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文/信天翁</p><p class="ql-block">圖片視頻/自拍+一連戰友拍攝</p> <p class="ql-block">1970年,16歲的我,進了生產建設兵團。在我向連隊遞交入團申請書時,被鄭重其事的告誡:注意要與你們排的右派分子劉承英劃清界限,如果發現他有反動言行,立即上報。</p> <p class="ql-block">這倒讓當時懵懂無知的我,對這個右派分子產生了很大的好奇心。不過我在一班,他在二班,相鄰的兩個宿舍,并不能時時看到他。</p><p class="ql-block">當時連隊里天天開會學習,全連開大會,各排開中會,班上開小會。只有各排開會時,我才能和他碰在一起。我們一排的會場,通常都在二班宿舍里。我總要坐在老劉床上(連里無論男女老少都叫他老劉),想看看他到底怎么“右”了。</p><p class="ql-block">老劉祖籍山東,卻講一口標準的普通話。廋瘦高高,愛說愛笑,和藹可親,跟誰都能開玩笑,所以在連里的人緣相當好。與眾不同的是,他的業余時間不是在看就是在寫。盤腿坐在自己床上,就著青磚墊起來的白木箱子,總是處在“辦公”狀態。看的書籍幾乎全是政治經濟哲學歷史類的“大部頭”,報紙雜志則是逮住什么都翻一遍。</p> <p class="ql-block">那時候的我,正是求知若渴的年紀,苦于當時無書可讀,就手翻起了老劉的“大塊頭”。好在看不明白的地方,可以順便請教他,也就看進去了。老劉見我會散了還捧著書不肯走(在其他人都對他的書籍不屑一顧時,可能我的愛好讀書引起他關注和喜歡吧),竟破天荒允許我帶回一班宿舍去看。不過隨即就交代了一堆“規矩”:不準折、不準劃、不準弄臟……看完立即歸還。</p><p class="ql-block">就這樣,借一本還一本,還一本再借一本……老“右派”的一箱子“寶貝”,被我全部“篩了”一遍。除了《資本論》等幾個大部頭“啃不動”外,其他諸如《歷史唯物論》、《辯證唯物論》、《人口論》、《文學論》、《聯共(布)黨史》、《馬克思傳》等還都看下來了,只是在與老劉交流心得(其實是他在考我)時,有時會笑我理解幼稚。但卻沒有象與其他工友辯論某事時那樣大聲反駁,只是找機會私下糾正我的看法和觀點。</p><p class="ql-block">見我好奇他整天在寫的東西,有時也會讓我看看。尤其是當我討教馬爾薩斯《人口論》的有關問題時,他并不直接回答我,而是掏出一疊手寫稿紙讓我自己看。七十年代初期,還在文革期間,政治運動一個接著一個,無人關心人口問題,而老劉則引經據典的將人口無控制膨脹的危害性說的明明白白,其結論就是:如不立即實行全民計劃生育政策,國民經濟瀕臨崩潰的局面,就將是不可避免的。</p><p class="ql-block">時間稍長,我對這個“老右派”的看法,便徹底顛覆了。完全是位憂國憂民的知識分子,他個人的興趣愛好,就只有一個:徹頭徹尾的家國情懷。</p> <p class="ql-block">當時距離一連最近的集市便是雙泉鎮,經常在星期天,我們這些知青們三五成群的去趕集。有時為買點日用品,有時純粹就是去玩耍、逛街或解饞(鎮上食堂里啃個鹵豬蹄什么的)。</p><p class="ql-block">一次老劉單獨交給我一封信,鄭重其事的囑咐我替他到雙泉郵政所發掛號。到了雙泉,趁戰友們都興高采烈逛集市的功夫,我悄悄掏出信封仔細看了一下,厚厚的封皮上,收信地址竟然是北京、國務院xxx親啟!這大大出乎了我的想象范圍。原本以為是寄給他親屬(他大女兒在北京)的,真沒想到會涉及中央!</p><p class="ql-block">當時的我,確實很糾結。老劉當時的身份,是被勞動改造的右派分子,被監視者。而我則是被賦予使命的監視他的人之一。我猜測信封里裝的很可能就是那篇有關中國人口政策的文章。盡管知道他是以“思想匯報”的形式寫就,但還是為他的這一行為捏著一把汗。直到同行戰友招呼我回返連隊時,才一狠心替他寄出去了。</p> <p class="ql-block">沒過多久,老劉那封信經中央有關部門批示后,層層退返到了我們團部。連里奉命組織對劉承英右派思想的批判會,四團政治處孟主任親自來到一連主持會議,讓我慶幸的是并未追查寄信的過程。</p><p class="ql-block">事后我悄悄勸誡老劉,別再這樣引火燒身了,寫點別的不好嗎?他輕輕一笑,說你還不懂,沒事的,毫無悔改之意,每天依舊筆耕不輟,又在構思另一篇國民經濟有關問題的分析建議書了。甚至寫完草稿還讓我幫他校對,專找錯漏別字等等。</p> <p class="ql-block">老劉在吃穿上,沒有一點兒講究,樸素到了極點。冬天穿棉襖也跟我們年輕人一樣,腰間系一根草繩。嘴里也是嘮叨著:三單不如一棉,三棉不如一纏。但他在工作上卻非常認真,責任心超強。每年一到糧棉收獲季節,連長都要任命老劉為一連石板場場長。由他帶領一幫年輕人,專門負責收獲回來的糧棉翻曬、保管、打包、裝運等等一系列重要工作。每年他都是不辱使命,保質保量的出色完成。</p> <p class="ql-block">“九一三”事件后,上級允許老劉親屬前來連隊探親。老劉愛人王劍華來到一連住了幾天(文革中被迫與老劉離婚),連里只為老劉在大水池墻外用玉米桿搭了個地鋪窩棚。連隊幾個調皮鬼天天開他的玩笑,夜里還去偷聽“墻根”。我替他抱屈時,他竟然一臉滿足的笑著說,這己經相當不錯了,比起剛去“三邊”(當時陜北最荒涼的三個縣:定邊、安邊、靖邊)勞改時好太多啦。那時讓我單獨住一瀕臨坍塌的破窯洞里,冬天沒有柴火燒坑,夜夜蜷縮在土坑上當“團長”(指凍縮一團)。有次從窯頂裂縫中掉下一條蛇,落在他蓋的被子上,居然同眠到天亮,一夜安穩。可能蛇是見他被子上比其他地方溫暖些,所以不肯離開。而他是見有蛇同在,反倒嚇退了夜夜上坑來騷擾他的老鼠們,所以也沒動。</p> <p class="ql-block">隨著年齡漸長,我陸續訂閱了當時可選擇的很多報刋:《人民日報》、《陜西日報》、《軍墾報》、《參考消息》、《航空知識》、《地理知識》、《歷史知識》、《師院學報》、《人民文學》……成了連隊里自費訂閱最多的人,老劉也常來我這里分享。</p><p class="ql-block">在團員青年中,我倡議并在連隊領導的支持下,逐步建立起了一連圖書室。老劉對此十分欣賞,私下多次夸獎我。只不過在我們的上千冊圖書中,沒有幾本能入得他老人家的法眼。</p> <p class="ql-block">老劉的家,在西安南關正街上。我每次休假路過西安,幾乎都要替他捎帶東西。那是一個寬敞的北方四合院,老劉的母親和岳母,待人和藹可親,非常熱情。兩位老人家都是在老劉家終老天年,可見老劉倆口子的至孝至順。</p><p class="ql-block">老劉愛人王劍華在城里工作,有幾次我因時間緊迫,就不去南關家里,直接將捎帶的東西送到她單位就走了。晚年王老從廈門回來后患了癡呆癥,有時連兒女都分辨不清,卻還始終能夠記得我。</p> <p class="ql-block">后來連隊里陸續成立了民兵小分隊、工人理論組,還以團支部為中心開辦了夜校。除為部分農村來的青年義務進行文化掃盲外,還為連隊戰友們舉辦各種講座。在我的動員下,聘請老劉抖出了他的專長__各種商品經濟常識普及。輪到他講課時,會議室里人滿為患,連窗外都站了人。聽不聽得懂無所謂,男女老少都想一睹前大學教授的風采。</p> <p class="ql-block">當年“反擊右傾翻案風”時,我做為一連工人理論組長,經常得去團部師部參加各種學習討論培訓等活動,無形中就把老劉的某些思想觀點帶了出來,引起了師團宣傳部門某些人士的注意,最后竟給我封一外號:小右(老劉的“老右”大名早已風靡全團直至師部)。</p> <p class="ql-block">1976年,我調回到父母親下放的岐山縣工作,老劉也被抽調到四團子弟學校走上教師崗位。</p><p class="ql-block">1980年,我調回西安工作時,老劉也被平反昭雪,摘掉蒙冤二十余年的右派帽子,返回省城教授崗位。當年我收到了老劉送給我的結婚賀禮__一支英雄金筆,他鼓勵我繼續努力,別放棄自身學習。于是我利用業余時間,堅持進修完成了電大文科學業。剛剛結業老劉便推薦我進了一家新聞單位兼職,原單位為了留住我,最終將我調入系統內的職工學校任教。</p> <p class="ql-block">恢復教授職位后的老劉,初心不改。依然不斷的研究考察時下有關國計民生的諸多問題,不斷向中央有關領導和有關部門提出自己的意見和建議。李先念、陳云、于光遠、厲以寧、朱镕基……都曾是他的上報反映對象。剛回西安那段時間,校方還沒有房屋分給他,借了間教室臨時當家住。我經常去當他文章的第一個觀(聽)眾,然后再幫他校對、謄抄、郵寄。常常一個星期天,我全在他家里度過。我和他在桌子上忙碌著,我剛會走路的小兒子在他那間偌大的“教室家”里玩耍著……這幅情景至今仍然歷歷在目。</p> <p class="ql-block">1980年6月21日,《光明日報》刋登了劉承英教授關于生產力要素構成的理論文章,首次提出科學技術越來越顯著的重要性,應確定為生產力的第一要素。</p><p class="ql-block">1988年,改革開放總設計師鄧小平最終明確肯定,科學技術是生產力的第一要素。</p> <p class="ql-block">上世紀九十年代初,蘇聯解體,俄羅斯、蒙古等國民生凋敝,百廢待興。敏感的老劉鼓動我棄文從商,以借調方式去當了幾年“邊貿倒爺”。雖因種種原因未能達成預定目標,但卻大大豐富了我的人生閱歷。</p> <p class="ql-block">我在四團一連待了六年,老劉卻待了整整十五年。他對當年兵團農場的感情之深厚,遠遠超出了所有人的想像。</p><p class="ql-block">雖然是回歸了城市工作和生活,但他的心還時刻牽掛在農場尤其是一連的建設變化之中。不僅一連的老中青各代工友,甚至沒見過面的農二代三代們,都成了他關懷的對象。幾十年如一日的寄錢資助貧困家庭和進學子女,無償捐助一連修路項目……</p><p class="ql-block">老劉不僅心系農場,他還牽掛著老家山東肥城的父老鄉親。先后將自己省吃儉用積攢下來的約30萬元,無償捐助給家鄉的文化廣場建設、貧困學子上學等諸多公益項目。</p> <p class="ql-block">他不求任何回報,常年堅持捐助家鄉凡是考上大學的貧困學子,被譽為肥城心系桑梓,德行鄉里的大善人。</p> <p class="ql-block">這是他家鄉的村鎮干部,在替他發放助學善款。</p> <p class="ql-block">1992年,我們一同前往寶雞市與一連戰友相聚。</p> <p class="ql-block">1993年,老劉返回一連大聚會。</p> <p class="ql-block">1996年,一連戰友西安聚會。</p> <p class="ql-block">2004年,在我們企業的干部培訓中,我將己然離休的老劉請出來講課。此時的他,雖然是75歲的老人了,卻依舊精神矍鑠,聲若洪鐘。三個小時的課程,他竟站著講了兩個多小時,不肯坐一下。我實在忍不住了,才上前硬將他按在了椅子上。臺下干部學員們給他的掌聲一陣又一陣。</p> <p class="ql-block">長年累月的艱苦生活,畢竟還是在老劉身上留下了不少印痕。</p><p class="ql-block">2011年我兒子婚禮時,老劉己經八十多歲,多種疾病纏身。我讓兒子小兩口提前登門去拜見了他,就是不打算讓他再來現場湊熱鬧了。</p><p class="ql-block">可當他聽說有幾十位一連戰友從各地趕來時,還是硬撐著病體來了現場。</p> <p class="ql-block">后來,他二老被落戶廈門的兒子勇勇接去養老了,兒媳小馬對二老的照顧無微不至,還雇傭了長期護工保姆。他經常跟我通電話,開始跟我說那邊挺好,但后來吐槽就越來越多了。主要是那邊的潮熱氣候,誘發了他的皮膚病;還有南方飲食不合他的口味,好不容易發現一家賣北方饅頭的店鋪,后來又遷走了;見不到他認識的人,感覺精神很空虛……</p> <p class="ql-block">2016年,在現大荔農場領導和現一連連長楊衛平的大力支持下,老一連舉行了最后一次現場大聚會。</p><p class="ql-block">老劉人在廈門不能親赴,但卻非常關注這次聚會的一點一滴。我回來后將聚會的照片、視頻、講稿、名冊、朗誦詞以及場部的報道,通過他兒媳,從微信上一一發給他看。結果讓他產生了還要回西安來養老的想法,搞的兒女們都很糾結。</p> <p class="ql-block">直到2017年的一天,老倆口連帶廈門的保姆一塊兒回了西安新裝修的家。并且他還告訴我,他己委托香港一家出版社,制作了他的一本文集,完成以后他就再也不寫東西了。因為病魔來了他感覺太難受,不想再受這個罪了。</p> <p class="ql-block">原本開朗健談的他,回來后不大喜歡見人了,感覺沒有精力,但卻想見一連人。還給我列出來一份名單,要我幫他找一串他想見的人。名單上有我認識的,也有只聽聞過名字而未曾謀面的,還有我根本不知曉的曾經的一連老人。</p> <p class="ql-block">2018年10月,我召集在西安的七位一連戰友,以給他祝賀九十誕辰為名,為老劉精心籌備組織了一場大聚會。共有四十多位曾經的一連戰友,從省內外各地趕來西安,在含光門內紫鑫閣飯莊匯聚一堂。</p> <p class="ql-block">大家讓他坐在飯莊前的太師椅上,兩旁擺放著鮮花籃和壽桃樹,他想見的人一圈兒圍著他,滿足了一位耄耋老人此刻最大的愿望。</p> <p class="ql-block">步入飯莊大堂</p> <p class="ql-block">眾人一同為老劉祝壽</p> <p class="ql-block">曾經的一連連長楊衛平,一一述說著老劉進城后對一連的資助與關愛。</p> <p class="ql-block">原一連子校校長郭天鈞(已故〉致祝壽詞</p> <p class="ql-block">老壽星一番發自肺腑的自我總結</p> <p class="ql-block">老人用顫抖的手,現場為一連戰友們題詞(沒想到竟然成了絕筆)。</p> <p class="ql-block">祝壽聚會一周后,我將合影照片、視頻以及我為這次聚會所寫的美篇,一同給他送到家里,并給他一一講解,老人非常高興。只有一個不滿意的地方,就是嫌我沒讓他承擔聚會費用,而是采取了AA制。</p> <p class="ql-block">這是此后不久,為他拍攝的最后一張照片,就在他家的陽臺上。</p> <p class="ql-block">2018年12月26日,我的忘年老友劉承英教授,駕鶴仙逝了。</p><p class="ql-block">明智的老人留給兒女們的遺言是:不開追悼會,不舉行任何告別儀式,不要花圈緞帶等物,除親屬外不要通知任何人,只要求葬入西安烈士陵園。</p> <p class="ql-block">我也只好在他家中的靈堂前,代表一連全體戰友,送他最后一程。</p> <p class="ql-block">如今,在校方和兒女們的努力下,劉老終于安息在了西安烈士陵園。</p> <p class="ql-block">兩個多月后,劉老愛人王劍華也隨他而去,先后進了烈士陵園。</p> <p class="ql-block">我與老劉的關系,亦師亦友,亦父亦子。這份忘年交情,持續了近半個世紀,從我的青春少年直到華發耳順,歷經文革到如今,終生銘刻在心頭。</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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