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上世紀六十年代中期以后的一段時間,是一個虛火很旺的年代,到處充斥喧囂和戾氣。幾乎所有人都被裹挾其中,難脫其身,向往田園生活,恐怕只是一種奢望。</p><p class="ql-block">很幸運,從1968年的春天開始,我和幾個“可以教育好的子女”,一起被領導安排到連隊菜地班工作,意想不到,在那個虛火旺盛的歲月,在荒原大漠的邊緣,竟讓我享受到一段田園牧歌式的生活——日子過得簡直像一首看不見文字的詩歌!</p><p class="ql-block">連隊菜地,雖然離連隊只有二里之遙,卻儼然是一個“三不管”的政治死角,身處其中,大有陶淵明描繪的“不知有漢,無論魏晉”世外桃源般的感覺。</p> <p class="ql-block">菜地班總共6人,清一式的“光棍”:班長程阿炳,當年的江蘇支邊青年,年齡要長其他人10來歲,一口江陰土話,連隊里像他這樣的,早就結婚成家,生兒育女了,但他脾氣不好,沒有女人肯跟他,一直掛單。干活很拼命,有一手種菜的好技術 ,對葫蘆瓜情有獨鐘,葫蘆瓜在他手里,掛果早,落市晚,可吃大半年。老葫蘆瓜是當家菜,它能當菜,還能填肚皮——簡直是“瓜菜代”的理想之物。靠著這一口,阿炳頗得領導青睞,把“菜籃子“的重任交給了他。</p><p class="ql-block">連隊菜地班很要緊——連隊幾百人的吃菜全靠這五六號人。連隊領導也算知人善任了,知道阿炳耿介的秉性,給他配備的5個手下,都是知趣作乖之人——出身都不好,工作都很賣力,工作不用人管,也不去管別人。</p><p class="ql-block">大師兄鄭金貴,下面依次是王立華(王博),施康樂(三毛)、我(繆郎),都是上海知青,還有一位剛從學校分配來的學生陳家斌。阿炳是我們共同的師傅。</p> <p class="ql-block">5個“小光棍”在“老光棍”的帶領下,上下同心,把個菜地經營得讓領導滿意,讓職工叫好。雖然阿炳脾氣不好——整天板著臉,很少有笑,大嗓門說話,從不會說人一個“好”字,但也沒有罵過我們,用他的話說:“我不批評你們,就是表揚”——大師兄是個例外,經常被他訓斥——畢竟他跟阿炳師傅學技多年了。其他人和阿炳相安無事,樂得享受著這田園牧歌式的生活好了。</p><p class="ql-block">古人追求田園生活,其實是一種隱士情結,我們能夠在這個特殊的年代,被動地當上“隱士” ,事后想想,也是幸事!</p> <p class="ql-block">在菜地工作真好:它離連隊有一段距離,雞犬相聞,但沒有每天清晨的起床的鐘聲催命,沒有排隊出操的繁瑣儀式,沒有“上班一擔肥,下班一挑草”的義務勞動,沒有深挖靈魂、斗私批修的“早請示,晚匯報”,更沒有幾乎每天,在俱樂部開會到半夜的煎熬(偶爾也會被叫去,坐在人群后面聽聽),也沒相互提防復雜人際關系的煩惱。不吃食堂大鍋菜,每頓都是自己小灶烹飪,不但肚皮填飽,動點小腦子,還能時常吃香喝辣。</p> <p class="ql-block">菜地的環境更是絕佳的:兩棵樹冠碩大的百年胡楊樹,在菜地一隅相依相偎,樹冠在空中劃出一圈柔和而優美的孤線,枝葉繁茂,遠遠望去猶如兩個并蒂而長的、用翡翠鑲成的肥嘟嘟的大蘑菇。樹下依傍著一間用原木壘砌的小木屋,粗糲簡陋,干壘的木頭連樹皮都沒剝,幾乎純天然,只是圓木縫隙和屋頂上抹的草泥,才顯示出一點人工的痕跡。樹的高大臨風,對比出木屋的猥瑣簡陋,小屋的原始古樸,又襯托了大樹的勃勃生機——這是我們的住屋,生活在“大蘑菇”底下的小木屋,感覺自己生活在童話里。</p> <p class="ql-block">菜地東面是一條蜿蜒而過的人工河——支干渠。渠堤上長著一排毛白楊,最奇特的是葉子:它們的葉面是碧綠光滑的,葉背上卻長著銀色的絨毛。一陣清風吹來,滿樹的葉子搖曳翻滾,仿佛成了一條抖動的、銀底綠花的天鵝絨,發出碎銀般的聲響。</p> <p class="ql-block">綠沉沉的渠水,清澄而凝重,伴著倒映在水中的陰翳草木,無聲無息,潺湲流淌,猶如一幅徐徐移動的水墨畫,仔細看時,“畫”的主體是靜止的,流動的只是表面的透明薄膜——水。</p><p class="ql-block">渠邊,是當年挖渠取土留下的一條溝壑,里面長滿了蘆葦、茅草與紅柳。白如棉絮的蘆花,宛如怒發般堅挺的茅草、火焰般鮮艷的紅柳花,使人仿佛置身于色彩斑斕的油畫之中。人過后,經常會有野雞野鴨撲翅而飛,溝底的一泓淥水,成了從水庫中逃逸而出的魚蝦們繁衍后代的好場所。</p> <p class="ql-block">清晨,啾啾的鳥鳴把我們從夢中喚醒。一天中的第一樂趣,便是穿過薄薄的晨靄,吸著甜甜的空氣,踩著綴滿露珠的草埂,到支干渠邊去坐收漁利。幾只用柳條編就的魚簍子,里面放些香油面團或雞腸鴨肚,沉入水底,是原始而有效的捕魚工具。每天清早來收一回,準保盆缽滿滿,獨享漁人之樂。</p> <p class="ql-block">白天,在這里享受的是農耕之樂。種瓜蒔菜,講究精耕細作,基本處于原始狀態的人工勞動。耕地耘土,開溝放水,間苗打頂,搭架牽藤等,慢工細活。勞動的內容與形式天天翻新,沒有指標與定額,雖有體力之支,卻無筋骨之勞、精神之累。</p><p class="ql-block">在這里,四時果蔬應有盡有,姹紫嫣紅。侍弄瓜菜是細活,是近距離接觸,因此天天可觀察到變化,日日看得到驚喜,時時能品鮮嘗新。</p> <p class="ql-block">渴了,黃瓜蕃茄是最好的固體“飲料”。夏天的黃昏,嘴里啃著嘣脆的黃瓜,捋起褲腿,雙腳浸在涼涼的渠水中,聽布谷聲聲,燕雀啁啾;看綠水漣漣,波光躍金,有時興起也會躍入水中,手劃碧波,腳踏清浪,暢游一番,舒筋松骨,何等痛快!</p><p class="ql-block">“獨駕一舟千里去”的悠遠神思油然而生。</p> <p class="ql-block">餓了,南瓜紅薯是最能充饑的。冬日的夜晚,煮一鍋南瓜紅薯,炒幾只小菜,喝著渾酒,剝著瓜子,天南地北地神聊海吹,和衣而醉,真有幾分“不管人間半點愁”的閑適與愜意。</p><p class="ql-block">傍晚,我們追著夕陽西沉的節拍,肩搭兔夾,背挎汽槍,翻過菜園西北一條十多米寬的林帶,去尋找狩獵之趣。林帶外面是一片未開墾的戈壁荒灘。</p><p class="ql-block">一道林帶,兩重世界:一邊是濃蔭陋屋,淥水潺潺,鶯歌燕舞,一派田園風光。</p> <p class="ql-block">菜地的另一邊則是沙丘綿延,遍地枯樹殘枝,狐兔出沒,滿目蒼涼。在這里狩獵,雖沒有東坡先生當年“左牽黃,右擎蒼,錦帽貂裘,千騎卷平岡”的豪氣,卻也有“野雀亂秋榛”、“草深狐兔肥”的意境。在這里用心辨認野兔出沒的路徑與足跡,扣好發簧,按下夾子,做好偽裝。</p><p class="ql-block">明兒定有野兔被擒。掂起汽槍,校好準星,板機一扣,每天總有斑鳩、土雀、沙棗鳥之類獵物的斬獲。披著月光,背著戰利品,一路哼著小調,捎上一捆干柴,頗有獵樵唱晚的感覺。</p> <p class="ql-block">菜地田小地少,需要精工細作,耕田不用拖拉機,要么純人工翻地,要么牛耕馬犁,田間時常可以聽到阿炳帶有濃重江陰鄉音:“死咯格里,牛頭瓣!”的吆喝聲,也為這方田園增添了牧歌氛圍,也讓人想起“田間常見農夫影,壟畝稀聞牛馬喧”的詩句。</p> <p class="ql-block">木屋背靠公路,兩旁的濃密的林帶,虬枝橫長的沙棗樹和高聳入云的鉆天楊,擋住了凡間塵囂,隔斷了世俗生活。</p><p class="ql-block">入夜,偶爾只是從密密匝匝的樹隙里,從公路上飄來依稀人吆馬嘶和轔轔車聲、晚歸牧群牛哞羊咩的和鳴聲。彎月如鉤,大樹濃蔭似蓋,輕風拂葉,猶如絮絮情話,伴我們怡然入夢。</p> <p class="ql-block">我們的精神生活也很豐富,菜地的幾個兄弟都是坐得定,靜得下心,愛讀書的人,我們的讀書是從看京劇說明書開始的。三毛的朋友吳國杰回上海了,留下整整一箱從解放前至1965年間的京劇說明書。他出生京劇票友世家,拉得一手好京胡。他留下的說明書成了我們平時中解悶去乏的絕佳的生活調味品。讓我們接受京劇的啟蒙,進而或多或少補進了歷史知識。</p><p class="ql-block">又加上,三毛的二哥施康強畢業于北京大學西語系法國語言文學專業,當時,在中央編譯局任編輯,三毛去信向二哥索書,二哥時常會寄些翻譯小說過來,我們幾位因此得益,在這個期間,我們都讀了不少外國文學作品。</p> <p class="ql-block">更巧的是,王博的父親是位報刊收藏者兼剪報愛好者,經常將晚報合訂本和剪報本,或通過郵局寄來,或托回滬探親的朋友源源不斷輸送。我的一些文史底子就是那時攢下的。</p><p class="ql-block">真要感謝這段時光,感謝這方寧靜的田園!我們不但身處田園牧歌般的環境,而且還不斷有精神食糧的輸入,實在難得!</p> <p class="ql-block">這樣的生活大概經歷了三四年的時間,讓我們最寶貴的年華,在最荒蕪的年代、最無聊的時光、最貧瘠的地方,沒有虛度白過。</p><p class="ql-block">后來我們各奔前程,也各有自己不同的結局。聽說師傅阿炳,回了江陰老家,討了娘子,有了歸宿。大師兄鄭金貴,作為蔬菜專家,到俄羅斯種菜淘金。王博成了阿克蘇建化廠的黨委副書記,陳家斌成為農場的政委,我成了大學教師。最后是三毛,他記憶力超人,讀書過目不忘,堪稱我們死黨中的活字典,但他性格內向,喜歡多思,后來,他的二哥幫他調到山西長治,做過工人,當過教師,由于種種不順,總是郁郁寡歡,有點自我封閉,不愿與人交往,除了這點遺憾以外。我們幾個兄弟一場,分別都有不錯的結局,恐怕與那段牧歌式的田園生活不無關系!</p> <p class="ql-block">如今,那個田園牧歌式的生活已經遠去,據我了解,那方田園也不復存在——也許我只有到夢里去追尋了!</p>
主站蜘蛛池模板:
上林县|
南城县|
大埔县|
铅山县|
广河县|
洞口县|
彰武县|
通许县|
宁远县|
玉环县|
淅川县|
廉江市|
灵山县|
华阴市|
错那县|
汉阴县|
竹北市|
九龙城区|
宁国市|
日照市|
溆浦县|
太和县|
明光市|
同江市|
敦化市|
娄底市|
鄂伦春自治旗|
高唐县|
克什克腾旗|
化德县|
环江|
甘德县|
金昌市|
铜鼓县|
肇东市|
云南省|
来宾市|
定襄县|
岐山县|
金川县|
苏州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