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文/李紅）

李子紅了

逃                1        月光很好。我的心柔了一下。         那個妞妞——淺灰色的毛發(fā)，黑黑的眼睛，尤其那兩個半垂半翹的揪揪——那是多么奇特又時尚的揪揪啊！我到現(xiàn)在都沒想明白她主人，也或者是寵物店的人，怎么會給她設(shè)計并真的給她梳出那樣的一個頭型。          我笑了——我的笑沒人看得出來，因為我的笑不在臉上，在心里，在肌肉里。我笑的時候我的心和肌肉都在顫抖，但臉上卻沒有一絲表情。人類以此嘲笑我們，說除過人類，沒有什么動物會笑，包括笑聲和笑容。但我覺得任何形式都只是形式，內(nèi)容的真誠才最重要。我的笑是從心里涌出來的，沒有一絲遮掩，不做任何修飾，它們自然地在我胸腔里奔馳，在我肌肉里蹦跳，我血脈賁張，神經(jīng)亢奮，我的嘴張了一下，還是看不到笑容，但歡欣和思想汩汩汩涌出來了。         那妞妞的揪揪就扎在耳朵稍上，我又張了一下嘴，用耳朵上的毛造發(fā)型我見過，但那一般都會梳成辮子，留得很長，松松垮垮，邋里邋遢。那妞妞的揪揪卻不同，半指長，頭繩很簡單，也不明艷，有一種天然去雕飾的感覺。說實話，那妞妞算不上漂亮，甚至還有點胖，但也許正是這淳樸又豐盈把我征服了，我第一次感到燥熱，第一次想要爬跨，我的心砰砰地跳，我焦躁不安，我想入非非……         我努力讓自己靜下來，我知道是晚上，知道我主人已經(jīng)躺下，準備要睡。可是我沒忍住，突然叫了一聲。          “怎么啦，寶貝？”         我嚇到我主人了。我的主人很愛我，只要先生不在，她會讓我一直臥在她的身邊陪她。我有點不好意思，扭了扭身子重新臥好。           “寶貝，不怕。”主人一邊撫我，一邊溫柔地說。我不叫了，可是我無法安靜。         我喜歡那個妞妞，真的喜歡，這喜歡不僅僅是身心愉悅，更有一種實際的沖動。最令人激動的，我覺得我也把那妞妞撩到了，我看見那妞妞看我的時候也很沖動，兩只眼睛轉(zhuǎn)著圈地追我。我不知道我屬于什么品種，但我知道我骨子里有排斥造作，排斥故作風雅的桀驁與不羈。我喜歡那妞妞，那妞妞喜歡我，大概應(yīng)該就因為這相通的不同尋常與不甘平庸吧。我看見那妞妞的時候，飛耳驟然豎起，然后抖動。那妞妞朝我奔來，興奮地叫。我也叫起來，想過去，我主人把我拉住了，我不是大型犬，那根細細的繩子輕而易舉就把我拉住了。那個妞妞也被她主人拉走了。        我狂叫不已，那個妞妞也不停地朝著我叫，可是我們誰也掙脫不了主人的繩索，最讓我惱怒的是，那妞妞轉(zhuǎn)身的時候，露出一綹粉色——我對顏色不是很敏感，那粉色在我看來不過是褐色的骯臟。但我突然瘋狂了，而且那一刻，我突然明白我為什么瘋狂了。         先生進來了，我叫起來——我本來就想叫，我恨我的主人，要不是我主人，我……        濃烈的荷爾蒙催得我再也停不下來，我主人有點慌了，坐起來，抱著我，不停地撫我。         先生說：“笨笨這是咋了？見我也叫。”        你才笨呢！我哪里笨？長得笨，還是腦子笨？我又叫了一聲。         主人的手越發(fā)溫柔了，一邊撫一邊安慰我：“不鬧，咱不鬧。那是爸爸，不認識了嗎？”主人說著親了我一下，手移到了下巴，移到了腹部。        先生已經(jīng)上來了，說叫我下去。我不想下去，主人的撫摸把恨化成了奇妙的躁動，還有主人那溫軟溫熱帶著淡淡香味的吻，讓我起了一層莫名的麻酥。主人也舍不得我，主人嘴里說叫我下去，手卻一直不停地在我身上摩挲。          主人終于叫我下去，她輕輕地拍了我一下，說：“寶貝，下去吧，爸爸要睡覺了。乖乖。”          這是今晚的必修課。但我就是不想下去，我戀戀不舍地舔主人的手，甚至扭過身去想舔主人的臉。主人心軟了，抱起我，吻我。          先生說：“睡不睡？不睡我就睡了。”          我知道先生的意思，先生很少在家，只要回來一定會對主人說，“睡吧，不睡就太晚了”或者“不睡我就睡了”。          可是誰想過我，我也有我的想法。我喜歡那妞妞，主人把我拉走了；我正沉浸在主人給我的溫柔中，先生卻硬要把我趕走。         主人不舍地拍了一下我，我心里恨恨的，但也只能服從，畢竟主人愛我，畢竟我不能讓主人太過為難。我站起來，無奈又歉疚地下去了，我感覺我下床的時候，主人的手在我下邊滑了一下，我又折回來了，在被窩上蹭，往主人身子下面蹭，我的燥熱突然爆發(fā)，兩個爪子使勁地在臉上撲打。        主人沒辦法，只好直接抱起我，放到床下的毯子上。        先生已經(jīng)脫光了，主人說：“笨笨好像有點不對勁，是不是到發(fā)情期了？”         先生愣了一下，主人說：“我估摸著是，馬上就一歲了。”          先生心里著急，說：“回頭去閹了，別弄得我走了上你的身。”        主人笑，打先生，打著打著打到一塊去了。        你真壞，那是狗。        狗咋了，你沒聽人說狗日的？       主人嘴被堵上了，還在說：“那就是罵人的話，你……”        先生停住，說：“你還別說，我看過一個視頻，專門教女主人怎么跟狗狗做愛……”        你真壞，壞透頂了……        不過那是大狗，咱家笨笨不行，那么小。         我快要發(fā)瘋了，你們翻云飛雨，還要捎帶撩我，我再也待不住了，抓地，抓床，最后直接跳上去，在主人身上抓撓，鉆蹭。          先生已經(jīng)差不多了，一邊喘氣一邊說：“真的有點不對勁，抽時間去閹了。”       我叫起來。我以為剛才不過是先生和主人打情罵俏，沒想到先生還真想把我閹了。閹了我成誰了？男狗還是女狗？你也許覺得閹狗是再正常不過的事了，先生肯定也是這么想的，可是我不想叫他們閹，我還有那個妞妞，我還沒有享受一次交歡的快樂……      先生轉(zhuǎn)過身去了，準備睡覺。      主人沒接先生的話，抱起我，說：“下星期四是笨笨的生日，能回來盡量回來。”      2   先生的話刺激得我一晚上沒睡好覺。先生一翻身，我醒了；主人一咳嗽，我醒了。醒了就睡不著，睡不著就想那妞妞，也想先生的話。         那是一個多么撩人的妞妞啊！說真的，我長這么大，還沒見過這么讓我心動的妞妞呢——也許見過，我想起來了，很早以前有個女人來我家玩，帶著一只狗，那狗很漂亮，純種的。那主人也很愛她的狗，給她的狗穿著一個很時尚的小兜兜。那兜兜是黃的，艷黃，還有一些藍色的花。我看紅色不行，但黃色、藍色絕對在我的分辨范圍之內(nèi)。我很喜歡那兜兜，卻對那狗沒多大興趣。          那一天主人留那狗和她的主人在家吃飯，主人吃了，但狗沒吃，狗主人說她的狗和我吃的不是一個牌子。這話讓我不舒服，我主人似乎也不高興，但我主人比我有涵養(yǎng)，快要陰的臉很快晴朗，一片陽光。看著主人的臉，我也很快釋然：不吃才好，省得我少吃一頓——這個想法讓我有點尷尬，因為少一頓多一頓并不由我決定，也不需要我操心。我吃什么樣的狗糧，什么時候吃，吃多少，主人早給我安排得妥妥的，我想操心也操心不上。         因為種種原因，我和那漂亮狗狗玩了大半天，但我并沒有因此對她念念不忘——我有時候也會想起她，但說實話，我想起的其實不是她，而是她身上那個兜兜，那兜兜真艷啊，華光四射，我想我要是也有個那樣的兜兜多好啊，可是我主人說，“寶貝，咱們是男孩，男孩要酷，不要媚”。          昨天碰見的妞妞，跟媚搭不上邊，我竟忘不了她。她的毛發(fā)，她那揪揪，更有她那一綹不知道什么氣味的灰褐色的粘液……         想起那一綹粘液，我就渾身發(fā)熱，腰背焦躁。主人說我發(fā)情了，我是發(fā)情了嗎？發(fā)情可是狗狗成為一個真正狗狗的標志，要是再碰見那個狗狗，我一定不會再錯過，我要掙脫主人的繩子，我要撲過去，爬上去，啊，我……          先生的話像冰溜子直接插進了我心臟，讓我又驚又恐，又怕又冷。我一邊想那妞妞，一邊想先生的話。我一會兒熱，一會兒冷，我不停地熱不停地冷，不停地冷又不停地熱，到最后我完全不知道自己到底是熱還是冷了。我太難受了，我徹底亂了，我四處地跑，見風就叫。最要命的，我連我要不要上廁所都搞不明白了。我覺得我想上廁所，但跑到廁所又不想上了。我不想上了，一離開廁所我又憋不住，我完全失去了往日的優(yōu)雅與從容，東跑西跑，上躥下跳，跑得稀里糊涂，跳得稀里嘩啦。        主人喊：   “寶貝，過來。刷牙！”          我沒有過去，沖著主人叫。      主人伸著手，往我跟前走： “寶貝，你怎么啦？過來，刷牙洗臉，一會兒帶你出去。”          出去？我一弓腰，狂奔過去，叫，一邊叫一邊繞著主人跳，跳得比任何時候都快，都高。        主人伸出手逗我玩，左一下，右一下，我又不跳了，叫，往洗手間跑，跑過去又跑過來，扒在主人腿上，扒不住，再扒。主人不逗了，笑：“好好好，刷牙，洗臉，出去！”         我不鬧了，順從地張著嘴讓主人刷，可就在主人給我剔牙的時候，我又跳下來了。主人說：“好了，別鬧了，再鬧會戳到你。”          我哪里鬧？我只是急，我只是想讓主人給我剔得更干凈一些。         主人抱起我，給我剔牙，洗眼睛，還有洗臉，修胡須，我真有些耐不住了，但又極力忍耐著。我心神不寧地配合著主人，可是我的心早飛到外面去了。          終于完畢，主人托著我的下巴，仔細地端詳：“好了，看看我們家笨笨多帥。我們家笨笨是最帥的。”         我叫了一聲，嗚嗚嗚，你不是說男狗要酷嗎？我是最酷的。         主人聽懂我的話了，笑：“好好好，我們家笨笨最酷了。”         “呀，怎么拉到這兒了！！”         阿姨叫起來。這是一個新阿姨，剛來時間不長。這個阿姨不喜歡我，不是不喜歡我，是不喜歡所有的狗，這個意思在阿姨來的第一天就明確表示出來了。         那一天阿姨一進門我就沖過去，我當然要沖過去，這是我的職責。          主人喝住了我，但我還是叫。新阿姨被管孩子的阿姨帶過去了，躲躲閃閃，一臉的憂愁和嫌棄，直到她洗完澡換好家居，才稍稍好了一點。       我還是叫，沒那么兇了；新阿姨還是躲，也沒那么驚懼了。但我聽見新阿姨對管孩子的阿姨說：“我不待見狗呀貓呀，你說好好的家，弄得一股子狗味貓味。”         管孩子的阿姨笑，你可錯了，狗也分三六九等，這里的狗可比你值錢。新阿姨瞪了管孩子的阿姨一眼，心想你就說吧，還比我值錢，再值錢也是狗啊！         管孩子的阿姨看出了新阿姨的意思，說：“不信，是吧？我問你，你剪個頭發(fā)多少錢？”         新阿姨不知道管孩子阿姨的意思，很認真地說：“三塊五塊，后來漲價了，要十幾二十，我就不剪了，留長發(fā)，留得太長了我自己一剪刀就剪了。”         管孩子的阿姨沒說話，伸出大拇指和小拇指，新阿姨說：“六十？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這狗剪一次毛……”         新阿姨驚愕地打斷管孩子的阿姨：   “六十？你是說這狗剪一次毛六十？！”         管孩子的阿姨不屑了，嘲笑道：“你可真會想。六百，六百多呢。”         新阿姨捂住嘴： “天吶，一個狗剪一次毛六百，還多。”然后搖頭，使勁搖，“真糟踐。真糟踐。”         管孩子的阿姨走了，很有點賣弄的意思：“不跟你說了。慢慢見識吧。”         管孩子阿姨的話并沒有給新阿姨提供多少驚醒，接下來的事情倒是讓所有人見識了這個新阿姨的犟。         主人喊： “阿姨，笨笨拉了，收拾一下。”         新阿姨正在做飯，出來了，站在那兒，一臉的不高興。          “阿姨，笨笨拉了，聽見了嗎？”          新阿姨嗯了一聲，走了。 3 主人幫我把屁股洗完擦完，新阿姨拿著兩個小硬紙片過來了。 主人不高興了： “給你說笨笨拉了，你沒聽見嗎？” 新阿姨說：“聽見了，我這不是才找紙片嗎？” 主人有點躁氣： “找紙片？找紙片干嘛？給你說笨笨拉了！” 新阿姨沒說話，拿紙片去撮我的粑粑。 主人明白了，也憤怒了：“你什么意思？嫌臟？嫌我們笨笨的粑粑臟？” 新阿姨還是不說話，皺著眉用一個紙板把粑粑撥到另一個紙板上。 “放下。”主人抱起我，生氣地說。 新阿姨沒放，想盡快將粑粑扔到馬桶里。 “放下，跟你說放下，聽見沒有？！”主人真的生氣了，放下我，指著新阿姨。 我叫起來，對著新阿姨。 新阿姨咬了一下牙，將紙板放下。從我的廁所旁邊走出來。 主人氣消了些，說：“去拿手紙捏了。” 新阿姨沒動，管孩子的阿姨走過來，抽了兩張紙巾給新阿姨。 新阿姨接了，但沒動。 主人又躁了，說： “你什么意思？趕緊去收拾啊！” 新阿姨沒說話，放下手紙又去撿紙板。主人吼：“放下！用手捏！” 我叫，看看主人，又看新阿姨。 新阿姨沒捏，也不說話。 “給你說話聽不見啊？”主人再一次吼新阿姨。 新阿姨終于說話了：“不捏，惡心，受不了。” 主人壓了壓性子，開導說：“你說你，有什么惡心的？你沒養(yǎng)過孩子嗎？你們家孩子拉了你也嫌臟嗎？” “那不一樣。” “咋不一樣？” “當然不一樣。這是狗，不是人。” 主人被噎到了，我也是第一次聽人說我是狗，不是人。我肯定不是人，但在我主人眼里，在我的意識里，我和人沒什么區(qū)別。在這個家里，我就是寶貝，就是和那幾個公子哥一樣被先生疼被主人愛的寶貝。 主人再一次抱起我，命令說：“你今天必須用手捏！” 新阿姨做好了破釜沉舟的準備。她把手紙捏成一團，斬釘截鐵地看著我主人：“不捏。我本來就不待見這些畜生。我哪怕不在你家干也不會給狗捏屎。” 先生出來了。先生出來得真是恰到好處：“算了算了，別那么較真。只要收拾了就行了。” 主人臉色鐵青：“不行，必須用手捏！” 管孩子的阿姨過來勸新阿姨，新阿姨扭頭走了，像要決一死戰(zhàn)。先生說：“哎呀，還說不得了？趕緊收拾去！” 新阿姨停住了，然后去找她的紙板。先生拉著主人走了，悄聲說：“算了，咋收拾不是收拾？找個阿姨也不是那么容易。收拾了就行了。” 主人不堅持了，但還是說：“嫌我們家笨笨臟，哼，也不看看自己什么人，配嫌我們家笨笨。” 新阿姨聽見了，想申辯，先生說：“行了，別蹬鼻子上臉，說你兩句怎么啦？趕緊收拾去。” 新阿姨的腮幫子鼓了一下。扭頭去撮我的粑粑。 先生看著新阿姨，莫名其妙地說：“就你個性！” 新阿姨沒聽懂，看先生。我也沒聽懂，但我不想懂，跟著主人走了。我不喜歡先生。 主人沒進屋，在家庭廳的沙發(fā)上坐著。新阿姨歪著腦袋過來了，走得很快，主人無可奈何又怒氣沖沖：“小心點，別掉到地上！” 還好，沒有掉，新阿姨不說話，快速將粑粑扔進馬桶，快速沖水，然后沒完沒了地洗手。 主人其實是個特別大手大腳的人，這不奇怪，畢竟先生掙得多，多成啥，不知道，反正我就知道主人的衣服從來都是一堆一堆地買，一筐一筐地扔。主人的家是別墅，很大的別墅，有八九百也或者一千多平米，三層。一層客廳，家庭廳，廚房；二樓臥室、書房；一樓下面是地下室，地下室除過家庭影院和先生的酒柜，全是主人的衣服。主人本來是有衣帽間的，可衣帽間早堆不下了，先是掛，后是堆，堆不下了就買收納箱、掛衣架，一排一排的掛衣架，一摞一摞的收納箱、鞋盒子把地下室塞得滿滿當當，初始像一個賣衣服的商店，后來就成倉庫了。有一天，我聽見主人對先生抱怨，說房子該換了，什么都放不下了。 但這個阿姨侮辱了我，讓主人很不舒服。主人說：“洗個手要多長時間？那水不是錢嗎？” 新阿姨因為剛才的勝利，也不想真的被辭了，關(guān)掉水，說：“這不是要做飯嗎？” 主人也退了一步，不再追究。可是不愉快就是不愉快，撮粑粑事件成了所有問題的根，只要新阿姨對我不敬，這不愉快就會瞬間蹦出，讓新阿姨沒有好果子吃。 現(xiàn)在新阿姨又喊開了，主人說： “喊什么呀，就會大驚小怪！” 新阿姨還沒說話，先生叫起來了：“哎呀，媽呀，這笨笨，狗屎，弄我一手！” 先生舉著手，在沙發(fā)邊站著，主人愣了一下，笑：“你這是交狗屎運了！”說著又笑，一邊笑一邊叫我，“寶貝，你咋知道爸爸需要狗屎運？你這狗屎運專門留給爸爸的，是不是？”先生沒奈何，把我沒奈何，把主人也沒奈何，也或者主人的話化解了先生心里的怨恨，先生說：“你這笨笨，我給你說，你要再胡亂拉，我把你扔出去，真的扔出去！” 先生說得狠，但聲音沒有那么硬了。我知道自己錯了，但我并不示弱，對著先生叫。主人說：“笨笨你怎么啦？這是沙發(fā)，能拉粑粑嗎？你要再這么沒規(guī)矩，我可要打你了。”一邊說一邊叫我過去洗屁股。 先生沒上樓，就在一樓公用衛(wèi)生間洗手。主人笑：“你說你，那么大的粑粑你看不見？還怪我們。” 先生出去了，又回轉(zhuǎn)身：“這誰能想到？往沙發(fā)上拉！” 這一轉(zhuǎn)不要緊，公子哥叫起來了：“屎，狗屎！” 我和主人都出來了，公子哥指著先生的屁股：“狗屎！爸比交狗屎運了，全是狗屎運！” 另一個也過來了，兩個人又笑又叫，鬧成一團。 主人顧不上公子哥，說： “趕緊去換，褲子上也沾上了！” 先生氣本來已經(jīng)消了，一聽褲子上也沾上了，氣又來了：“這笨笨，不行了丟出去。這是干嗎？馬上要走了弄成這！”說著就要去換衣服，主人又把先生拉住了：“脫脫脫，我去給你拿。你趕緊脫，別又蹭到別的地方。” 先生終于收拾停當了，主人說：“記著，下禮拜四是笨笨的生日，能回來盡量回來。” 先生對著我哼了一聲，然后對主人說：“過完生日就去閹了。這胡拉亂尿說不定跟發(fā)情有關(guān)系。” 我恨死先生了，對著他狂吠。公子哥跑過來，說：“爸比，能不能不閹？” 先生不走了，饒有興趣地叫公子哥：“你還會撿話了！來，過來，叫我看你知道閹是咋回事不。” 我又叫。先生壞，還教公子哥壞。要這么教下去，狗狗還有活路嗎？怕連狗狗都不存在了。 主人推先生走：“孩子小，別亂說了。”先生不說了，摸我。我不讓先生摸，頭一擺，逃脫了。先生說：“哎，還學會記仇了？告訴你，下一次我回來，你還這樣，我一定把你丟出去。”說著神情詭異地看了主人一眼，還看了新阿姨一眼。 4       先生說得狠，但我生日的時候還是按時回來了，還帶了一個蛋糕。我不敢相信先生會給我買蛋糕，也不敢保證先生趕星期四回來完全為了我，但蛋糕千真萬確，先生千真萬確。先生一進門就喊：“笨笨，你個壞笨笨，你看我給你買什么回來了！”        我沖過去，叫，親熱地叫，親熱地繞，沖著先生叫，沖著蛋糕繞。先生把蛋糕舉得高高的，一邊躲我一邊笑。主人笑了，說：“你還真給笨笨買蛋糕了！”先生將蛋糕放到餐桌上，說：“為什么不買？生日蛋糕，笨笨的生日，怎么能少了蛋糕？！”        主人抱起我，喜笑顏開：“看爸爸對你多好，都給你買蛋糕了。以后不許沖爸爸叫了，聽到?jīng)]？”        我還是叫，不是沖先生，沖蛋糕。那蛋糕我認識，不管先生生日，還是主人生日，或者幾個公子哥生日，都會買這種蛋糕。蛋糕的樣式各不相同，但香味我一聞就知道，那是鮮奶蛋糕特有的鮮香，而不是普通奶油蛋糕油膩膩的味道。要知道，主人在這方面是極其講究的，說奶油蛋糕油脂高，太甜膩，對身體不好。我從來沒有吃過蛋糕，我估計今天我同樣不能吃蛋糕，很簡單，我是名貴的狗，越是名貴就越嬌貴，越是嬌貴就越要注意。主人很愛我，人的東西再好也不讓我碰，說人的東西會讓我腸胃不適，會讓我產(chǎn)生不好的體味。所以除過蛋黃，人類的東西我從來沒有碰過，就連我喝的奶粉也是進口的專門給狗的配方。        不過我還是很高興，畢竟今天是我的生日，畢竟這個蛋糕是專門為我買的。出于本能我對蛋糕垂涎三尺，出于狗心我再一次相信主人真的愛我，連先生其實也是愛我的。先生出來了，我沖下去找先生——我不知道我的這一舉動是出于對先生的感激，還是另有企圖，但我知道先生是高興的，主人是高興的，我也很高興。我歡快地叫著，從先生身邊跑到主人身邊，又從主人身邊跳到先生身邊，完全把先生說要閹我的話扔到一邊去了。        接下來是生日儀式。戴壽星帽，點蠟燭，唱生日歌，切蛋糕，進行得行云流水，歡天喜地，但到分蛋糕，場面一下亂了。兩個公子哥你抓我搶，我也跟著左躥右突。管孩子的阿姨忙著管公子哥，主人只顧哈哈哈地笑。新阿姨幫不上忙，拿著兩張紙巾站在那兒，憂愁又煩躁。我心思一直在蛋糕上，趁著主人說新阿姨，上去就把主人面前的那塊蛋糕吞了。哇塞，見過無數(shù)次蛋糕，今天終于嘗到蛋糕的味道了，主人在我屁股上拍，叫我吐。我才不吐呢，我第一次忤逆主人的意思，直接將蛋糕咽下去了。那蛋糕真細，入口即化，不等咽就涌到食道了。我嗆了一下，噗噗打嗝。      先生一直盯著兩個公子哥看——兩個公子哥跟先生簡直就是一個模子出來的，又瘦又愛鬧。                           先生把目光轉(zhuǎn)過來了，人也轉(zhuǎn)過來了。    “沒事沒事，今天是笨笨的生日，還能不叫人家吃一塊蛋糕？”        先生的話把所有人逗樂了，也把我心里的怨恨徹底打消了。我看先生一眼，先生也正看我，目光柔和，如看公子哥一般。這是一個溫暖的發(fā)現(xiàn)，也是一個讓人浮想聯(lián)翩的發(fā)現(xiàn)，我把我和公子哥聯(lián)系在了一起，也把閹我和閹公子哥聯(lián)系在一起，我突然想：公子哥會不會被閹？公子哥是先生的根，先生自然不會。但先生不會，別人就一定不會嗎？凡事總怕成癮，成癮了就由不得自己，甚至即使是先生，如若真的成癮，誰敢保證他不會做出連他自己都不敢相信的事呢？       我一出生就聽人說克隆，有人反對克隆，害怕人克隆羊，克隆猴，最后開始克隆人。是啊，克隆的人還是人嗎？但哪里有免費的午餐？所有的行為最后都要自己買單。人喜歡偷工減料，喜歡投機取巧，人嫌麻煩，連娃都懶得生了——我叫了一聲，像笑又不像笑。人喜歡閹，閹豬閹狗閹羊，最后人連閹都不用閹，自己就把自己滅了。哈哈，人說“滅秦者秦也”，其實滅人者正是人。       先生看不透我的胡思亂想，以為我著急吃蛋糕。先生把我抱過去，臉對著臉，笑瞇瞇地教訓說：“你也太性急了，你是壽星，能不讓你吃？你不吃，我們怎么開吃？嗯？哈哈哈，來，坐好。許愿！”        先生把我轉(zhuǎn)過去了，將一塊蛋糕擺到我面前。虛渺的幻想被蛋糕打敗了，閹的事也煙消云散。主人要我，先生沒給，用胳膊把主人擋了，說：“來，許個愿！”        主人不爭了，任由先生擺布我，又享受又擔心。我沒有主人的涵養(yǎng)，蛋糕浸占了我的身心。我不想許愿，我不懂許愿，我也顧不上許愿。蛋糕的味道太好了，吃過蛋糕，才知道蛋糕比我想象的要美味得多得多。我往前躥，一躥再躥，要是主人抱著我，我估計我又能吃到蛋糕了，可先生的手勁很大，不管我多么以為我就要吃到蛋糕了，但最終都是功虧一簣。        先生被我逗樂了，將蛋糕拿過來和我玩。玩夠了，說：“好了好了，不鬧了，正式開吃！”說著將蛋糕托著放到我嘴邊，說：“吃，慢慢吃，吃個夠！”          主人攔先生，先生笑著躲開了：“就這一次。人家的生日嘛。”主人說：“會吃壞的！”       先生臉轉(zhuǎn)過來了：   “哪里就吃壞了？這是上好的米奇林蛋糕。”       主人也不堅決了，說：“吃完那些就好了，不敢再吃了。吃吧，吃吧，你們吃，我是不敢多吃的。”        先生也說：“開吃，笨笨已經(jīng)剪彩了。”管孩子的阿姨拿了一塊，新阿姨也拿了一塊。管孩子的阿姨說“笨笨生日快樂”，興高采烈。新阿姨拿著蛋糕猶猶豫豫，我看著新阿姨，害怕她重演捏粑粑事件，放下蛋糕揚長而去。但新阿姨沒有，她手動了一下，最后含糊其辭地說了句“生日快樂”，就走了。         新阿姨的舉動著實讓人掃興，主人更是氣得不行。先生把主人攔了，自己拿起一塊蛋糕，煞有介事地說：“祝笨笨生日快樂！”這是一個絕好的機會，我往上躥，想要吞了那蛋糕。主人把我抱走了，說：“好了好了，不敢再吃了。再吃要壞肚子了。”     5     福兮禍兮，主人的話竟然應(yīng)驗了。我肚子壞了，壞到稀里嘩啦。這幾天亂拉亂尿已經(jīng)讓新阿姨受不了了，這一次，鋪天蓋地，滿屋黃稀，新阿姨哭了。          “這是弄啥嘛，一個狗，給過生日，給吃蛋糕，還喝酒！你看看，現(xiàn)在好，沙發(fā)套不停地換，地不停地洗，不停地拖，這人還吃不吃了？啥時候做飯？”新阿姨不敢大聲說，鉆在廚房給管孩子的阿姨抱怨。        管孩子的阿姨一邊聽一邊往外看：“少說兩句，小心把你開了。我給你說，自我來，這家里已經(jīng)開了12個保姆了。”         新阿姨不哭了，驚愕地看著管孩子的阿姨，用手比劃了個十二。          “是啊，我是去年冬天來的，到現(xiàn)在也就半年。”管孩子的阿姨看了新阿姨一眼，出去了。        我又拉下了，主人喊：“阿姨，快點。手里活先放下，笨笨又拉了。”        新阿姨出來了，又煩又躁，一臉愁容，又不敢發(fā)作，等主人上洗手間去了，新阿姨說：“我讓你張狂，我讓你狗仗人勢，我讓你禍禍人。你等著，看哪一天主人不在，我把你給賣了。”新阿姨的話我能聽懂，也聽不懂，但新阿姨那表情我是明白的，我就朝新阿姨叫。        主人出來了：“怎么了，笨笨？又怎么啦？”我跟著主人走了，一邊走一邊朝新阿姨叫。主人停下腳步，問新阿姨：“你把笨笨咋了？”新阿姨說：沒有啊，我收拾……地……”新阿姨停了一下，把粑粑改成了地，“它就朝我叫。”        這個阿姨有點矯情，竟然連我的粑粑都不愿意說。我憤不過，又朝阿姨叫。新阿姨說：“你看，我沒咋嘛，它也叫。”        主人沒轍了，說：“誰？”新阿姨瞪著主人看：“笨笨啊。”主人說：“笨笨就是笨笨，人家有名字啊！”然后對我說：“寶貝，以后不要對著阿姨叫，阿姨又不是陌生人，阿姨給你……”        主人不說了，我又拉下了。主人一邊把我往廁所叫，一邊吼新阿姨趕緊收拾。新阿姨眼瞪著，手撐在腰里，最后無奈地拿紙巾去了。        我出來了，主人還沒出來，我又追著新阿姨叫。我也不知道為什么叫，這一次好像跟阿姨罵不罵我沒關(guān)系，我就是想叫，不叫憋得慌，可這一次情況不妙，阿姨因為害怕，心里也憋著氣，拖布直接就戳過來了。幸好我動作靈敏，拖布頭在我身上掃了一下。我狂叫著跑了，一邊跑一邊叫。        這一次新阿姨硬了，沒等主人問就說：“這狗是咋了？胡撲亂咬，我剛準備收拾……”新阿姨還是不說粑粑，這一次沒用“地”，直接省了，“就撲過來，把我腳都劃拉了。”說著看腳，腳沒破，有一道紅印。        主人不說了，說：“你以后要對笨笨好一點……”        新阿姨說：“我咋好？我每天給它……”新阿姨停了一下，想起剛才的失誤，把“它”改成了笨笨，“我每天給笨笨喂食，收拾……”主人說：“關(guān)鍵是態(tài)度，你喂是喂，可你看你那臉，你給過笨笨好臉色嗎？”        主人的話就是我的話，我朝著新阿姨叫了一聲。新阿姨氣得都要炸了，但新阿姨忍住了，沒說話，悶著頭拖地去了！   6     那一晚月亮真好，但那一晚新阿姨哭了。新阿姨住在地下室，按道理我是看不到新阿姨的，但那天先生興致高，不想讓我搗亂，加上我肚子沒好利索，先生怕我破壞氣氛，敗壞心情，就把我趕出來了。主人開始不愿意，說晚上了，怕我害怕，怕我丟了，先生就哄主人說完事了就放進來，反正門都關(guān)著，沒事的。         先生的話讓我很不開心，主人不堅持我心里也不好受。我對主人多么忠心，只要阿姨動主人的東西——包括阿姨給主人擦鞋底——我都會要咬阿姨，可現(xiàn)在，主人為了迎合先生，就同意叫我出來。      天倒不冷，但四月底的晚上還是涼颼颼的，我在門口臥了一會兒，就游轉(zhuǎn)到客廳去了。客廳的角落有我的狗窩，但因為主人的寵愛，我已經(jīng)不習慣在自己窩里住了。雖然我的狗窩很洋氣，很舒適。        月光很好，很好的月光又讓我想起那個妞妞。其實這幾天我已經(jīng)沒有想那妞妞了，因為后來再沒碰見那妞妞，因為蛋糕因為拉肚子我也顧不上那妞妞了。但現(xiàn)在，月光很好，我很孤獨，很焦躁，主人已經(jīng)帶我看過醫(yī)生，拉肚子的次數(shù)明顯下降。站在清冷的客廳里，我的注意力回到了那個妞妞身上，回到鉆蹭爬跨上。想起先生正對主人不軌，我性情大作，我不想忍了，我跑上去，使勁抓門，拼命撓門，呲啦呲啦，刺耳又煩人。        門還是門，緊閉著，先生的哼哧聲、主人的尖叫聲，與我的瘋狂抓狂遙相呼應(yīng)。        我氣喘吁吁，我渾身發(fā)抖，我開始抓撓自己的臉，開始弓著背往門下面鉆。門下面肯定是鉆不進去的，可是我還是拼命鉆。我把主人溫軟的手忘了，我把主人也許終于會忍不住被我感動忘了，我把主人應(yīng)付完先生趕緊給我開門，或者命令先生給我開門的期盼忘了。我只剩下發(fā)瘋，發(fā)狂，抓撓，從月光明亮抓到月光暗淡，從精疲力竭撓到心意灰冷，門還是沒開，門還是不開，漸漸地，山風呼嘯變成了林間小道。        主人說：我去把門開開。        先生說：不急，再躺一會兒。       主人不說話了，先生說：“這兩天趁我在，趕緊去閹了。”         閹？又是閹！先生還是要閹我！我嘴張開了，喉嚨里喔喔喔，但我沒有叫出來，我想聽聽主人怎么說。        主人沒有馬上回答，過了一會兒，說：“過些日子吧。”        先生好像轉(zhuǎn)了一下，似笑非笑：“你是不是不想閹啊？”        主人像被戳到了一樣，笑了一下，說：“怎么會呢？我只是覺得這幾天拉肚子，抵抗力差……”        我以為主人會為我堅持，但主人態(tài)度婉轉(zhuǎn)，意思卻是一樣決絕。我怨憤起來，第一次有了被推入谷底的感覺。我突然明白，他們壓根就不愛我，壓根就沒在乎過我，他們叫我寶貝，給我買蛋糕，其實不過是他們自己給自己的一場又一場自娛自樂。一切的好吃好喝，一切的榮耀榮華，全都是為了讓他們看著更舒服，玩得更開心。        我打了一個寒戰(zhàn)，想起大公子。大公子比那兩個公子哥大很多，具體大多少，不知道，只知道大公子已經(jīng)在準備考大學了，而那兩個公子哥才剛剛上學。大公子是這家里的古怪人，話少，不鬧。不是重大活動，大公子幾乎就跟不存在一樣。昨天我生日，大公子出現(xiàn)了，但很快就消失了。先生和主人對大公子沒要求，更不會去招惹他，只有先生在忍無可忍的時候會突然吼他一下。        有一次大公子從房間出來，念：“養(yǎng)肥了，他們是自然可以多吃，我有什么好處？”聲音很大，先生正好在家，吼：“什么玩意？天天就會那一句，那是一句萬能的話嗎？能當飯吃？”        主人拉著先生走了，說：“你讀，你讀，你爸不懂。我們都不懂。你讀。”        大公子進房間了，先生也進房間了。先生說：“誰不懂？我祖上……”主人說：“別跟娃頂著了。是好是壞也就這幾個月了。考上好，考不上算。回頭再說吧。”        先生不說了，拿出一張畫像看。畫像很舊，黃黃的，有點臟。上面的細瘦老頭，除過胡須，跟先生一模一樣。        先生房間的東西差不多都是舊的，有泥人，有陶罐，也有字畫。但這張畫像我是第一次看到。      先生把我趕出來了，說：“哼，我不懂，我祖爺爺……”   7     好像跟我沒什么關(guān)系，可是又怎能沒關(guān)系？他們養(yǎng)肥是為了多吃，我這樣被人寵著養(yǎng)著卻壓根跟我沒多少瓜葛！       主人曾和別的狗主人說起陳年的絕育手術(shù)，說那怎樣殘忍，怎樣不近人情，沒有人道，可他們說起閹狗，就像原本就該如此，就像它本來就是生命的一個程序！人絕育不過是結(jié)扎輸卵管、輸精管，想復(fù)通隨時就能復(fù)通。閹割卻是要硬生生把你的一個器官拿走——那血淋淋的疼啊，那不男不女那斷子絕孫的屈辱啊……      《人工智能》里那個性愛機器人喬被空警抓住懸空時，大聲喊：“I am”（我存在）“I was”（我存在過），理直氣壯。是的，他可以理直氣壯，他應(yīng)該理直氣壯，大衛(wèi)的所歷就是喬存在過的證明。可是我要是被閹了，我還會給這個世界留下什么？公子哥們是先生存在的證明，先生也可以看作他祖爺爺存在的證明，我死了，誰做我的證明？我在這世界走了一遭，最后卻像風一樣走了，散了，跟沒來過一樣，跟沒存在過一樣，一切清零，這是多么讓人崩潰和絕望的事情啊！        我也不知道我的爸爸是誰，爺爺是誰，就算知道，那跟我似乎也沒多少關(guān)系。我沒跟他們在一起生活過，他們似乎也不想知道我是誰。他，他們，和我，哪一個是自己呢？哪一個不是為人吃，為人喝，為人交歡，為人繁殖？人叫我們吃，我們就吃。人不讓我們吃，我們就是怎樣搖尾乞憐，也別想痛痛快快地吃一頓！還有交歡、交媾、繁殖，那更是人一手操縱的把戲。人看中你，你就得不停地交媾，不停地配種，你沒有想不想權(quán)利，你沒有累不累的自由，只要人需要，人就會不擇手段不計后果千方百計趕你上架，不管你愿意不愿意，不管你是死還是活。如果人不需要你繁殖，人就直接把你閹了，讓你永遠再沒有生育的可能，沒有交歡的可能。        人總是說自己是萬物之靈，生命之王，可作為萬物之靈生命之王的人，怎么能想出這樣的招數(shù)懲治生命！        哦，我想想，自人發(fā)明閹術(shù)：戰(zhàn)俘、司馬遷、狗、猶太人……        越來越多，越來越麻木，越來越理直氣壯，越來越像是要拯救世界！         當世界只剩下人，一類人；當殘害不惜累及無辜，甚至朋友（狗就是人最忠誠的朋友，這不是狗說的，是人說的。人甚至用狗的忠誠罵人不如狗）；當懲治總喜歡選擇侮辱選擇斬草除根，還要在這扭曲的懲治中追求詭異的快感，世界就不是世界，人就不是人，拯救就不是拯救，是毀滅。         我又想起那妞妞，我不可能不想那妞妞，那是第一個讓我動心讓我焦躁的狗狗呀，那是我有可能再也不能行歡的狗狗啊。        他們把我拉走了，他們還要把我閹了！        想起電視上那不男不女的聲音，我要瘋了，作為一個狗，不能生育，不能交歡，連我心愛的狗狗碰都不能碰！我仰天長嘆，我心寒，我無趣，我是狗嗎？我活著嗎？我活著的意義在哪里？我活著的情趣是什么？我知道有很多清醒的人經(jīng)常對人的殘忍提出抨擊，可在隨意閹割，隨意改造（請允許我用改造，改良一詞我實在不敢茍同）物種這個問題上，他們的認知卻是如此一致！ 同是生命，誰有資格主宰誰的生命！同是生命，憑什么人總想著要盡享魚水之歡，對我們卻要斬盡殺絕！人咒罵絕育沒有人道，義憤填膺，可人類絕育還是在生過孩子之后，我還沒碰過任何異性，享受過任何性快樂，他們就想把我閹了！        狼是狗的先祖，灰色的狼，我感到了我骨子里殘留的狼的基因。基因是多么神奇又多么強大的東西，一點點相似的基因，就能勾起親切的記憶。前幾天電視里出現(xiàn)了一對狼夫妻，母狼受傷了，公狼就給母狼舔傷，陪著母狼覓食。冰天雪地，感人至深。主人哭了，我也很感動。感動狼的愛，感動人對愛的宣揚與贊頌。        但現(xiàn)在，宣揚愛情的人，被愛感動的人，竟要對我的性，我的愛，下這樣的死手！        真羨慕那些田園犬，他們至少保持著狗的性情，狗的身材，他們可以奔放地跑，可以酣暢淋漓地做愛，可我們，因為人的喜好，不斷被改變著模樣，被縮小著身材，狼性沒了，狗性沒了，只剩下虛張聲勢，只剩下媚態(tài)乞憐——唉，可憐啊可憐，過去還說搖尾乞憐，現(xiàn)在連搖尾巴也不能了，因為大部分狗狗生下來就要被斷尾。壁虎斷尾為了求生，可我們呢？只是為了讓自己干凈，讓人舒服。為了讓人舒服，我們必須付出我們的一切，包括身體，包括生命，甚至子孫后代。        我嗚嗚起來，倍感悲傷。事實本來就是如此，我竟一直以為主人真的愛我，以為愛我的主人一定不會對我下閹割之手。太糊涂了，真是太糊涂了。這糊涂讓我曾經(jīng)恃寵而驕，狗仗人勢——連狗都不如，真正的狗是能看家護院的，可我除過虛張聲勢，只能供人消遣，供人玩樂，被人玩弄于股掌之間。        真的是玩弄于股掌之間。寵物店里有很多杯形犬——真的一個茶杯就能裝下。記得寵物店店主曾給買主介紹，說茶杯犬是人工培育出來的，后期容易生病，要悉心照料——          我笑了，冷笑。我第一次發(fā)現(xiàn)了慈悲面孔后面的兇心：讓狗越來越?jīng)]狗樣，越來越不像狗，像玩偶。         這樣的照料，不要最好。     8     主人出來了，找我——其實主人準備出來的時候我就知道了。要知道，不管人多么自以為是，為所欲為，狗的嗅覺和聽力，人是永遠望塵莫及的：先生衣服上有主人以外女人的味道，主人不知道，我知道；管孩子的阿姨總在沒人的時候?qū)χ」痈绲男‰u雞發(fā)愣，嘟嘟囔囔，主人不知道，我也知道。       若在平時，只要主人動靜，我會立馬躥過去。但現(xiàn)在，我不想過去，我不敢過去。先生的話就像閹割的刀，懸在我的頭上，讓我驚恐又氣憤。我對主人的信任也如雪山崩塌，怎么爬都爬不出來！ 我一直心懷感恩的主人，竟然和他們是一伙的。        我只知道主人是愛我的，我把我的依賴、信任全寄托在主人身上，以為在我危難之際，唯有主人能庇護我。我哪里會想到，主人才是我最危險最隱蔽的敵人。平時被誘哄抓住不在少數(shù)，但我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害怕，也沒有像今天這樣認真想過，想想我滿懷希望滿含委屈投到主人懷里，卻被主人轉(zhuǎn)交給他們，我害怕極了，絕望極了。我知道主人會有不忍，但不忍替代不了事實。事實就是主人將跟他們一起把我送進寵物店——讓專業(yè)的醫(yī)師對我實施閹刑，然后聽從醫(yī)囑，關(guān)懷備至，悉心照料。        又是悉心照料，可怕的悉心照料。明明是拿我的痛苦換取他們的歡樂，拿斷絕我的生命延續(xù)讓他們更舒適，更奢侈，卻要給我慈悲慈愛的菩薩模樣。        曾在寵物店看見這樣一則廣告：絕育后讓狗狗性情溫和、避免意外生育、預(yù)防多種疾病、可以讓自己的生活品質(zhì)好一點、免除一些因動物發(fā)情造成對自己或它人的困擾。        昭然若揭，可那時候我迷陷于人的寵愛，要不是這一次面臨死生抉擇，我還以為這都是人的好呢。       主人找不見我，進房間去叫先生。先生已經(jīng)迷糊了，不想動，唧唧歪歪。         趁著主人進房間，我往地下室躥去。        我聽到了嗚咽聲，我怔了一下，以為是自己哭了。不是，是阿姨哭了。我好奇新阿姨會哭，在我的印象里，新阿姨可不是一個省油的燈。我小心翼翼地來到新阿姨的門口。        新阿姨正在哭，一邊哭一邊說：“我不想在這兒干了，受人的氣都不說了，還受狗的氣。你說這些有錢人都是怎么了，閑得沒事養(yǎng)個狗，養(yǎng)就養(yǎng)嘛，咱農(nóng)村誰家不養(yǎng)狗？可誰家這樣養(yǎng)，你說是不是糟踐，是不是造孽？養(yǎng)個狗還給過生日，還給吃蛋糕……”新阿姨哭聲大了，可能是怕人聽見，她往外看了一眼，正好看見我，叫起來：“你，你干啥？你咋在這兒呢？”        我沒叫，為什么沒叫，不知道，大概因為迷茫吧，大概同是淪落人吧。新阿姨說沒人的時候要收拾我，可是她沒收拾，也可能因為我沒叫，也可能顧不上，因為新阿姨看我的時候我看見新阿姨手機屏幕上有一個男人。那男人聽見新阿姨說“你咋在這兒”，以為是誰，趕緊把臉挪開了。        新阿姨說，不是人，是狗，就是我給你說的那狗。這話有點刺耳，但我還是沒叫，人真是可憐，孤獨的時候看誰都溫暖，狗也一樣。        那男的的臉又出來了，說：“不想干就不干了，咱回。你說這弄得叫啥事，在一個城市……”         新阿姨笑了：“你是掙錢來了還是歇息來了？”       男的不好意思了，說：“關(guān)鍵離得不遠。你不休假我休假等于白休。你那兒又沒辦法去……算了算了，我以后也不休假了，難受死了。”        天吶，這才幾天就難受死了。先生也是不管時間長短，一回就跟瘋了，還把我攆出來！可是我呢？我被趕出來了，我想起我的妞妞，想起田園犬，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對著新阿姨嗚嗚起來。       新阿姨看我一眼，又看那男的。不明白我的意思。      我也不明白，我只是對著新阿姨嗚嗚。        新阿姨說：“這狗什么意思？”        那男的笑：“這狗跟你一樣，不想在這兒待了。”         新阿姨又看我一眼，很不相信，要知道，我在這里的待遇可是阿姨們想要也要不來的。       但那男的說的是對的，我真的不想在這兒待了，我不想再這么屈辱了，不想叫人就這樣把我給閹了，我想我的妞妞，我想我的愛，想我在這個世上的印痕和意義。新阿姨曾說“沒人的時候看我把你賣了”，我渴望地朝著新阿姨，我不停地嗚嗚，我不想讓她賣我，我想讓她放我出去。         新阿姨仿佛看出了我的意思，搖著頭：“我可沒那膽。我就是說說罷了。”         我又嗚嗚，新阿姨說：“你在這兒比我都值錢，你還嗚嗚？”        那男的說：“要不你就放了它。你報了仇，也救了它。我看這狗挺可憐的。”        新阿姨看著我，又看那男的。那男的說：“有時候不能光看吃喝。你在那兒吃的總比咱家好吧？可是你還哭。”新阿姨似乎懂了，憐惜地看著我，點頭。那男的說：“別想那么多，想放就放，不想放就不放，咋解氣咋來。”        新阿姨猶豫了一下，說：“咋放？”男的說：“你只要把門開個縫就行了。誰知道是你放的？”       “不行不行，有監(jiān)控。”新阿姨頭搖得撥浪鼓似的。        那男的舌頭伸出來了：“還有監(jiān)控？！”       新阿姨用手在嘴上遮著，小聲說：“好幾個哩。”        那男的的舌頭又伸了一下：“算了，不管了，趕緊睡覺。再看看，實在不行換個活。他媽的，這么扯著，太熬人。”       新阿姨有點心不在焉，她放下手機，走到天井，天井頂上是一個活動的天窗。        我知道新阿姨的意思了，我第一次繞著新阿姨，不停地撓地，不停地嗚嗚。         主人出來了，先生好像也出來了。新阿姨害怕了，想走。可是我來回跟著阿姨，不給阿姨撤退的路。新阿姨進退維谷，又怕又急。手機沒關(guān)，那男的說：“你弄啥哩？我好像聽見動靜了，是不是主家出來了。不管了，趕緊睡，趕緊把燈關(guān)了。”        新阿姨把燈關(guān)了，但是沒睡。她將墻上的梯子挪到中央，打開，爬上去，將天窗打開，然后走了。        主人到一樓了，叫我，我腿抖抖的。新阿姨又出來了，準備撤走梯子，我急了，一縱身躍上梯子，從天窗逃走了。 ?9 月光蒙蒙的，我的心蒙蒙的。我的愛在哪里？我逃的意義在哪里？我的同伴會怎樣看我？那個妞妞——我摯愛著的那個狗狗會不會因為我的逃離不再愛我？ 天窗關(guān)了，梯子好像也撤了。“笨笨，我的笨笨，你跑到哪里去了？你聽不見媽媽在叫你嗎？我的笨笨……” 先生的聲音也傳過來了，主人說：“你說你，你說你，非得……” 先生說：“不急，不急，笨笨從來沒單獨出去過，不會出去。” 主人哭了，先生說：“沒事，再找找，實在找不著，回頭重買一個。買個一模一樣的。” 主人愣了一下，我也愣了一下。主人嗚咽著，說：“杯形犬也挺萌的，還乖巧……” 我聳起身子，長嚎一聲，嗷嗚—— 我從來沒有這樣嚎過，像狼一樣的感覺！ 聲名狼藉，生活沒有著落，性命堪憂。但自由肯定有，想跑就跑，想愛就愛，誰也不敢保證我一定不會死于非命，能真真正正為自己活一回也算值得。萬一我把自己的基因傳給一個生命，那生命跟我大幅度相似，就像公子哥與先生，先生與他的祖爺爺…… 也許狗的世界就變了呢，也許生命就這樣延續(xù)下去了，誰知道呢。 我又長嚎一聲，仿佛我已經(jīng)給這個世界留下了自己的氣息…… 2022.6.1. 作者簡介 李紅，女，陜西作家協(xié)會會員。著有長篇小說《潮起潮落》三卷本。另有詩歌、散文、評論散見于《詩刊》《文化月刊》《文談》《陜西日報》《光明日報》《文藝報》《新西部》《華文月刊》等報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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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文/李紅）

李子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