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麗達”

左岸

“ 麗達”是條狗，撿回來的時候半歲大。 那天，隊長安排我跟隊里的一個青年去林場拖木料，林場距生產隊有十多里路，在錦屏山里。 到了林場，裝好木材，趕著牛車要走的時候，一條瘦骨嶙峋的黃狗躥了過來，圍著牛車轉，我伸手想摸它，一邊的林場職工大叫：“別惹它，是條瘋狗。咬人。” 我們趕著牛車上路了，那條狗也一步不離地跟著牛車走，似乎很開心，一會竄到車前老遠的地方撒歡，一會又懶洋洋尾隨在車后。 狗跟著牛車回到隊里，眼巴巴站在一旁，看我們卸木材。車卸完，我要回家了，它竟然還跟在身后。 我收留了它，把它帶回我們的家，當晚給起個名字叫“麗達”。 看過印度電影《流浪者》的，一定對麗達記憶深刻，那是位漂亮的女律師、拉茲童年的伙伴。 “ 麗達”成了我們家庭的一員，它很聰明，沒幾天就知道它叫麗達了，只要聽見有人喚它，便沖你搖尾巴，跳著、伸出爪子朝你身上撲。 麗達的到來，給單調的農耕生活增添了許多的快樂，白天我們在田里干活，它會趴在田埂上，瞪圓眼睛，深情地看著我們勞作。收工了，它一步一回頭走在前面，等到了家門口，會用身子撞開門，搖著尾巴，把我們讓進屋里。晚上麗達就睡在我床邊，遇到夜里我去小解，睡得再香，它也會乎地一下竄起來，跟著我去茅房。 轉眼半年過去了，麗達出落成一條威猛的大犬，立起來足有一人高，它跟我們吃一樣的粗茶淡飯，皮毛卻長的油光水滑。 麗達有靈性，常來我們這玩的村民它都認識，看見了，便搖頭擺尾。對它不友好、常拿沖擔恐嚇它的村民，它也知道，但凡遇見，隔老遠便咆哮不止，不依不饒。 春夏之交，割麥子的時候，麗達跟著去了，它蹲在麥田外東張西望，忽然，閃電一般竄進麥田，瞬間跑的不見蹤影。 以為在撒歡兒，沒去管它，誰知，一會功夫，它一蹦一跳回來了，嘴上叼著一只野兔，野兔耷拉著頭，脖子早被它咬斷了。 麗達太可愛了，知青點的幾個伙伴都喜歡它。可村里有人不喜歡，說它偷雞吃，家里養的雞娃被它吃了好幾只。 麗達不會說話，受了委屈也無法辯解。它啥時候偷吃過雞呀！我們養的幾只雞都是它的朋友，神到頭上都沒脾氣。不過麗達也有發怒的時候，發怒一定是它感覺受到了威脅，它會本能地從喉嚨管里發出悶雷般的聲音。擔心它萬一傷了人咋辦，便找來一根鐵鏈，出工時便把它鎖在家門口的石碾子上。 一個集日，隊里放假，想去縣城逛逛，牽著麗達來到渡口，可船工不讓它上船，說船上人多，怕它傷人。見我們幾個上了船，麗達在岸上急得團團轉。船駛離河岸，就見它在岸上來回跑，忽然，撲通一聲扎進河里，四只爪子飛快地劃，鼻子露在水面上。原來狗天生會游泳啊！ 轉眼冬天到了，家家戶戶都去山里砍柴，以備冬用。 一個休息日，我也跟著隊里的年輕人去山里砍柴，想帶著麗達一塊去，可路太遠，來回得走二三十里，擔心它累著。 怕麗達一個人關在屋里寂寞，就用鏈條，把它拴在家門口的石碾上，食盆里裝滿水，讓它渴了好喝。 進到山里，砍柴的時候不知咋的，老覺得心神不寧，像有什么事情要發生。等柴砍好，便挑著柴擔一口氣不歇朝家趕。 傍晚時分進了村，遠遠看見我們住的房子，卻沒見麗達的身影，心里一咯噔。 到了屋跟前，只見鐵鏈空蕩蕩掛在石碾上。以為它掙脫了鐵鏈，跑回屋里去了。推開門，床下、灶邊四處不見它的身影，趕緊奔出屋去，滿村子大聲叫“麗達”。 “是不是找你滴狗哦，好像在村東頭的棉花地里……”一位朱姓村民從門里探出半個腦袋說。趕緊朝東頭的棉花地跑，暮色里，果然看見麗達一動不動匍匐在那。 待跑到跟前，我懵了，只見麗達的下顎裂開來，血肉模糊，鮮紅的血在皮毛上結成了厚厚的痂。 我撲上去，跪倒在麗達身旁，把它抱進懷里，一遍遍聲嘶力竭地呼喚：“麗達，麗達”，不停地撫摸它。 麗達的眼睛睜開了一條縫，閃過一道微弱的光、尾巴無力地擺動了幾下，便再也不動彈了。 我握住它撕裂的下頜，想將它合攏到嘴上。可我無法做到，它的下頜已經跟嘴完全脫離開來。我大哭了起來：“麗達，你怎么了呀？怎么變成這樣……” 麗達躺在我懷里，眼睛微微睜著，身體一點點在變涼…… 幾個村民從旁經過，停下來觀望，一會又走開了，暮色里只留下我跟麗達。 天黑下來，起風了，很涼的風直鉆進骨髓。我好后悔，干嘛把它留在家里呢？如果帶上它就不會死了…… 天黑透的時候，我背起麗達朝北門河走，它被炸爛的下顎在滴血，殷紅的血染紅了我的肩頭。 在河灘上，我奮力地用手刨著沙地，揚起的河沙漫天飛舞。當一個碩大的坑呈現在面前的時候，我把麗達放進坑里，自己也躺了進去。 細細的河沙很溫暖，耳畔還能聽見北門河水嘩啦啦流淌的聲音。仰面看著黑幕一般的夜空，幾顆星星在閃爍，眼淚止不住地流…… 我把麗達葬在北門河畔的這片沙灘上，離它曾經的家很近，它想我的時候，我想它的時候，可以互相看看…… 沙坑填平的時候，我沒做任何標記，除了我、沒人知道麗達長眠于此。麗達走了，在陪伴我一年之后，把一段難忘的記憶留給我，它走了。沒人能知道我有多難過；沒人知道我們之間的感情。 麗達沒有人的語言，卻有著人無法比擬的情感；沒有承諾、卻從不會背叛；這么多年過去了，我始終無法忘記它，每每想起與它在一起的時光，心都隱隱作痛。 如果有人問，插隊兩年，最讓你難忘的是什么？我會不加思索地說，我的麗達死了，再苦的日子我都能過，可我無法接受一個無助的、不是用語言，而是用行動啟發人的良知的生命被扼殺。 后來我打聽到，麗達是被那個說雞被它吃了的村民用炸狗獾的咬彈炸死的。能說什么呢？一個跟狗都過不去的人，你能對他說什么？ 2015年我回到當陽，在朋友的陪伴下，專程來到北門河畔，我想看看麗達，看看它安息的地方。可滄海桑田，北門河早已變了模樣，沙灘沒了、渡船沒了、尋找不到一絲當年的痕跡。 陽光下，北門河水閃著金色的波光，我在心里默默呼喚：“麗達，我來看你了，想你，懷念有你陪伴的那些時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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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麗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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