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身

驥鹽

“那就到此結束吧。同學們再見！”我放下翻頁筆，走下講臺，故作輕松地宣布下課，腳步卻和心旌一樣搖曳。 背后傳來孩子們熱切的呼喚，“王老師。”“王老師再見！”此起彼伏。 跨過教室門口的剎那，我只敢微微側身，揮手說著“再見”，那聲線貌似平靜響亮，卻有隱隱的顫栗，終成“抖音”。 孩子們依依不舍，眼神熾烈且深沉。剛才是我們之間的最后一堂課。產假代課到今天正式結束，他們明確，挽留無濟于事。 我鎮定心神，轉身邁步。 目睹孩子們的轉身，是間或的常事。 我向來執教小學高段，每兩年定有學生畢業離校。無論是否班主任，我都習慣送上臨別的叮囑與祝福，然后，佇立目送孩子們轉身漸漸遠去。 轉身，意味著過去式的剎那變現，意味著師生日常的戛然而止。 而這次，輪到我率先轉身了。 　　2021年8月，原校天姥小學被撤并。我生性疲懶，對任職什么學校幾乎無謂；又因興趣駁雜，基本到哪都能隨遇而安，進而自尋其樂。 然而，此次我不再佛系，正迫切向往著我的“圣地”（語見拙文《秋風不蕭瑟》，原句是“兒子所在，必是我心心念念的圣地”）——儒岙中學。只因教子無方，且羞且悔。兒子屆臨中考，成長期的最后陪伴，我不愿缺席。 承蒙領導憐顧，我轉身入職儒岙中學，廁身總務處工作。后勤事務繁瑣，兼具技術性。幸有同事長兄般眷護，不吝賜教；二月有余，我漸入境。 一眼看穿的人生實在無趣，未知才是最大的活力，即便這未知，有時是死水微瀾。 某個尋常的夜晚，校長突然召詢：七年級有老師產假，可否代課語文？我平生不擅拒絕，何況當時酒已半醺，新奇感驀然作祟，遂懵然允諾。 　　2021年的11月11日，是我教學生涯的新紀元。　　11日之前，我始終在備課，竭盡心力，甚至不輸當年優質課備戰時的審慎。畢竟，《紀念白求恩》是我執教初中生的第一課，具有人生里程碑意義。　　我在朋友圈記錄了那個陽光明媚的下午。這是一節時間失衡的殘課，近1/4的教學內容還隱身在PPT里自怨自艾。我累年以一支粉筆混跡講臺，除卻電化教室新建那年的短暫實驗式操作，基本延續傳統教學方式，完全“純手工”上課。我操作PPT的生疏笨拙可想而知！學生們興奮異常，一個個踴躍指點，熱情的講解聲不絕于耳。我手忙腳亂地點屏幕、按翻頁筆，“對不起”不迭聲脫口，直至下課聲驟然響起。 （這朋友圈的時間真湊巧。） 　　掃視著孩子們明亮的眼神，我的沮喪無以復加。十八年前的優質課，我熟練地播放著幻燈片（當時還沒有PPT的概念），借助偷瞄手表，掐在下課鈴前說完了“今天的課上到……”，戰績創造了農村小學的記錄（增補:這是另一個故事，細講有翻老黃歷的嫌疑，我的用意只是通過PPT操作和時間控制的表述，闡明我對上課的內在自信，從而強調本段的“沮喪”，強調我本次備課的盡心盡力而已）；而今，在歲月的無情稀釋中，我雖全力以赴，終究眼高手低，暴露出綆短汲深的真實！ 轉機倏忽而至。孩子們居然不愿下課，東叫西喊地讓我繼續，關鍵是一聲反駁都不見。我甚至聽到了“王老師，時間管夠，下節課你也占了吧”！ 這熱情，哪像是第二次正式見面？巨大的慰藉振奮著我。我感激莫名，親近感直線飆升，寵溺的種子由此埋下。 　　其后的教學波瀾不驚。產假卻一再延期，都緣于國家的新規。在日漸滋長的師生情意中，離別悄然降臨。 告別前夜，我把滿腔的愧疚（教學實績偏低，終生意難平）轉化成詩，自制PPT，朗誦了急急寫就的《假如》。 離緒在醞釀，在發酵，在蔓延。孩子們眼眶漸紅。我最終在父親過世后的第六年，再一次痛哭失聲。真丟臉！ 最后一課的內容極其應景，是龔自珍的《己亥雜詩》（其五）。“浩蕩之離愁”、“白日斜”的下午、“即天涯”的心距、“更護花”的夙愿，定盫先生辭別京師、策馬南歸時的心境，恰巧契合我當下的情愫。 　　孩子們理解的難點在“吟鞭東指即天涯”。我照例結合生活實際，引導他們回顧初進中學寄宿，回望父母轉身離去的境況，提問:你們有沒有“一入校門即天涯”的感觸？ 　　其時，我正捫心自問:我下課離開教室時，不正是“一出此門即天涯”的蒼涼嗎？不知他們能否體悟，我回歸總務處后，與他們近在咫尺、遠在天涯的心理阻隔。 　　我繼續轉身邁步，思緒在激蕩中有些錯亂，已無暇多想。 　　然而，世情未及少年情，人走茶涼行不通。畢竟，涼卻也需要時間來降溫。 翌日，孩子們七拖八拽地把我簇擁到教室。觸目所及，是密不透風的黑板。在右下角，孩子們完整地記錄了自己的名姓，并留下空位供我簽名。我自然知曉這“永遠在一起”的寓意。左側大片區域是他們的祝福，單純而質樸的詞句，偶有詼諧，卻直擊人心。頂端“王老師，來日方長，有緣再見！！！”用四色粉筆繪就，方正嚴肅。 我事后得知，不算事前的商議，單單黑板上的書寫，就耗費了整整一節自修課！我當時的反應出乎我的意料，——落荒而逃。少年人熱情似火，我不能再跟著無腦“拱火”（或許我感慨的朋友圈雙連發已經在拱火），不能再浪費他們寶貴的學習時間。他們最需要靜心。 　　余溫在周末延續。 他們在微信、QQ雙管齊下，發圖片、寫文字、做視頻，一次次@我。他們用寶貴的手機活躍時間，祭奠了一段青春年華的特殊過往，紀念了一位有愧于心的不速過客。 那幾刻，我實在無法平靜。 半載朝夕相處，換你，能無動于衷？ （S同學的精心之作，是我迄今所收最喜歡的禮物。） 注: 很多同學的文字、視頻我都收到了，且已細看；有些同學未加好友，有人提醒的，我也逐一看過。再次表示感謝。 鑒于文章精煉度，本文中類似的圖片、視頻就只選了一則，見諒（某人就不要說我偏心了，這么多年，我其實最偏心你）。 后記: 半年太短，轉瞬即逝；半年太長，往事難溯。 此文我擇定開課、結課為要點來記敘，放棄了學生個體的描述，因為我不想厚此薄彼。 終究平凡歲月有太多不平淡的片段。往事歷歷，總會不經意間泛起回憶:1、監考初識、10日初講、講臺聚談、丑字好文、美術神作，他是懂王……2、“我也會說臟話的”，“你打我干嘛——”，“對對對”，“講故事！講故事”，“我不會呀，我要是知道答案不早就回答了”，“你看我干嗎？”，“對呀——，怎么了——”，“錢鐘書怎么知道的？”，“我覺得好有道理哦”，“老師，我實在吃不下”……3、“生女當如XXX”（有個女兒那該多好！），“我很悲痛，向ta學習”，“你一點不沖動，因為你沖不動”，“沒有一個同學是班級的累贅，如果你這么認為，肯定是你想多了”，“你姐我教過”，“你會不會從‘滑梯的高臺’上‘跳’下來？”…… 重復一次:認識你們真好。祝福你們，加油！ 6月5日完筆于書房 　（報紙和美篇的發表時間真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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