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永遠不能轉正的預備黨員】夏宇繼

YJX

此文寫于1996年。 當時在日的一家華文報刊舉辦紀念文革30周年的專題欄目，一定讓我寫點兒什么，于是留下了以下文字，當年作為特別征文登在該報刊5月的『風雨三十年』上。 那個年代沒有電腦，寄去的是手寫的，留下的也只有這份報刊。所以現在重新打一遍。已是幾十年前寫的東西，偏頗很多，但這也算是歷史吧，所以基本未加改動。 家琛，你已經走了38年之久了，嗚呼！竟然與你過世時的年紀一樣。 斯人已去，往事難追。但大家對才華橫溢的你的思念之情從未衰減，愿你在天國好好安息，再無疾病之苦痛! 順帶說明一下: 除主人公劉家琛(1946年10月~1984年11月25日，享年38歲)以外，文中其他人物用的均為稍作了改動的化名。?(不應空缺的家琛生年月日由周立基提供，特致謝忱！) 妙齡少女 ? 整整30年前,中國大地曾出現過一場稱為“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的“史無前例”的大浩劫、大悲劇。我的母校清華附中就是在波譎云詭的文革中起了特殊作用的紅衛兵組織的誕生地。我愿把那個比較特殊的地方發生的一個真實的故事告訴大家。我想,如果類似這樣的每一段遭遇,每一個受摧殘的人都永遠不被淡忘，人們就一定會有力量阻止這種歷史大倒退的重現。 好快呀，劉家琛逝去已經快12年了。 記得那是1984年11月一個陰冷的早上，電話里傳來一向穩重的曾梅急切的聲音:“家琛病危了!''這怎么可能呢？5月初，我們十幾個老同學帶著各自的孩子,剛剛在清華園聚過，她絲毫未顯病容。后來雖聽說8月底她因咳嗽不止一時住院,總以為大不了是個肺炎。她那么充滿活力,現在還不早就出了院,歡歡實實地在學校干起來了。 然而殘酷的事實是她已經是肺癌晚期，而且癌變擴散到全身。 下午，我和曾梅頂著西北風向家琛住的一家部隊醫院騎去。我們沒怎么說話，家琛頎長的身影和音容笑貌不時在腦海中翻騰。 中學時代的家琛多才多藝。剛上初一，一米二幾的橫桿她便可一躍而過；作曲、配器、指揮無所不能。幾年中一直身兼跳高隊的隊長和校文工團樂隊指揮，她是當年初604班的文藝骨干，也是王玉田老師的愛將，在附中《小東方紅》演出期間，她參與創作，發揮了重要作用。 家琛性格爽朗、待人熱情，圓圓的臉上總是寫著笑意。時不時在當時千篇一律的藍制服上翻出一個素花襯衣領，透著女孩愛美的天性，也更顯朝氣蓬勃。她身材高挑，雙腿修長，這么一個裊裊婷婷的可愛女性，這么一個美好的生靈，怎么會即將離去? 但愿是消息傳遞有誤。 尋到醫院門口，傳達室的老大爺得知我們是家琛的朋友后，痛惜地說:“才30多，太早了點兒!'' 他囑咐我們別待太長，說一到放學時間，她的學生們就會排長隊來看她，還指著二樓一個窗戶告訴我們:“她就住那個單間。”單間? 對于一個不具高位的普通人住院住進單間，誰都清楚這意味著什么。家琛真的已經走到生命的盡頭，我僅存的一點兒僥幸心理也被擊碎。 我們剛要叩門，走出一個男子。我一眼認出他是陳川，挺拔的身材和十幾年前差不多，可是一臉痛楚，一臉歉疚、一臉自責，負罪般的自責。知道他和家琛那段戀情的人都不會奇怪他在此出現。 ? 蕙質蘭心 1966年9月，校園里貼出一張題為《資產階級臭小姐劉家琛腐蝕拉攏革軍子弟罪責難逃》的大字報，揭露劉家琛向同是跳高隊員的陳川施「美人計」，拉陳川下水云云。 這在校風一貫嚴明的清華附中掀起軒然大波。聯想8月以來“紅色恐怖”下的陰森，紅衛兵叫喊要揭開學生中階級斗爭蓋子的咄咄逼人的陣勢，我預感家琛要倒霉了，也暗自為她捏了一把汗。 在那個畸形的年代，用不著核實，家琛立刻就被孤立了。連沒什么權利整人的普通同學也象瘟疫一樣避開她，生怕同情會引火燒身。 我們倆初中雖然同在附中卻不同班，但高中三年不但同班，而且同宿舍，關系一直不錯。一次趁沒別人時，我悄悄問她:“你爸爸什么時候變成資本家了?還有，你真的和陳川好嗎? 他可比咱們小兩、三歲呢!” 家琛過了挺半天才低聲答道:“我也說不清。我爸爸說組織上都了解他的情況。陳川訓練很刻苦，和他在一起，我老覺得時間過地特別快。” 我注意到家琛失神多日的眼睛里閃過一道光，但很快又消失了。她又接著說:“不過，我從來沒想過要腐蝕他，真的! 而且我也不美。” 她說得那么誠懇，那么痛苦，我不能不信。可是我自己也被批判為“黑幫校領導的紅人”、“修正主義苗子”，處境絕不看好，我信管什么用? 家琛的日子一天不如一天。紅衛兵要她揭露批判反動家史，交代拉陳川下水的動機、手段。她一遍遍檢查，一遍遍解釋自己又向父親核實過，說明才知道父親有兩份檔案，其中一份是保密的，父親是在為黨工作。可紅衛兵豈容她把當時臭不可聞的“資本家”，現在的人們聰明地把它改稱為“企業家”、“實業家”后已是多么令人夢寐以求的職業呀!----和為黨工作聯系起來呢? 家琛陷入群情激憤的口號聲，幾乎要被人們的吐沫星子淹沒。她越說罪惡越重，越說越說不清。? 　純潔的心?(引用網絡照片，制作者配框) 是啊！一個年僅十幾歲的單純學生,，既不是情場老手,更不是中國格外錯綜復雜的政治運動的“老運動員”。她怎么可能說得清這么兩個太不簡單的問題呢?! 一個是少女朦朧的初戀；一個是國共之間盤根錯節、復雜無比的政治。如毛澤東所說:國共兩者好比兩個泥菩薩打碎后混合在一起又重新塑造的兩個新菩薩一樣，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但當時說不清也得說，而且一定要按別人的意志、按最壞的可能、按最陰暗的心理去說，否則休想過關! 家琛隨時可能被銅頭皮帶、拳打腳踢包圍。? 曾經的美好！?? ?(引用網絡照片，制作者配框)? 　　夢中之約 她終于被迫承認父親的“反動透頂”，還哭著發誓再也不與陳川來往,再不“腐蝕”他了。 想起家琛當時的忍泣不止，足以想像她的委屈和凄苦。盡管制造死亡的戰爭都無法毀絕愛情，那時卻要強迫已墜入愛河的少女“信誓旦旦”地親手去撲滅青春和生命力的第一次激蕩和燃燒，把兩顆剛剛撞擊在一起，發生了強烈震蕩和回響的心活活扯開，真夠殘酷的！? 昏暗時日? 夢碎的他??(引用網絡照片，制作者合成)? 尚未盛開 家琛的確恪守了自己并不由衷的誓言，和陳川一刀兩斷了。并在而后艱苦的插隊生涯，上調回城的十幾年里,多次拒絕伸向自己的愛的橄欖枝,直到三十出頭才結了婚。大概是因為內心的創傷總也不能愈合吧。 家琛的弟弟、妹妹分別在政審依然嚴格的文革后期當了兵，是因為有關部門出具了他們的父親實際是為黨工作的特殊身份的證明。說明家琛當時真的沒有說謊。據說,在隨便拋檔案材料的文革中,一些長期潛伏在臺灣上層的共產黨干部紛紛被殺害，這恐怕絕不是文革發動者的初衷。? 期待吐芳? 清香淡雅?(引用網絡照片) 我再次見到家琛時,她已在石景山區的一所中學任教了。在地鐵站等我的她看到我后,微笑著走過來,我們互相都感到格外親切。她仍然架著眼鏡,仍然一笑就露出兩顆小虎牙。皮膚比過去黑了一點兒,臉上有了些許歲月滄桑的痕跡,也開始有些發福。但精神好極了,畢竟最黑暗的一頁歷史終于翻過去了。 在她家閑聊中，知道她丈夫也是同校的老師，為人老實。但可能性格不太一致,“話少得讓她心煩”。 家琛更愛談她的學生、她的工作。她是學校的頂梁柱,兼任班主任、數學教研組組長和校文藝隊總負責人，忙得不亦樂乎。校領導是伯樂，發現了這匹千里馬,她也毫不惜力地拉呀、拉呀。哪個班亂得無老師想進,準是把哪個班交給她。說也怪,用不了多久，亂班就轉變了。于是又一個亂班在等著她~，誰讓她那么能干,那么蘊含張力呢?不讓她當“消防隊員”，這個生源素質不高的學校不知道要“著多少次火”喲! 家琛把全部的精力一點一滴都獻給了自己熱愛的教育事業，而那致命的癌細胞也就不聲不響地在體內發展起來了。? 空白無言? 她的確是積勞成疾,往往一回家就累得躺下睡了,甚至有時連飯都顧不得吃。可一上講臺就來神了。當然，我想她也是積郁成疾，文革中的數次批判,在她心里郁結了多少悲憤,多少驚嚇。這些終于顯示了遠期效果。 如果沒有文化大革命,她和陳川一定是情深意篤的一對兒，他們的生活中定有編織不完的歡樂, 家琛一定還在繼續為她深愛的學生貢獻著才華、血汗。而他們倆一定能唱出更美妙、更和諧的生命之歌的二重唱。可是這對有情人終究未成眷屬，他們只有十幾年前的生離，還有這次馬上就要面臨的死別。 我猜想他們這次的相見一定什么也沒說，因為什么也不用說，掩埋內心多年的情感突發出來了，他們也只是互相深情地對望著。 不過一個眼里留著淚,一個心里滴著血。 我和曾梅被家琛的姐姐從病房叫出去了一回兒，她問我們最后送別時是否應該穿上手工做的薄棉衣? 聽到如此令人心如刀絞的問題，我們既不懂，也很不愿意聯想、接受。 回到病房，看著病床上面色蒼白的家琛，心中不由涌起一陣又一陣悲涼。 記不清時間是怎么過去的，只記得一聽我們要走，她的眼眶濕潤了，嘴唇翕動了好幾下，才從牙縫里擠出了幾個字: “再來好嗎?” 我們倆真不敢再看她，只是認真地點著頭，一遍又一遍地回答:“一定，一定!”?? 期待怒放?? 母子情深 ??(引用網絡照片，制作者配框) ? ?然而上帝不再給我們機會了。11月25日，家琛病情突然惡化,她去了。她去的是各種宗教百般描繪的地方，是千古哲人揣摩不透的地方,也是所有的人都會去，只是去了就再也回不來的地方。 聽說我們走后兩、三天，在病房里召開了她的入黨發展會，全體黨員一致舉手通過。 成為預備黨員以后，她為了忍痛不發出呻吟常常咬破了嘴唇,常常痛苦地折騰而翻滾到地下。還聽說她常讓家人舉著我留給她的《六字訣氣功圖》,艱難而認真地做一會兒腹式呼吸，希望我宣傳得神乎其神的氣功真能出現奇跡。 我知道她多想活下去，她有好多未了的心愿，包括培養自己的兒子能象自己的公公----著名漫畫家米谷-----那樣，能在繪畫方面顯露才能。 總之，無論家里家外，她還沒有累夠呀! ? 悲哀無限 ? 追悼會上，黑壓壓地來了那么多人,有親人、學生、同事，還有清華附中許許多多老師、同學。哀樂奏起，禮堂上空一片哽咽聲，用八寶山公墓一位老師傅的話說:“我整天和死者打交道，這場面也不多見。甭問，一準是好人，不該死的。”望著她那微笑的遺像，我還是不能相信，那樣一個生氣勃勃的靈魂怎么就會消失? 突然，我看清了家琛的三歲兒子頭戴的小帽子上寫的“哭媽媽”三個字，我的心抖起來，大顆大顆的眼淚止不住地落下。 家琛，作為你的朋友，我們都在哭你，哭幾經雪欺霜凍，好不容易開出一、兩片花瓣，尚未盛開就驟然凋謝的同齡者； 哭遲開早謝的一代人； 哭一個永遠不可能轉正的預備黨員......?? 寂寞的校友卡 難?忘家琛? 　　驚悉文中陳川 (實為Liu 川)不幸因患新冠以及藥物副作用引起出血性休克而于2023年1月28日病逝，享年72歲。 望學弟一路走好，在天國與當年好友重逢，那時，一定不會再有任何罪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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