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和娘（小小說）

三湘印象

彭建華那年，夏天，爹從隊里出工回來，看我和娘在屋里，就躲在門外，偷偷招手，示意我出去。我看見爹拿了塊芋子葉，碧綠得要滴出水來的樣子。當然，包著的芋子葉是露出了一角來的，里面分明是只小醬瓜。爹將它在前面一晃，立馬藏到了背后。另一只手伸出一個指頭，放到嘴巴邊，左右滑一下。我曉得，意思是別作聲。我饞嘴，爹和娘老叫我饞貓。有次晌午，娘吃薯渣，爹吃薯湯，我吃糙米飯。看娘吃得香的樣子，我哭著要。娘只得夾一塊，塞我口里。說，給你。饞貓！哇！好硬，好澀。咽了，還往上爬。卟！一口吐桌上。我，仍是哭。娘手抓薯渣，塞自己嘴里，仍吃得香的樣子。我張大嘴巴，看。忘了哭。那時，娘不準爹抱我，更不讓我吃爹給的東西。只要我倆走近，娘看見了，準會給一頓臭罵。也許罵得多，不管娘在不在，爹也不親近我。差幾步遠，我一伸手，爹就躲，不讓我攏身。哪怕是我哭，爹也是不肯。越是這些，心里越惦念爹。老想讓爹抱一抱，看爹的抱和娘的抱，哪個好。要是還大點，或讀了書，我會懷疑，到底是爹娘親生，還是石頭里蹦出來的。我想爹啊。只要爹叫我，我也會去的。何況，爹還拿了誘人的醬瓜。我瞟一眼娘。娘也是剛收工回來，蹲在地上，在腳盆里洗衣。擦了肥皂，腳盆水里，還有那堆衣服上，鼓起好多貓眼，顯著藍瑩瑩的光。要在往日，我一準伸手去撈，再跑到門外禾坪，在日頭下一甩，揚起滿天好看的星。眼下，我不了。我要吃瓜。這是醬瓜喲，很香很甜的，天底下最好吃的東西了。再瞟一眼娘。娘在專心搓衣，沒看我呀。我像只貓，悄悄移動腳步，想向門外遛。我邊走邊使勁吸鼻，已經吸到了醬瓜的香味，哪怕是不想走，也怕是管不住自己的兩只腳了。站住。嘩嘩的水聲里，一下冒出娘的喊聲。我立馬站住。老老實實，不動。我管不住自己的腳，娘管得住我的腳。還動的話，她的竹梢會讓我兩只腳跳舞。我不動。娘跳起來。娘后腦殼背上長了只眼。丟下衣服，娘往門外趕。可憐喲，我的爹，沒反應過來，就逮個正著。娘瞪著爹，喝問，你，要害死崽娃呀？手一伸，命令道，拿出來！爹像個比我還小的細伢子，怯怯懦懦，說，芋子葉包著的，我沒碰醬瓜。爹的手，從背后慢慢伸出來。一只比大人拳頭大點的醬瓜，躺在手掌托著的芋子葉里。爹往后走幾步，將醬瓜放在門外那塊石板上。爹說，崽娃，你自己拿。噔噔噔，娘走過去，一把抓起，啪，又摔回石板。一下子，青翠，白潔，鵝黃，相約四濺，開成一朵巨大的花。爹很痛惜。說，崽娃不吃，我們吃，也不行呀？娘說，不行！莫慣了你的脾氣。爹雙腳打顫，蹲下。許久，一只手在身上摸索，掏出個尼龍紙包，嗦嗦抖抖從里面拿出張報紙裁成的小紙和一撮旱煙絲，卷個喇叭筒，又在嘴巴上舔一圈口水，蹲在那里吧噠吧噠地抽。一圈圈煙霧，散開，攏起。攏起，散開。爹包裹在煙霧中。我怯怯地看爹，在我的眼里，漸漸模糊。然后，如絲如縷，融入我的心底。娘罵，抽吧，抽死你！爹說，這樣的日子，過個屌，倒不如抽煙抽死，來個痛快。從抽煙起，爹就在咳。先是忍著，慘白的臉，憋得通紅。現在到底憋不住了，咳咳咳，電影里打機關槍般，連發(fā)兒。娘趕緊拉起我的手，往屋里拖。我眼淚汪汪，看摔爛的醬瓜。一群雞，正啄得開心。我恨死了雞，吃我的醬瓜。哼！看以后還喂不喂你們。當然，我還恨娘。娘咋就這么壞哩？不讓爹抽煙，還不讓我吃爹給的醬瓜。我雖然小，心里卻護著爹，娘怪著呢，老欺負爹！三年后，我讀了書。讀書真好。一些先前弄不懂的事，慢慢明白了一些。原來，爹患有好厲害的病。因為抽煙，還咳出過血。再后來，我又曉得，爹患的是肺結核，很容易傳染，還很難治好。難怪，那時的家里，總彌漫一種苦澀的藥草味。沒想明白的事也有。我結婚那年，爹突然戒了煙。我問爹。他不說，只笑。笑得比那年夏天的太陽，更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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