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圖片拍攝地:我的故鄉高圳壟</p><p class="ql-block"> 郴州板梁古村</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再出西域,父親的心情比第一次要復雜。第一次去新疆,父親單純為了逃避;第二次去新疆,父親是征戰,是破釜沉舟。相比心情而言,父親這次來新疆的路程比第一次順利多了,從家出門,歷時十三天到了烏魯木齊。父親一出站,就被烏魯木齊凜冽的寒氣嗆出來一個大大的噴嚏。父親點燃煙斗,踩著嘎吱嘎吱的積雪走進火車站邊上的郵局給我爺爺發出電報,便斗志昂揚地繼續向西進發。父親從他朋友的通信得知,原單位石棉礦已經解散,小部分人分流去了塔城,大部分人分流到了塔城地區煤礦—鐵米塔木煤礦。以父親的身份,他的朋友建議他先去煤礦看看。如此,父親此行的目地便是鐵米塔木。當年,他從馬熱勒蘇步行前往薩爾托海石棉礦時,曾經過夾在烏爾嘎薩爾山和加依爾山之間的鐵米塔木。這是一個分別處于托里老風口下方和瑪依塔斯風口東南的小谷地,這里除了產煤,還有年頭到年尾刮不完的風。</p><p class="ql-block"> 父親的電報經歷八天后,我爺爺才收到。公社郵電所接到電報后,通過七彎八拐的途徑通知到我爺爺,需我爺爺本人到郵電所取電報。</p> <p class="ql-block"> 爺爺接到去公社取電報的通知時,他正在出石灰窯。從石灰窯收工回到家,爺爺將一身清洗干凈后,對我奶奶說:煮個咸雞蛋吧,再給我燙壺酒。奶奶見我爺爺今晚如此奢侈,兩眼放出閃亮的疑慮,但還是溫順地上樓從壇里掏出兩個用黃泥和著谷糠和粗鹽裹著的咸雞蛋洗凈煮了,又燙了一錫壺燒酒。晚飯時,爺爺啜一口熱酒后,閉眼抿嘴,徐徐一口氣將酒的醇香一絲不漏地納入丹田。爺爺接著仰頭將杯酒傾盡口中,先讓被熱氣逼出的酒勁將滿嘴滿舌的神經全部激活,再一滴不余吞下,張嘴吸一口氣,又閉嘴把一腔酒勁分兩路,一路經由鼻腔呼出,一路沖入頭顱。爺爺頓時鼻喉通暢,氣血上升。油燈下,就見了爺爺光禿的前額有了濕潤,菜青的臉色慢慢有了肉色渲染開。爺爺放下酒杯,一手拿起半個咸雞蛋,一手拈筷用筷子頭小心翼翼地挑起一點流油的蛋黃抿入嘴,又將唇閉上,緩慢運動頰和舌的暗力,將浸著黃油的沙軟細膩的蛋黃化開,使蛋黃的咸、鮮、細、松、沙、油等質感,一樣一樣一層一層在唇齒間洇染彌散開去。</p><p class="ql-block"> 當爺爺吃完蛋,又咯吱咯吱嚼食完蛋殼,油燈突然連續爆出幾朵燈花。爺爺看著燈花,臉上僵硬的肌肉活泛了,他沉穩地向一家人宣布:老大來電報了,我明天去公社取。我結合老大的八字、他此行的方位和他出門的時辰算過了,老大這次去新疆很順,他之后的一切也都不會差。</p> <p class="ql-block"> 次日晨,爺爺吃罷奶奶做的早飯,換上一套漿洗過的衣褲,又取一把梳理過且在灶洞里暖過一夜的稻草整齊鋪排進套鞋,穿了;又將一米多長的自織的苧麻布頭帕,齊額層層裹好;再切好煙絲將牛角做的煙盒裝滿,系實在腰間;最后圍上一條從腰長及腳踝處的墨蘭色攔風裙,也是自織的苧麻粗布縫成的。結束齊整,爺爺夾一把散發著桐油味的暗紅色紙傘,捻著他的長旱煙桿下山。爺爺一會云里一會霧里,行十來里黃泥沾鞋的山路,又渡瀘溪河,便到了公社。</p><p class="ql-block"> 公社所在地叫渡頭,曾有宋丞相朱勝非在此渡口吟詩:曾到瀘溪渡,山青石壁麄。云藏天寶塔,水繞率巖湖。日暖魚增價,風和酒易沽。魚舡交過往,商旅及成都。我的生平好詩文,也曾做過先生的爺爺今天顧不上渡口懷古,他徑直去郵政所簽完相關文書,又取私章在文書上小心蓋了,取過我父親的電報就柜臺前便看:安抵,勿念!</p><p class="ql-block"> 爺爺在喧鬧的渡頭街上低頭緩行,擦肩而過的人群里,也有熟識我爺爺的,便悄悄靠近我爺爺,低聲招呼:“何先生也來了”、“有空了,進屋吃茶,吃糟酒!”爺爺略略駐足回禮,卻無多言,心里只是將電報上的“安抵,勿念”四個字反復吟詠,仿佛這是他大兒子在遙遠的新疆在他耳邊請安。如此,爺爺不覺出了渡頭,耳邊不再人聲鼎沸,唯有江風寒涼,白浪拍岸。爺爺抬眼望了,自己竟行在去往女婿家的路上,前面是座年代遠久的石拱橋,過了橋便得見村口歷經劫難的進士牌坊了。恰時近中午,爺爺心想:也罷,就去看看女兒女婿和那幾個小外孫再折返又何妨?</p> <p class="ql-block"> 姑父是縣域內的木工名匠,見一年難得一次登門的岳丈到來,自是欣喜;姑姑不用吩咐,忙備菜燙酒。爺爺一是見了姑爺一家安好,二是得了我父親一路順利,心寬了,酒桌上便話多起來,他念叨著女婿好,女兒好,外孫乖;肉香魚甜,茶釅酒濃……如此便多飲幾杯。姑父姑姑見狀,十分挽留我爺爺住下,但爺爺想著自己出門時未曾告訴家人要客宿,怕家人替他擔憂;又心情急迫想將電報告知家人,便不顧挽留,強行要回。無奈姑父手上工夫正急,隊上安排在建禮堂明日上梁,脫不得身,便安排姑姑挑擔谷子送我爺爺回家——姑父姑姑知道我村今年大災,很多水田干旱無收,且送擔谷子救急。</p><p class="ql-block"> 姑姑用繡花背篼背了孩子,挑起谷子,扶著我腳步飄逸的爺爺往家艱難行走。</p><p class="ql-block"> 爺爺脾性極壞,也是年代特殊,又受了許多磨難,平時方有了收斂。但一出村,踉蹌著與我姑姑行走在山道上見再無他人,爺爺便露了真性,一路罵罵咧咧:曉得老子喜歡喝一口,也知道老子回家要過嶺過江,還勸我喝那么多,你們倆夫妻好不知事……直罵得我姑姑七佛出世!爺爺罵我姑姑一陣,又受了山風醒酒,恢復了一些明白,便心疼地要我姑姑把谷子讓給他挑。姑姑哪里敢把谷子給我爺爺挑?萬一摔倒,人壞了,谷灑了,那就事大了!姑姑只得流著委屈又傷心的淚水,背著孩子,挑著谷子,扶著她老子,繼續前行,終于天黑之際上到山村……</p> <p class="ql-block"> 當我爺爺向全家解讀電報“安抵,勿念”時,父親正在礦部各有關部門緊張地奔走,不斷地接受質詢,不斷地冷靜陳述,不斷地認真填表。每過一天,父親便感覺離希望更近了一步,他樂觀地預見,關乎自己的未來,將在年后得見分曉。父親在被遣送回鄉的一年多時間里,經通訊,與其他同類人聯手上書京官的努力沒有白費。當時自流進疆的人員中,如我父親一類的不在少數;新疆急需大批人力建設,須有包容精神,團結所有人開發建設新疆;又巧遇塔城地區在礦業方面的調整:關停石棉開采,發展煤炭開采。而煤炭開采又需要大量人工,不但現有人工全部收納,還要向內地招收大批合同工和臨時工。因此,父親恢復工作,并直轉為商品糧戶口等問題都將在短期內一并得到解決。</p><p class="ql-block"> 爺爺在臘月收到我父親一個月前在他的爐火熊熊、風吹雪粒唦唦打著玻璃的臨時住所,按照傳統的報喜不報憂的原則,將事情的進展化作喜訊寫的成家書,頓覺滿眼春光!爺爺知道,自己這樣的家庭里,能出一個吃國家糧的正式工人,當真是冬天里的春天!</p> <p class="ql-block"> 在這個臘月里,好事接踵而至。爺爺的一個遠房表兄某日上得山來做客,酒熱耳酣之際,那個表爺爺聽聞我爺爺訴說一家的苦衷,自是深表同情。又聽我爺爺說起因家庭成分致使我的已經年近三十的二叔一直不能成家,表爺爺豪氣頓生,當即許諾要把他的大女兒嫁給我二叔,叫我爺爺將我二叔的八字寫來給他,初步定下了我二叔上門提親的日子。爺爺送走客人,即研墨把這些詳盡地在給我父親的回信中予以敘述,回信概述了我奶奶兒行千里母擔憂的淚水。當爺爺寫到他一向不看好的我時,他惜墨如金,只“仲楊尚好”四字綴于信末作了全篇結語!</p><p class="ql-block"> “仲楊尚好”的我,在臘月里也是快樂的。村子雖小,今年又歉收,但終歸是要過年了。這時節的大人除了抓鬮去油坊榨油之外,基本上就在自己家做事。男人們白天推礱磨谷,再簸去谷糠,將糙米倒入木臼里盡全身力氣舂米,他們脫精了上身,依然還是一身汗。女人們敲碎榨油得來的茶麩煮水泡洗帳子和被子,或喂豬弄園。到了晚上,一村子油香,家家都要炸一些團馓、糕皮和套花之類的年貨;也聽得誰家傳出號子,那是四五個精壯漢子持兩米多長的木槌,圍著祖傳的石臼在搗黃糍粑。等到一夜過去,早起又聽到豬挨刀時的嚎叫,我們一定會圍著看的,因為殺年豬是農家一年里最隆重的演出。每年殺年豬,都會有喜劇產生,前年是一個未出五服的堂叔家殺豬,豬毛都刮半邊了,豬又突然起死回生從熱水里站起跑了!去年是一個遠房的本村哥哥不等山下殺豬師傅來,兄弟幾個自己把豬縛了,持刀向豬槽頭捅去,卻是偏了,刀把他自己的褲襠劃開,露出襠里的一撮黑!今天,民兵隊長他父親家殺豬,準備做殺豬飯時,他家的狗跳上肉案把切好的肉塊吞了!民兵隊長他父親忙抓狗裝進谷筐里,將木板蓋好,又用棕繩綁縛了,扔潭里將狗浸死,速速剖開狗腹,將狗囫圇吞下的肉塊從狗肚里盡數掏出洗凈,仍做成殺豬飯。</p> <p class="ql-block"> 一村人正熱鬧著,忽聽得有個陌生的外地聲音從村口悠悠唱來:“打——錫酒壺——咯!”大家向村口看了,原是一個外地來的錫匠。待隊長接過錫匠遞來外出搞副業的證明看了,便引錫匠到祖祠前面的曬場擺開了場子。</p><p class="ql-block"> 我爺爺今年難得有好興致,也從閣樓上拿出幾把用久了的錫壺,準備融成錫水重新打制。</p><p class="ql-block"> 等錫匠放下挑擔,支起自備的小爐灶,加碳生了火,朋古和貴佬幾個搶上前幫錫匠拉風箱。錫匠和我爺爺談好價格,接過我爺爺的舊錫壺踩扁,放一個大鐵勺里,再將鐵勺放到爐口上。很快,就見舊錫壺融化了,錫水表面結一層微皺的皮,色澤暗灰。錫匠打開對合著的兩塊鑄錫鐵板,鐵板里層裱著屎黃色的紙;錫匠在底板邊將一條麻繩圈成一個形狀,繩的粗細決定著錫片的薄厚。錫匠將繩子圈好,把繩頭留出在板外。隨后,錫匠端起鐵勺,將錫水從兩張鑄錫板錯位繩口縫中慢慢灌入。沒多久,錫匠打開鑄錫板,取出錫片,使尺子量了,又在錫板上覆上扇形模板,用劃針沿模板劃線,再沿線裁剪后,將其彎曲對接,又在接縫處抹松香粉,用燒紅的烙鐵焊接了,再套入圓棍上使木錘敲打整圓,壺的大致模樣便現形了。之后,錫匠用蓆萁草反復打磨,除去錫壺表面的焊跡和錘跡,又使棉布拋光,壺面就柔滑锃亮起來。錫匠端詳著手中物件,在壺身找一個適當位置把酒壺主人的名字鏨了,又鏨兩道弦紋等簡單紋飾,方使喚一個孩子傳話請主人前來驗貨付錢。</p><p class="ql-block"> 這邊,錫匠的風箱繼續撲沓撲沓煽起烈焰與火星;那邊,又傳來蹦爆米花的火炮似的震天炸響。小山村就這樣在天天的熱鬧中過起年來。</p> <p class="ql-block"> 正月里,大人們忙著走親戚,山村人家的新女婿正月拜年,遵習俗要挑一擔禮物。裝禮物的器皿是谷籮,谷籮墊底是按岳父家親戚戶數包封的餅干或掛面,包封上貼菱形紅紙,再用細麻繩十字綁扎結實;餅干或掛面上面,拿尺多長、胳膊粗的黃糍粑交叉斜立,中空用糕皮套花等充填;團馓狀如斗笠,用黃梔子等植物顏色畫了赤橙黃綠的圖案,好看又喜慶,這便是要蓋在最上面的,一般三四個不等。如此挑著,帶新夫娘給女方家拜年,有里有面,且含義豐富,一是表示對夫娘家尊重,二是標識自家富足,三是張揚自家制作糍粑、團馓等的技藝和手段。但今年各村的高音喇叭里說了:破陋習,立新風。并且把這項工作交給學生們去做。如此,村子的每個路口都派有幾個孩子站在插路邊的紅旗下,手拿紅纓槍把守著,他們見有挑一擔禮物進出村子拜年,便果斷圍擁上前,將他們的谷筐踢翻,再將團馓搗碎,將糍粑踩斷。我因家庭出身不好,沒資格加入紅小兵,自然沒資格參加這項活動,便在遠處選一塊石頭爬上去,高高地坐了看村里伙伴們持紅纓槍的威風凜凜的樣子,在好生羨慕的同時,自然不免有些落寞。好在不久后開學了,活動也就自然終止了。</p> <p class="ql-block"> 桃花開了,杜鵑花也開了,漫山都是春天的笑容。我們的上學路上,左手油茶林里長滿了鮮嫩的蕨苗;右手竹木雜生的地里,被春雨滋潤、被春雷喚醒的筍,裹著毛茸茸的外衣,頂梢張開兩葉嫩黃,高一根低一根參差不齊地拱出泥土,甚至還有幾根明目張膽地長在路當間;金櫻子綻放了,潔白的瓣,金黃的蕊;覆盆子也熟了,她鮮艷欲滴地熟在溪畔,熟在山腳,熟在路沿。在這個季節里,我每天放學回家的路總是比別人的長,長到天黑了才能到家。因為我要取芒箕根做吸管吸吮花蜜,要去饕餮微酸香甜的覆盆子,要進入林地采摘蕨菜和竹筍。</p><p class="ql-block"> 但是,今天我放學回家走得比任何人都快,我恨不得一步爬到山頂回到家。因為我拿著大隊干部來學校交給我的信,而且還是一封我父親寄來的掛號信!</p><p class="ql-block"> 爺爺趕緊拆信在油燈下仔細看了又看,他笑了,打著舒暢的哈哈笑了。我這才發現,爺爺的極為稀有的笑容,原來也是溫暖又慈祥的。</p><p class="ql-block"> 我父親來信的內容照舊是在晚飯時,由爺爺宣布的:父親即將轉為國家正式工人吃國家糧了,來信裝著戶口遷移證明,需我爺爺盡快到公社辦理完畢,再掛號寄回新疆落實。</p><p class="ql-block"> 爺爺當即取來黃歷翻看,算定了他去公社的日子。卻也是巧了,爺爺選定的日子正好是我二叔要去提親的日子。</p><p class="ql-block"> 這日,爺爺和二叔吃過早飯,前后腳出門了。與此同時,三叔也帶我去了屋后山上砍柴。三叔到了山腰,爬上一棵樹往山下看去,嘴里喃喃自語道:好了好了!我不解三叔說的什么,也爬上樹,順三叔指的方向看去,那里有兩個人一前一后下山,一個挑著禮物,一個空著手。但很快,人影不見了,唯余山嶺莽蒼,溪水潺潺。</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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