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飄花，六月絮語

龜欲

文字龜欲 圖片龜欲? 人生是趟單程，時間卻禮尚往來，帶走了許多，也給予了許多。有些東西雖說已經樣貌模糊，但可能只是深埋心底，一定的時候，又會發芽生長。五月的牡丹，六月的玫瑰，我看見身邊的世界變幻出不一樣的禮物，那是一份遙遠的追望和懷念?。我愿將天地的饋贈兌換成每日點滴心情，郵寄給明日未知的旅程。 火紅的玫瑰藏著舊日的時光，開在街角轉彎處，鋪在山坡的蔓草間，爬在斑駁的墻頭上。它像畫家、詩人、歌者，它是永恒的歡樂。只是今天看花的心境多了一層歲月流逝，人生如寄的惆悵。那些暖洋洋的日子里嘗過的熱烈和沉醉，一點點消散，只剩下一片平靜的心湖，時有微瀾。 頭上、腳下，玫瑰是個會攀爬的小妖精。它豪情萬丈地拍拍你的后背，摸摸你的腦袋，悄悄地將你的心兒摘下。景之所至，情之所至。坐到清涼處，在花蔭下，看跑在俗世中的人，每一張面孔下都鎖著各自的生存滋味，歡樂與憂愁，在泱泱的人群里，都是不露聲色的。 清晨推開窗，不遠處的小葉梣，枝干岧岧，翠葉蓬勃。層層疊疊的枝葉間，漏下漸漸火辣的日光。一蓬蓬白色小花，毛絨絨的，細碎而柔軟。清香隨風飄來，直直地撲在臉上，潤潤地沁在鼻息，幾分陶醉，幾分迷離。麻雀落在窗臺上，將花盆里的土叨得四下都是，頑皮又可爰。伸手把土捧拾起來，手心手背都是鳥兒的氣息。靄靄六月，聽風入夏。 世間的風掠過了玫瑰又掠過了我，勾起了記憶中陳年的雨，幻滅的夢。每一次風來都帶著花的撫觸，在屋頂和街道聽著人們的片段心曲；每一朵玫瑰都像是個逗點，不擁擠于字句，成為一個駐足的符號。爬墻虎靜靜地蜷伏在屋檐下，玫瑰火爆爆地從光陰深處伸出，開滿了天真與滄桑。 我懷念那個夏天，它離我遠了，這中間隔了三十多年，一個時代的變遷，一代人的成長。站在風塵的八十年代街頭，我們能看見什么？能相信什么？想把自己怎樣安放？此刻，又有誰同在感受，同在銘記？它像一個很深的夢，我無數次地穿越這個夢境。那是昨天與今天，東方與西方，大陸與海洋，高原與平原之間的思想馳騁。 夏，越來越濃郁，一個女孩兒越走越近，娓娓到來身側。目光停留處，呼吸屏住了，念念休憩了。她叫仲萍，高挑的個頭，修長的身段，文靜的外表下藏著一顆不羈的心，笑起來像一朵玫瑰。八十年代中，大學畢業被分配在單位的設計室。在那個自我意識尚未完全蘇醒，思想的禁固尚未完全打破的年代，她像一股清新自由的風，讓我們從逼仄的空間里探出了身子。她穿了一件米色高領毛衣，胸前掛著一個醒目的圓形裝飾，上面印著山水，裹在藍色牛仔里的兩條腿顯得越發筆直。 她活潑起來像初夏的玫瑰，安靜起來像秋天的一棵樹，身體帶著朝露的清氣，旭日的光彩，頭一閃，鏡片掠過白金的光。那個年代，這身前衛的打扮是不動聲色的張揚。她的英語很好，當時為美國專家做翻譯。就在那年的六月，?在玫瑰花開得最旺盛的時候，她放棄了多年的男友，與項目組里一個大她二十歲的美國人閃電般結婚了，隨之遠渡重洋。只記得那天晚上在廠區的小花園里，我們坐了很久，分別時，她把一枚篆體“心”字的小方印送給了我。月光下，我讀出了她眼角的淚——那種不能安于無意義狀態的意義的追尋。后有消息傳來，她離了婚，彼時已在美國安定下來。 每到初夏，我都會不由自主地想起她。那是一個節點，一個凝眸。它牽動著，也改寫著無數人的前途和命運。只是彼時彼刻，我們都未曾察覺一場洶涌澎湃，排山倒海的出國浪潮已經隱隱襲來，在我們都怕風打船翻的彷徨中，仲萍捆個太平圈就不顧生死地漂洋過海了。也許這一切來得太快了些，我們還沒有看清前方，可青春是有時間刻度的。當一個機遇叢生，觀念碰撞，價值重構的歷史轉折期過去，微小的個體們，在拆解完內心之后，注定要一次次面對現實與理想。風起千檣，我們第一次與世界對話。 她做著世俗眼里另類的事，做著多數人想做而沒有機會也沒有勇氣去做的事。她在亂草溝里發現打開視界的天梯，便義無反顧地像玫瑰一樣向天空攀爬，她在用青春賭注命運，賭注未來。在她之后，身邊陸續有人不惜一切，千方百計地以各種方式沖出了國門，將人群的不解與非議遠遠地甩在了身后。他們帶著冒險的興奮，投入了不可知的命運，他們帶著理想和生命意識的覺醒穿行在時代的清晨。我在此岸，目送著這些漸行漸遠的背影，直到消失在世界的盡頭。 十年多沒有葛涵的消息了，最后一次電話中得知她在洛杉磯還好，兒子讀了伯克利，母親尚健在，已習慣了美國的生活。她是個美人兒，人堆里一眼就被擊中的那種。粽色的秀發下一張白皙的娃娃臉，泛著紅暈的臉蛋兒有一種透明的光澤，清澈得像剛出水的荷花。額前的劉海和兩根辮梢用鐵夾卷得彎彎的，笑起來一口瓠犀一般的牙齒。我怎么都無法將目光從她身上移開，我們就這樣在圖書館認識了。那時她母親已帶著她兄妹倆改嫁到姓葛的人家，她從"巧云″變成了"葛涵"，給自己起了一個洋氣的名字。 她手很巧，在那個人人背著帆布黃書包的年代，她給自己縫制了一個紫格花布書包，四周嵌著一圈灰色毛線鉤邊，引來無數贊嘆的目光。有一年夏天，她把一篇發在"中國工商時報"上的小文放在我面前。清麗的文字，深沉的情感，在那個人人都想當作家的年代，讓我驚嘆又羨慕。這與她的生活際遇有關，年紀輕輕磨難許多，她對自己的身世一直諱莫如深。只記得文字里有這樣一句話，″聽到生父去世的消息，那個夜晚，天上沒有星星，母親沒有說話，坐在炕上抽了好多好多的煙……＂。 幾年過去了，我們都成少婦。突然有一天，她認真又堅定地和我說，“我要去美國，要讓兒子到國外讀書，要去那里尋找客戶，開拓市場，要看看世界是什么樣”。也是一個夏天，她只身去了日本，在那里忐忑不安地等待了三個月，終于拿到美國簽證。由于臨行匆忙，我們沒來得及告別，后來，我收到了她寄自美國的信。這一轉身就是一輩子。看似人走茶涼的一幕，看似久遠的往事，卻讓我也活進了燈火未滅，溫度仍在。這些恍惚的碎片，是那個年代獨有的粗糙與晶瑩。 夏的熱度爬上了皮膚。汗從頭頂溢出，流過淚眼之處，流過話語之口。那些熟悉的面孔，從我的青春、我的生命里走過。今天我依然能從歲月深處觸摸到他們，依然能在玫瑰花雨中感受到他們的喜悅，他們的憂愁，我們依然會在夢境中目光相遇，依然會在意念中彼此相擁。一瓣花上的露珠，一只小鳥的歡樂，一朵云彩的飄移，一陣清脆的笑聲，這些我們一觸即逝的東西，如同風兒寫在沙上的字跡。 人生的河床泥沙俱下，常常念起的總是落雨中那些風細柳斜的心事。我們或許還是我們，卻已旋嵐偃岳，江河競注。30多年過去了，火紅的玫瑰鮮艷如初，每個夏天都會帶來風的消息。而曾經花下走過的人，有多少如同我一樣，烏溜溜的頭發退了色，光滑的臉龐布滿皺紋，沿途再也沒有旖旎的風光。六月的太陽明晃晃的，六月的玫瑰浩浩蕩蕩，以冰川融化般的磅礴力量，在流轉的季節里書寫著衰敗和重生。 命運是艱辛的、朦朧的，充滿了虔誠與誘惑。那些玲瓏的腳步，那些耳邊絮語，那些擦肩而過，那些魂牽夢繞的背影，在花開花落里來了又去，去了又來。這些普通又平常的過往，仿若流淌的歲月之河中閃耀的沙礫，默默地講述著光陰的故事。面對人生，我們只有謙卑，謙卑到能夠接受其悲歡離合不過是大小不一的夢幻泡影。阡陌紅塵，不過山一程水一程的際遇，看真亮的時候，它已經離我們很遠了，甚至懷疑曾經相互陪伴了那么長的路。 如今，在喧囂或沉寂的夜色中，有時會陡然生出一點向往，感嘆懸在頭上的天空是如此美好，可隨之卻是一絲絲的失落。理想主義已經逝去了，對我們這代人來說，那或許是一種激情，又或許是一抹殘陽，可對于今天的年輕人來說，那是一種無從想象的存在。六月，我該記起，還是該忘記？我該用怎?樣的深情表達對六月的敬意？我該用怎樣的力氣緊握這份珍貴？ 六月的微風，吹送著無數褐色的種子，送給那些遠走他鄉的人。甜蜜或苦澀終究會成為過去，讓每一日都成為盛夏，讓每一日的盛夏都恒久長遠。還有很多個夏天沒有到來，還有很多個夏天值得等待。靜靜地迎接，靜靜地告別。蝴蝶?在花間飛舞，從一朵花到另一朵花。看穿了生命必然的荒蕪，然后拾起熱情，把時時刻刻，都變成蝴蝶一樣的斑斕。再過幾天，我們就會聽到鳴金擊鼓一般，所有的蟬都將同時把天地叫響。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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