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釵的《詠蟹》點評

陳厚全

薛寶釵的情商智商，絕對是高級心機婊，其交友術哄得周遭無不喜歡。這在為史湘云協辦螃蟹宴時，得到淋漓盡致的表現。《紅樓夢》第37回，自幼父母亡故的史湘云，夸下海口要做東請賈府的人吃飯。但這并非自己能力所及。左右躊躇之時，精通人情世故的薛寶釵，解決了史湘云的麻煩。薛寶釵不僅出謀劃策，后來更是替她出了這螃蟹宴的花費。螃蟹宴舉辦得熱熱鬧鬧，賈寶玉、林黛玉、薛寶釵三位主角更是先后登場，奉獻了三首螃蟹詩。如下。 其一:詠蟹(怡紅公子寶玉)持螯更喜桂陰涼，潑醋擂姜興欲狂。饕餮王孫應有酒，橫行公子竟無腸!臍間積冷饞忘忌，指上沾腥洗尚香。原為世人美口腹，坡仙曾笑一生忙。 其二：詠蟹(瀟湘妃子黛玉)鐵甲長戈死未忘，堆盤色相喜先嘗。螯封嫩玉雙雙滿，殼凸紅脂塊塊香。多肉更憐卿八足，助情誰勸我千觴?對斯佳品酬佳節，桂拂清風菊帶霜。 其三：詠蟹(蘅蕪君寶釵)桂靄桐陰坐舉觴，長安涎口盼重陽。眼前道路無經緯，皮里春秋空黑黃!酒未滌腥還用菊，性防積冷定須姜。于今落釜成何益?月浦空余禾黍香。 寶玉的“詠蟹”詩，盡情地表現他興高采烈的心情，詩中用了“更喜”、“興欲狂”、“應有酒”、“饞忘忌”、“美口腹”等一連串色彩鮮明的詞語，把他的喜悅、興奮、快樂的心情表現得十分充分。黛玉點評說：“這樣的詩，要一百首也有。”黛玉的那首，詩中描寫蟹螯內嫩玉雙雙滿、蟹殼內紅脂塊塊香，先嘗為快，確實表現的也是快樂心情。但是，這首詩的重心應該在后四句，聰明絕頂、富于聯想的黛玉，已經將詩意擴展生發開去，第六句中的“我”字，不是指自己，而是泛指。她的身世處境、她的性格特點，使她在無意中，或不由自主地，或剎那間，觸動了潛意識，產生了對任人宰割、供人飲酒作樂的“蟹卿”的同情心。“卿”指女子時，含有愛憐之意。這里稱蟹為“卿”，擬人化，直接冠以“憐”，明顯表達的是對弱者、處境艱難者的同情。詩的結句“桂拂清風菊帶霜”，又將同情推升一步：桂枝為之搖頭嘆息，秋菊為之披上白衣! 薛寶釵的詠蟹詩，則是專行諷刺鞭撻之語。將蕓蕓眾生追名求利、蠅營狗茍之心諷刺極致。“桂靄桐陰坐舉觴，長安涎口盼重陽。”三秋時節蟹膏肥美。京城的達官顯貴們開始舉辦高規格的宴會，風雅堪比“曲水流觴”，人人于座上道貌岸然，清談朗朗。然而，道貌岸然背后，卻是貴人們嘴饞螃蟹的急切，一副饕餮之態。“眼前道路無經緯，皮里春秋空黑黃。”螃蟹的特點是橫行，并不像其他動物那樣行經的路線是“經緯”規矩。薛寶釵話鋒一轉，將橫行霸道的權貴們比作了螃蟹。其實，她的胞兄薛蟠，就是一個橫行無忌、沒有規矩，藐視王法之“螃蟹”。相應的賈家眾人，也不遑多讓。如賈政，表面是端正之人，卻煞費苦心派賈雨村去頂應天府知府缺，徇私枉法胡亂判斷葫蘆案，替薛蟠脫罪。螃蟹真正的“干貨”，是肚子里的膏脂，裹在黑黃的外表之下。既魚肉著別人，自己也是他人口中的美味。弱肉強食的世界，害人者人恒害之，利益當前，心黑的下場就是吞噬和被吞噬。“酒未敵腥還用菊，性防積冷定須姜。”酒氣不能掩蓋螃蟹的腥氣，需要菊花的香氣輔助遮掩。螃蟹性冷，吃多了不好消化，要多多地加入姜醋調和。這句是雙關語。其一，貪食之人不顧危害，想盡一切辦法行貪得無厭之舉。只為了多求多得。其二，螃蟹好吃卻有壞處，腥味難去，性冷積食，需要用菊花和姜醋中和。菊花代表高潔，姜醋代表烈性。把食螃蟹比作爵祿高登的上位者，要做一個合格的掌權者，需要有高潔的品質和古道熱腸的人性。“于今落釜成何益，月浦空余禾黍香。”螃蟹被置于鍋中，即將被煮熟吃掉，曾有志向和理想不說也罷。但沒了螃蟹的稻田里，卻是糧食豐收的祥和景象。追求名利之人，害人害己。他們就像螃蟹一樣，只有被人“吃掉”前，才會醒悟名利之心的無關緊要。當橫行無忌的權貴惡霸滅亡后，才會呈現祥和吉慶的盛世太平。薛寶釵的螃蟹詩，借詩喻人。由螃蟹諷刺世人的名利心，權貴的貪婪腐朽，官場的腐敗，時政的不清明。又借“食蟹”表明權力斗爭的殘酷。昨日座上賓，今日刀下鬼。弱肉強食不留情面。 寶釵的詠蟹詩，一反她莊重寬厚的性格特點，變成了直爽不拘、嬉笑怒罵、尖刻諷刺、嫉惡不容人。乍看有點令人匪夷所思!但我以為，這是曹雪芹借寶釵之口，表達自己對社會世態的不平與積憤。《紅樓夢》，本就是一部“憤世之作”。《紅樓夢》深刻之處，在于其揭示了封建社會必然滅亡的規律。曹雪芹有“補天”思想，對當時社會的世風、人事中的丑惡現象，看不慣、憤慨，必欲直抒胸臆進行抨擊，或借題發揮進行諷刺。曹雪芹借寶釵之口進行諷喻，合理性在于：第一，寶釵莊重寬厚，但這并不等于她不分是非，對丑惡現象也能“寬厚”，她經常勸導呆霸王哥哥不要在外面胡鬧就是明證。第二，她對大觀園以外的世事、人事有了解、有看法，這一點可以從她“審黛玉”中得到證明。她除了把自己的秘密坦誠告訴黛玉外，還發表了一通對男人們的議論：“男人們讀書明理，輔國治民，這更好了。只是如今并聽不見有這樣的人，讀了書，倒更壞了。”由是，我們應該明瞭，曹雪芹對于薛寶釵的詠蟹詩，注入了深刻的社會內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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