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下的父親

晴雨

夜深了，萬家燈火漸漸熄去，柔和的月光傾泄在地面，我與父親并排坐在院子里。耳畔，有蟲鳴奏。父親未說話，目光是無聲的語言。他與月光交疊，折射在我心里，如一泓清泉。夏夜的風，在周遭徘徊。任何時候，父親的目光，都如月光一樣清澈深邃。間或，父親默默地吸一口煙。煙火時明時暗，浸透了歲月的滄桑。我叮囑父親，來年不要再種那么多土地了。可我深知，這聲叮囑不過是一種習慣，一種儀式。父親是不會讓他心愛的土地丟荒的，更不會讓自己閑下來的。父親是地地道道的農民，每天起早貪黑，一輩子做著普普通通的農活，過著清苦的日子。用父親的話來說，若是哪天不干活，他會覺得渾身都不舒服。可是，在光陰面前，父親老了。那曾經挺拔的身軀，已經變得佝僂，走路時腰微微彎著。那曾經飽滿的額頭上，如今爬滿了一道道皺紋，像一枚枚別樣的鋼針，深深地刺痛著我的目光和心靈。記憶中年輕時的父親，總是腳步輕盈而鏗鏘，現在就算是一次簡簡單單的上樓下樓，他都顯得吃力。父親命苦，兩歲時便沒了我奶奶。我爺爺又娶了后奶奶，父親只好跟著大伯和二伯生活，后來大伯去當兵了，二伯也才十四五歲，父親就在這個親戚家待幾天，那個親戚家待幾天的，吃盡了苦頭。可能因為幼年的種種經歷，父親一輩子省吃儉用，從來舍不得把錢花在自己身上。我每次回家都會給他帶些衣服和鞋子，當拿給他時，他就會說：“我有的是衣服鞋子啊，怎么又買了，盡浪費錢！”邊說邊打開衣柜，炫富般的：“你看，你看，有很多衣服了吧”。父親如數家珍似的訴說著每件衣服的來歷?！斑@件是前年去你那，你給我買的，三百多塊錢呢，這件衣服穿起來又暖又舒服”，“那件毛衣是你前些年給我織的，穿起剛剛合適呢”，“那條褲子是你妹妹給我買的”，“那件背心是前年冬天時，你小姨給我買的”，“還有這些皮鞋，全是國鵬（我老公）給我買的，每雙都又軟又合腳”……我靜靜地聽著，這已經不單單是衣服了，儼然成了記憶的閥門，每件衣服和每雙鞋子都充滿了美好的回憶。有時跟父親坐在一起聊天，他說，自己的一生是清貧幸福的，雖然生了三個女兒，但比村里很多有兒子的人好過了不知多少。我笑著打趣他是不是吃不到葡萄說葡萄酸，他便一本正經的列舉誰誰誰一輩子也沒得穿上兒子一件衣服或是一雙鞋。每每說起這些，年邁的父親眼睛里總是會有那晶瑩的淚光閃動。父親因為生了我們三姐妹，沒少被人在后面說閑話。但父親對我們三姐妹的愛，從未因那些閑言碎語而改變過。記憶最深刻的是，每年春節前，父親都會跟母親一起帶著我們姐妹三個去街上挑過年穿的新衣服。一生最怕開口求人的父親，還會找人換一元、兩元和五元的新錢，為的是過年時給我們姐妹三個發壓歲錢。那時候我不明白新錢與舊錢有何差別，長大了回頭看，才知道，每一件具有儀式感的事都充溢著父親對我們無微不至的愛。大字不識幾個的父親，總是把生活中可有可無的事情變得有意義，諸多感動溫馨的細節，經過歲月的沉淀，慢慢成為我們生命中最溫暖、最珍貴的記憶。一直以來，父親在我心目中是堅強的，是寬厚的，是溫暖善良的，是家中的頂梁柱，更是我一生的驕傲。他用自己實實在在的行動告訴我們姐妹幾個，一個人應該用什么樣的態度面對人生與生活，以至于現在的我們，身上都有著父親深深的影子，比如那種忠厚老實，那種安分守己，那種對生活的熱愛……都像是一枚枚別樣的種子一樣，播種進我們的心靈，成為我們人生路上的精神源泉。小時候，有人問過“你覺得爸爸好還是媽媽好”。我通常都是笑笑說“都好”。其實，在那時候的我心里，多少是偏向父親的。因為小時候母親隔三差五就會揍我一頓，而每次都是父親護著我。后來我自作主張放棄了上學，離父親越來越遠。我的人生，父親也越來越無法參與。一度，我與父親相對無言。只是每次回家，父親會埋怨自己沒好好勸我讀書，說著說著就會紅了眼眶。再后來我談婚論嫁，母親反對，父親悄悄地支持著我。只是在結婚敬茶時，父親接過我手里的茶，眼角卻默默流下兩行清淚。如今，我與父親隔著山水。他人生中的很多事，我也無法參與。有好幾次，他生病了，我卻不知情。因為他怕我擔心，不讓母親和妹妹告訴我！等我知道時，已是水過三丘田。一直以來，父親覺得我離他遠，未能替我照看孩子，未能分擔我生活中的種種，是虧欠了我。可我虧欠父親的又該如何彌補呢？未能在他生病時端上一杯熱水，未能在他需要幫助時搭一把力，未能分擔他生活中的種種……我終是辜負了父親的。未好好上學，也未能留在他身邊。月光下，父親的影子顯得愈發蒼老。月光，在心與心之間流連，往事，隨月光流瀉。我與父親在彼此的世界里，互相懂得，并互相祝福！那些悄無聲息的歲月從指尖劃過，零落成泥，溫暖的記憶于心間蔓延，鐫刻成雋永溫暖的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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