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書四則

靜廬主人

（一）寺山修司的《我之謎》里有一首短詩，讀罷，有一種痛，經久不散。原文如下—— 捉迷藏我是那個找的人在斑駁的臺階下蒙上眼睛在我蒙著眼睛的那段時間外面可能已經過了很多年“可以了嗎？”我用年少的聲音提問回答我的則是“可以了。”一個成年人的聲音 小時候捉迷藏，雙方會被限定在一個特定的熟悉的空間里，被找的人藏好后，找人的人必須在特定的時間內找到對方，否則就輸了。 人的一生，也在捉迷藏，找的可能是一個人，也可能是其他的目標，開始時是蒙著眼睛的，找到了，就不用再蒙了。 之所以被刺痛，是因為詩中所說，游戲一開始，空間還是那個空間，時間卻把自己甩出了好遠，被找的人在藏的過程中已經長大了，找人的人還在傻傻地瞎等。世界早已不是原來的世界，而我，還是原來的我。 我就是那個蒙著眼睛找人的人吧。那么，我在找什么呢？我也不知道！所以我不敢問：“可以了嗎？”我害怕聽見那個成年人的回答：“可以了。” （二）一旦想到人生的意義，人就會變得頹廢。人類太渺小了，不太適合做深度的思考，那是神的事。 這么說，是給自己的無能找個臺階下，神的虛無，是人的退路。深度的思考，不僅僅是關乎學養的事，更關乎心力，心力不濟，思也枉然。 木心先生說得好：生命好在無意義，才容得下各自賦以意義。假如生命是有意義的，這個意義卻不合我的志趣，那才生死兩難。 先生是個聰明人，不去浪費心力做關于意義的思考，他不想做個苦逼的哲人，他挽著哲人的手臂，在藝術的花園里找尋美，卻窺見了哲人在意義面前的狼狽。 尼采本可做個好詩人的，卻偏要殫精竭慮地做個哲人，終于心力不支，崩潰了。詩人在花園里發現花的美好就夠了，哲人不，他要去幽暗處找到花的靈魂。 （三）捧讀古人法帖，手癢難耐，捉筆臨之。臨帖可解暑熱，制心一處，百邪不侵！哈哈，其實熱還是熱，不執著于熱，也就不熱了吧。 古人控筆技能純熟，書法已超然于術而向于道，故其法帖絕不可簡單以好壞度之。所謂百人百性，性情不同，則書風各異，何況古人于藝術方面的高超造詣，更是異趣紛呈。故其注于筆端之意趣，才是其書法之靈魂。 臨帖，即手談。今臨南宋張即之楷書《佛遺教經》，感受古人書寫的意趣。張即之書法，妙在用力，而其為后人所詬病處，也是用力。我于其筆墨用力處留戀，才品出其書法趣味之所在。所謂法度，基于審美，然審美固化后，法度即牢籠。從這個意義上講，張即之是打破牢籠的勇士。 搜了下百度，對張即之書法的評價，有四句話：書宗唐人，結體嚴謹，筆法險勁，潑辣蒼勇。最后一字（勇），頗合我意！ （四）賈平凹的新書《秦嶺記》，是他的作品中文字相對有筋道的，且有《閱微草堂筆記》的味道，奈何手頭還有一本沈從文的《長河》，一讀沈文，即知賈文之粗糙，而賈文，已是我們這個時代文學的頂流了。 對比一下民國時期和建國以來兩個階段作家的作品，不僅是文字表述上的退步，很明顯能感受到的是文學的墮落。漢語言文字表現力的單薄與蒼白已無需辯駁，這也屬于近年來討論較多的文化斷層的范疇，但歸根結底是文化人的墮落。 白話文學創作的勝利，是有積極意義的，但文言的精髓不應舍棄，在文化革新上，我們做了太多倒洗澡水連孩子一起倒掉的事，這已經成為后人的笑柄，不知道這樣的笑柄能不能讓人害臊，比如把人住的房子一窩蜂似的蓋成鳥籠子的模樣，不但不害臊，反倒很驕傲。真是不成樣子！ 沈從文先生說：這世界一切既然都在變，變化中人情乘除，自然就有些偶然與湊巧的事情發生，哀樂與悲歡，都有他獨特的式樣。“式樣”這個詞用得真好，沒個樣子，就是人們口語中的墮落。 呼吁文化自信是好的，說明有人覺醒了，這沒樣子的世界已讓覺醒的人無法忍受，但必須搞清楚，盲目自信不是勇，是愚昧。當下的情況是，盲目自信者眾，理性自信者寡，這兩者的區別是，前者喊口號，后者找出路，前者是莽夫，后者才是勇士。故，切莫盲目自信，但愿先能知恥。 古人云：知恥而后勇。無信仰者不知恥，不知恥一旦成了氣候，一切皆可買賣，哪里還有什么樣子可談。勇，是這個時代很稀缺的東西，不是沒有，是接續不上。真勇士，有膽有識，無私無畏，生死度外，敢為人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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