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父親離開我們已經快半年了,每每想起他,痛和遺憾就會在心中升騰蔓延。為他苦難的童年、飽經磨難的青年;為那些永遠不會再有的和他聊天聽他教誨的時光……</p><p class="ql-block"> 父親是地地道道的湖南人,生于斯長于斯,在湖南從事教育工作24年。為了給我們尋求更好的成長環境,1985年9月離開了他深愛的故土,在“萬里長江第一壩”——葛洲壩水利樞紐工程旁安家落戶、重啟工作、直至退休。離開故鄉快40年了,他對故鄉的感情從未因時間久遠而淡化,因著這份故鄉情結,在他開始思考自己百年之后歸于何處時他曾談過想要長眠于故鄉。對于他的這一想法,每每被母親潑冷水,說他是給孩子們制造麻煩。去年8月底,聽聞父親身體每況愈下,我的叔叔姑姑們長途跋涉結伴來宜看望他,生死離別成了親人之間繞不開的一個話題,四叔問他百年之后想到哪里,父親毫不猶豫地回答“我要回迪光亭”(注:迪光亭是父親出生地過去的老名字,位于湖南省新邵縣坪上鎮勝利村),于是魂歸故里作為大家庭中的一件事定了下來。</p> <p class="ql-block"> 父親的身體終究沒有熬過這個春節,因為疫情幾經周折端午節前夕才在故鄉祖山上入土為安。故鄉親人、他的朋友、學生分別從深圳、長沙、株洲、邵陽等地趕來送別他最后一程,他的遺像放在簡陋的臨時搭設的靈堂桌子上,相框中的父親面帶著微笑和眾人告別。抗日戰爭爆發的那一年,他的人生從這片土地出發,這一生,他走過鄉村田野,穿過城市街巷,一路爬坡過坎、不斷前行,風雨人生、塵世滄桑都定格在那張清瘦的臉龐上。這一生他大多數時間耕耘于三尺講臺、孜孜不倦、樂此不疲,也收獲了人世間很多至真至美至純的師生情。</p> <p class="ql-block"> 上周和父親亦師亦友的謝叔叔在微信上跟我交流他看完父親生前寫的《八十年歲月拾零》的感想,回憶他們同甘共苦的友誼,說到一些父親沒有寫進回憶錄中的往事,看完讓我又一次潸然淚下。實際上父親從不在我們這些做子女的面前談他在那個特殊年代遭受的迫害和苦難,偶爾母親會說到這個話題,但每次父親就會轉移話題,也許在他心里這是一塊不能碰及的傷疤。后來,在看他80歲那年寫的《八十年歲月拾零》時,對他前半生的經歷我才有了大概的了解,很多地方被他輕描淡寫帶過去了,即便如此,這一生他吃過的苦遭過的難也超乎了我的想像。</p> <p class="ql-block">(1983年我們曾經住過的二中的老房子,如今已不復存在)</p> <p class="ql-block">(謝石叔叔和父親上世紀末合影)</p> <p class="ql-block"> 我不知道一個6歲多的兒童跟著挑煤的大人怎么能把近20斤煤炭從金竹山煤礦徒步挑到十幾公里外的坪上迪光亭的家中?家庭的貧窮讓這個肩膀稚嫩、個子矮小的男孩很早地開始分擔生活的壓力。</p><p class="ql-block"> 我不知道在一個個饑餓難眠的夜晚正在求學長身體的父親是如<span style="font-size:18px;">何熬過慢慢長夜?在那物資極端匱乏、家庭又貧困的年代他常常餓得睡不著覺,中學時如此,大學時依然如此。也許對食物尤其是豬肉的渴望早已深入骨髓,在家中條件轉好、怎樣吃得健康才是我們要考慮的問題后,他還是常常會選擇吃豬肉,平日里還要母親用故鄉過年時燉年關肉的方法烹制,不管我們怎么說他吃得如何不健康,他依然我行我素,大快朵頤地吃著他的純豬肉大餐。想想有些心酸,這個老人只不過在具備大口吃肉的條件后彌補少時心中的渴望而已。</span></p> <p class="ql-block"> 我不知道一個13歲的少年在失去媽媽時他和三個年幼的弟妹是怎樣的無助?我的奶奶在解放初期就早逝,撇下還未成年的四個孩子,當時小姑才剛剛學會走路。不知道父親在經過漫長的滄桑歲月后能記起多少關于奶奶的往事,但奶奶一定是他心里永遠的痛。去年11月底,在他轉院的間隙,我們將他接回家住了短暫的一周,那也是他居家的最后幾天。夜深人靜的夜晚,我們常常聽到他用微弱而又深情的聲音一遍遍呼喚著“媽媽,我的媽媽”,也許是在生命的最后階段脆弱的他宛如回到孩童時代需要母親的呵護,他想念已離開他70余年的媽媽了,我不忍打斷,就讓暮年的父親和天堂的奶奶對對話吧!</p><p class="ql-block">(圖為2009年6月父親和叔叔姑姑大伯母在葛洲壩)</p> <p class="ql-block">(2006年二伯從漢來宜,兄弟倆開心游三峽)</p> <p class="ql-block">(2012年4月,四叔70壽辰之際,兄弟姐妹齊團聚,那也是他們7個人難得的一張大合影)</p> <p class="ql-block"> 我不知道一個貧苦農民家的孩子是靠著怎樣一種力量走進大學校園?作為畢業于六十年代初期的一名大學本科生,在那個年代父親無疑創造了這個農民家庭當時文化程度的新高度,命運坎坷同樣聰慧好學的二伯后來憑借自身的努力走進華中工學院學習深造,取得高電壓專業的本科文憑,但二伯總說父親是我們謝家第一個真正的大學生,言語之間深以父親為榮!</p><p class="ql-block"> 我不知道一生正氣光明磊落敢于直言的他在被抓去當街游行批斗、知識分子斯文掃地時該是怎樣的屈辱和痛苦?在那段混淆是非的動亂年代,富有家國情懷、理想主義的父親終究因為講真話而惹禍上身。母親當時和他已經定親,在他像個牲口一樣被趕來趕去參加勞改時,心疼他一介書生卻要忍受非人的折磨奔波幾十里地去給他送過飯,每每談到那時候的父親母親淚花閃爍。</p><p class="ql-block">(圖為父親1961年大學畢業證上的照片)</p> <p class="ql-block"> 我們姊妹眼中的他是一個樂觀豁達、堅強內斂、對我們嚴肅嚴格、對外人和藹可親慷慨大方的人。父親總是教導我們做人要正直,要滴水之恩當涌泉相報,要記得他人的好。他記憶力很好,時常會如數家珍一般告知我們哪些人是他生命中的貴人,他是這樣說的也是這樣做的。父親的嚴格教育,讓我在人生的道路上有了前進的基石,父親的寬厚待人,讓我懂得一個人的愛是多么的廣闊!</p><p class="ql-block">(圖為2004年春節父親帶領我們姊妹三游覽他曾經勞動過的東風水庫)</p> <p class="ql-block"> 同事眼中的他是一個為人正直、有能力、有才華、有風骨、待人友善的好同事。父親無論在什么單位工作口碑都很好,和他共過事的男女老少都夸他,他符合國人心目中的謙謙君子形象,“寧可人負我,不可我負人”是他一向的處世哲學,正因為如此,即便在蹉跎歲月中他遭人嫉妒、受過迫害,他也從未怨恨過任何人,依然以一顆赤子之心對待工作、生活,仍矢志不渝地堅持真理、堅信馬列,對黨忠心耿耿。就只看職業生涯中最后十年里抽屜里榮譽證書就是厚厚一摞,這便是父親踏實工作、清白做人、敬業奉獻的真實寫照!</p><p class="ql-block">(圖為80年代和二中的兩個同事合影)</p> <p class="ql-block"> 學生眼中的他是一個溫潤善良、才華橫溢、講課水平高、對學生極好的老師。他帶過的班曾經創造過新邵二中歷史上的高考神話,成了那所百年學校建校史上的傳奇之一,到今天還有人在人世間傳頌。他的好幾個學生和我長期保持著微信聯系,不管是六十年代、七十年代還是八十年代畢業的學生,他們對父親都飽含感恩和敬重。他生病以后,知道消息的一些學生陸續從深圳、長沙、婁底等地過來看望他,打來電話、發來微信問候的那些于我是完全陌生的人也是不在少數。這是怎樣的一位老師,歲月的流逝并沒有讓他們忘記這位曾經在人生路上和他們短暫相遇的老師,當老師當到父親這個份上是幸福的、值得的!父親下葬前的那個夜晚,他年過70的學生何老師從新邵嚴塘趕過來執意要陪父親最后一晚,看起來并不善言談的他主動和我說起往事。70年代末期,家境困難在家務農的他決心重新參加高考,他就住在父親的宿舍,夜晚師生倆一起挑燈夜讀,父親就如同照耀他前行的一盞燈,夜深人靜時每晚都能聽到火車駛過金竹山時的鳴笛聲,說到這個畫面時,何老師已是眼中帶淚,聲音哽咽,“后來每次聽到火車鳴笛聲,我都會想起我的恩師,想起他當我們班主任的日子,想起在二中補課的日子,沒有謝老師就沒有我的今天”。“沒有謝老師就沒有我的今天”這句話這些年來我不是第一次聽到,這個把學生當手足、當孩子的老師如果在天有靈聽到這話一定會欣慰吧。樂善好施、樂于助人的父親就這樣盡己所能幫助了許許多多有困難有夢想的年輕人去實現自己的夢想,改變自己的命運!</p><p class="ql-block">(圖為2012年4月回鄉探親,和他的兩個學生一起把酒言歡)</p> <p class="ql-block">(圖分別為2009年6月在小妹婚禮上即興講話、2017年5月在坪上生日宴上壽星發表即興講話)</p> <p class="ql-block"> 他是一名有音樂素養的高中數學老師,在學校缺少音樂老師的時候,他還兼任過初中部三個班的音樂老師,童年時我聽過他在家中哼著歌曲、拉著二胡,終究因為生活的磨礪,這些業余愛好離他越來越遠。他的口才也被人稱道,“你爸爸在二中講話也是出口成章的,他在大禮堂講話,抑揚頓挫,底下都是一片掌聲,大家都覺得是種享受!”這是謝叔叔在懷念他的往事時發給我的一段原話。他講話出口成章我在妹妹們的婚禮上、在他的八十生日宴上見識了,那都是在沒有事先安排,臨時被主持人請上去講話,他講話條理清晰、滔滔不絕,每一句話都和他的身份吻合。</p><p class="ql-block"> 數學是他的老本行,大概十年前,那時候他已經離開高中教師崗位快30年了,回宜過暑假正在上高中的我的女兒惟惟遇到了一道三角函數難題,她抱著試試看的心態問父親,沒想到那些我早已忘得干干凈凈的三角函數公式70多歲的父親手到擒來,一會功夫,祖孫二人在討論中很快就找到了解題的方法,當時女兒很是驚訝,我們也對離開講壇幾十年的父親還能做當今高中生的數學難題而驚嘆。</p><p class="ql-block">(通曉音律的父親在春節親人團聚時高歌)</p> <p class="ql-block"> 母親眼中的他在退休前尤其是當教師時是一個心中只有工作、極少有家的丈夫。為此,母親心中多少是有怨言的,我能理解父親對于工作和學生的熱愛,也能理解母親的苦,在我們成長期需要物質、精神支撐的時候,母親在苦苦支持一家人拮據的生活、辛苦照料著我們。昨天還在對著父親的遺像嘮叨當時身為家屬的她連一個雞蛋都舍不得吃,要拿去換錢貼補家用,因為樂善好施的父親他的工資不知道又資助給了誰。母親嘮叨歸嘮叨,最離不開、放不下父親的也是她。幾十年的相濡以沫、同甘共苦早已成了一種生活習慣,尤其是退休后兩人如影相隨,進入晚年后父親逐漸開始心疼母親,常常勸母親要對自己好一點,不要太節儉了。父親走了后,母親很不習慣,有時候翻開影集看父親這幾十年來的照片,回憶他們共同走過的地方。有時候把父親記得漂亮的讀書筆記拿出來看,就是看電視換到CCTV4時也會說一句“這是你爸爸最喜歡看的臺”……去年10月我陪護的一個夜晚,我和父親聊著天,面對生死,父親已然看得很淡,再次跟我強調他的后事務必簡辦,不要給別人添麻煩,我含著淚一一應答,同時請他放心,我們會照顧好母親,聽到我的話,淚水從他的眼角滑落。</p><p class="ql-block">(在我們的動員下,2009年父母去九寨溝旅游,回來的路上游覽都江堰留影)</p> <p class="ql-block">(退休后,練習書法成為他日常生活重要的一部分)</p> <p class="ql-block">(2017年5月陪同父母省親順便看看故鄉的山水)</p> <p class="ql-block"> 斯人已逝、幽思長存。無論父親在我心目中的形象是高大還是渺小,命運終歸是讓我有緣跟這個當年從湖南新邵坪上迪光亭走出來的英俊少年成為父女,而我也終于成長為他的驕傲。好些年的歲月里,當他小心翼翼的打來電話,問我最近回不回宜昌出差,或者問我今天能不能回家吃個飯、談個心,許是想告訴我他心里的那些寂寥和關注,但是我幾乎一次完整的機會都沒有給過他。就是回去了,一聽到他跟我談廉潔從業、謹言慎行我就沒有了耐心,所以常常他期望的談心被我在敷衍中結束。慢慢的,隨著年歲漸長,他在我面前越發的小心,我就這樣一次次的因為這樣那樣的理由讓一位老父親想和他信任的女兒啰嗦的愿望落空了。</p> <p class="ql-block"> 每個人心里都有愛,但很少人意識到,愛要及時,一旦錯過,就是永遠。當我逐步意識到他將不久于人世時,我開始害怕那一天的到來。8個月間,他在武漢宜昌不同的醫院中輾轉治療,我常常會抽出時間去醫院陪伴他,心痛的是因為腦梗逐步嚴重,他已經失去了主動交流的能力,我再也聽不到他主動說要跟我談心,要給我“講黨課”了。上一代不能傾吐,下一代無心體會,思維,再也沒有碰撞和爭論。生命,就像黃昏最后的余光,瞬間沒入黑暗。在他彌留之際,我握著他的手,哭泣著和他說著對不起,懺悔著我作為女兒的錯誤言行。我應該讓他說個夠啊,我不應該埋怨他迂腐固執,不應該嫌棄他落后于這個時代,他不是被這個時代拋棄了,而是被我生生拋棄了。“</p><p class="ql-block"> 人生本來就是旅程。夫妻、父子、父女一場,情再深,義再厚,也是電光石火,青草葉上一點露水,只是,在我們心中,有萬分不舍。”父親,我的父親,從湖南新邵坪上迪光亭走出來的父親,從生活的碎片里艱辛地站起來又前進的父親,最后又變成了故鄉大地上的塵土。</p><p class="ql-block"> 從此,您長眠,我們常念。</p> <p class="ql-block">(這是我們為父親過的最后一個有儀式感的生日)</p> <p class="ql-block">(1991年5月,父親從北京出差回來經過武漢,到華中理工大學探望我)</p> <p class="ql-block">20世紀末,父親和二妹三妹合影</p> <p class="ql-block">(我和父母的最后一張合影,2021年春節于當陽鄉下)</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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