我獨自去了南昌給別人做衣服,一走就是七年。聽人說,你爸爸還是單身,我就又回來了﹍﹍”“你爸爸從來不舍得給自己買吃的穿的,有一回殺了一只雞,他要留著等我回來吃,結(jié)果雞都臭了﹍﹍”</p><p class="ql-block"> 母親去世后的幾十年時間里,父親時常會一個人去她墳頭燒紙燃香,坐在她墳堆旁發(fā)呆,一坐就是幾個小時。我猜想,他一定是想念我母親的,這種想念,如蔓藤一樣纏繞著他,包裹著他,浸染著他,入骨入心,無因無由。</p><p class="ql-block"> 而且這種強烈的思念,會如同空氣一樣貫穿在他語言中,聲聲入耳。</p><p class="ql-block"> “如果你媽還在,看到你讀師范了,該有多高興。”“如果你媽還在,看到你們都結(jié)婚了,該有多高興。”“如果你媽還在,看到你參加工作了,該有多高興。”</p><p class="ql-block"> 有一段時間,“如果你媽還在”成了他生活中的一句口頭禪,每當(dāng)聽到他這樣喃喃自語的時候,我的心總是被針扎一樣,疼痛難忍。</p><p class="ql-block"> 每逢清明、七月半、春節(jié),父親從來都是要親自帶著我們幾姊妹給母親上墳燒紙的,而且一邊燒紙一邊念叨;“老媽子哎,我?guī)Ш⒆觽儊砜茨銇砹恕!闭f完,手持香燭,畢恭畢敬帶我們焚香,磕頭,作揖。</p><p class="ql-block"> 這在父親,成了一種規(guī)矩,一種儀式。</p><p class="ql-block"> 他病重那年,無法自己親自去上墳,就天天嘮叨著,叮囑著:記得清明去給你媽燒紙,記得給墳地清除雜草,記得﹍﹍</p><p class="ql-block"> 堂嫂回去的第三天,父親便溘然長逝。盡管心里早有準(zhǔn)備,卻怎么也不愿意承認(rèn)這個事實。時至今日,父母雙雙魂歸山野,從此以后,人生再無來處。</p><p class="ql-block"> 父親的一生是艱辛多難的,一輩子奔波勞碌,吃盡苦頭;父親的一生又是飽滿豐腴的,他有姐姐的至善至孝,有陌生人的一生惦記,有左鄰右舍的絕好口碑,有母親的不離不棄﹍﹍</p><p class="ql-block"> 小時候,一直以為父親是永遠(yuǎn)不會離開我們幾姊妹的;長大了,父親還是走了,心中的念想突然就沒了章法,沒了歸路。</p><p class="ql-block"> 弟弟說,如果你想父親了,就回家看看閣樓上那一箱一箱的醫(yī)學(xué)古籍,父親就在那里等你。</p><p class="ql-block"> 從此以后,我再也不敢回家。</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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