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span><span style="font-size:18px;">回憶如花,唯有文字能把一朵花固化,芳香永駐。</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2018年,我在舊居整理父親遺物時翻出一頂繡花帽子,奶奶說這是太祖婆親手繡制的,上面有各種手法的繡圖——有紗繡的格子,有凸繡的小鳥,有平繡的心形圖案。盡管,有的地方已破損斑駁,但仍不失精美。奶奶說這頂帽子曾在幾代人頭上戴過,經歷上百年,其中,帽子后面有一小塊補丁,裸露出原有的花紋,繡的是兩朵薔薇花。我問為何要在這兩朵花上面釘上布塊遮擋呢?奶奶說大概是輪到給男孫戴的時候,太祖婆特意遮住那兩朵紅色的“蛇嫲花”,以消淡過于艷麗的色彩。</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奶奶提及帽子上的繡花叫“蛇嫲花”,其實就是野薔薇。為何福和的客家人給薔薇花起了這怪異的名稱呢?這源于客家人口音演化而來——客家人之所以自稱為“客”,因祖上從中原南遷到嶺南,初來乍到,受本地人的排擠,只能扎根于深山老林里生活,但內心仍向往北方的家,盼望有一天能回到故土,自稱為客。初到嶺南,客家人只能以“賒租”的方式耕作,本地人總以略帶挑畔輕視的口吻問客家人“你敢賒嗎?”于是,客家人便將凡涉及本地事物的稱謂,皆以“賒”字讀音演變成略帶調侃意味的“蛇”字組詞,如給進村收鵝毛的本地人起外號叫“蛇佬毛”,叫本地女人為“蛇嫲婆”,男的叫“蛇仔”。過去,本地女人頭上常戴一朵小紅頭花,客家女人則冬戴頭帕,夏戴涼帽,遠遠看去就能從頭飾上辨別本地女人還是客家女人,因而隨處可見的野薔薇很像本地女人發髻上的小紅花,于是就把薔薇花叫做“蛇嫲花”。 想不到一朵花的名字,上面布滿了深刻的生活痕跡。</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薔薇花又叫七姊妹花,花語代表“愛與思念”。</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初夏盛開的蛇嫲花,精巧玲瓏,常以六七個花骨朵成簇開放,花色由淺至深,過渡成多種的粉色。這種嬌艷的花,讓人在不同場合抒發著不同的心語,所謂“人在途中,心隨景動”,自古以來寫薔薇的詩句多不勝數——如“過薔薇,正風暄云淡,春去未多時”“似錦如霞色,連春接夏開” “甕頭竹葉經春熟,階底薔薇入夏開”“盡道春光已歸去,清香猶有野薔薇”等等詩歌,表達的是春意已闌珊,薔薇花是春日最后的點綴。又如,“淡紅點染輕隨粉,浥偏幽香清露知” “紅殘綠暗已多時,燕脂濃抹野薔薇”“一架長條萬朵春,朵朵精神葉葉柔,雨晴香拂醉人頭……”這些句子寫盡了薔薇色澤層次的精致,美得無以復加。</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薔薇在山野間順勢而為,長得落落大方。盛夏,一叢叢花朵開在田壟上,怒放于溪水邊,臨水照花,修長藤蔓自成一個天然花架子。我們郭家正好有七個女孩兒,一起熱熱鬧鬧去采花摘果,爺爺為我們截取一根細細的簕竹枝,把竹葉芯拔去,再把蛇嫲花一朵朵補插在竹梢上,一把竹葉紅花便大功告成,翠竹枝配上紅薔薇花甚是驚艷。夕陽下,我們舉著花枝肆意嗅著花香,再不用擔心有刺扎手,從稻田悠長的田壟上走過,唱起客家童謠——“蛇嫲花開紅彤彤,阿姊嫁,妹子送,問姊嫁去哪,嫁到新屋楊梅洞。”我們這一排女孩兒挨個兒排成階梯狀,那些耕作的村人抬頭望向我們竊竊私語:“這七姐妹花啊,郭家生了一堆女孩兒。”我們覺得“七姐妹”這名字也很合我們心意,而在大塘邊撈魚蝦的男孩則齊聲喊著——“紅頭蛇,七姐妹,越打越多來。”在鄉村,一個家里沒有男丁,多少受人歧視,但難能可貴的是我家長輩從沒有重男輕女之舉,所以,我們女孩們都很爭氣,學有所成。1991年暑假,我最后一次與爺爺見面,他眼睛定定地望著我說:“爺爺怕是等不來享你們姐妹的福了,以后要記著孝敬奶奶,讓她有點尾福享享,她在老郭家辛苦了一世。”爺爺說這話的時候,外面正下著雨,我望著門前那一叢雨中的蛇嫲花,大部分已凋謝,只余下一朵小花開在最高的枝頭上,色澤柔和,像嫻雅素凈的女子,略著胭脂,惹人憐愛。那朵最末開放的花兒與爺爺最后的叮囑一同出現,這畫面定格在我的記憶里。</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2004年,我回到老屋,當時我母親剛離世不久,我曾寫下詩句感慨——“不知道一朵花是如何走過身邊的冬與夏,當往事濃縮成一叢粉色記憶,我習慣在靜默中細數那綻放的點點溫柔,老屋與一叢薔薇,正迎著我歸來,秋風中傳送熟悉的香,那隔著時空的故人,站在記憶的浪尖上,涌來一朵朵歲月的浪花,我知道總有一朵是屬于你的問候,我和這叢粉色玫瑰佇立在陽光下,把花開的聲音,寄給了飄落的日子……”那天,我在大塘的水邊看見一叢野生的蛇嫲花,正艷艷地開著,于是我剪了兩段枝莖帶回城里,一株種在陽臺上,一株送給遠在珠海的姐。自此,陽臺上有一棵從故鄉帶來的花,鄉愁便得以滋養。隨著藤蔓的延長,擱置在歲月里的往事也鮮活起來,哪怕藤蔓上長出細細的刺兒,依然無法拒絕我不時地撫摸花葉,偶爾給刺一下,讓我從回憶拉回到現實,蛇嫲花仿佛是一朵穿越時光的花。每一年的春天,姐總第一時間把她家薔薇開花的圖片發來分享,她備注著“簡塘花開了”。這開放在童年記憶深處的蛇嫲花啊,讓我們在一朵花里感知幸福,也只有我們姐妹倆才能體味一朵花的深意。</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2018年,我和奶奶就這頂繡花的帽子斷斷續續地展開關于蛇嫲花的碎片記憶。</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奶奶說她于1926年八歲那年做了郭家的童養媳,多虧太祖婆待她如親生女兒一般疼愛。太祖婆是大戶人家出生,識文斷字,很有修養。日本鬼子沒來之前,奶奶常與太祖婆去逛圩日,她說以前有人收蛇嫲花入藥,她天未亮就踩著露水摘花。有一次她們在圩日的街角看見很多人扎堆,堵得水泄不通,以為有人在賣唱,于是她們擠進去看,里面卻是擺著“一個會唱歌的銅喇叭花”。太婆往前一看,輕描淡寫地說了一句:“我還以為什么新鮮貨,不就是臺式留聲機,這大喇叭我娘家早就有的了。”這款上世紀三十年代的臺式留聲機在當時是奢華品,用銅制作成喇叭花狀,如今常在民國主題影視劇中出現。奶奶說:“解放前,留聲機,穿香云紗、髻上戴花的女人,一般都是南洋客的家眷。”我問那太祖婆也戴花嗎?她說太祖婆已完全沒有大戶人家小姐的樣了,與窮苦人家完全同化,只是她在某些時刻仍能凸顯出她的“矜貴”——如收到南洋寄來的銀票,她會落落大方地簽上“鐘仁花”的大名,字跡娟秀;去找中醫開藥,她自己懂得掌握藥材配方,本地買不到的,她則通過遠在南洋的娘家人配齊藥方;太祖婆不但識文斷字,還特擅長裁剪刺繡等手工,每個冬天接來一堆出嫁女訂做的裙褂、頭飾、花鞋活兒,四里八鄉都說“仁花姊繡的裙褂手工最精”;有時勞累得心氣痛時,太祖婆便拿出娘家帶來的一塊銀邊水晶玉珮貼在胸口上,舒緩氣弱的癥狀。奶奶特別提及這對罕見的水晶玉珮,銀質的手把上雕著好看的蛇嫲花,是太祖婆的陪嫁品,金匱得很……雖我不曾見過這太祖婆,但在奶奶的回憶敘述以及她留下的一堆絹繡里,我仍能感受太祖婆的靈秀、大氣,喜歡繡蛇嫲花的太祖婆,她的名字恰巧叫“仁花”。</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除此,我要寫楊桃樹坳那廢墟里的蛇嫲花。</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1996年,我給奶奶看開平碉樓的照片,她看著照片便說及老家那叫楊桃樹坳的地方,也有一座類似的碉樓,那住碉樓的南洋女人常年喜歡戴一朵“蛇嫲花”。</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童年時,我們在福和車站下車后,奶奶領著我們要走十二公里的路回家,走到一半的路程,我便覺得很累,這時奶奶便學著曹操那“望梅止渴”的妙招說:“只要路過了楊桃樹坳,離家就不遠了。”楊桃樹坳那長有一棵300年的楊桃樹,旁邊開有鄉村小店,我們在樹下買一瓶亞洲汽水解渴并稍作歇息,那里長著很多古樹,有一棵古榕,樹下安放“土地石主”,古榕的樹干橫臥在水塘面上,圍在院墻周邊有粗壯的硬椎樹、有棕櫚廣榔樹,有水葡萄、蓮霧、楊桃等老樹,夏天地面上落一地果實,散發著腐敗的果味。挨著楊桃樹有一圈不完整的石頭墻,里面有破爛的碉樓,碉樓有南洋風格的鉄窗,有雕花的石椅,均已淹沒在一片荒草中。奶奶不讓我們進去看,她說里面有個女人在那上吊死了,奶奶邊邊沿沿地說著陳年往事——她說那南洋女人很有錢,過年的時候她會站在洋樓上撒糖果和銀紙,吸引小孩子瘋搶,奶奶說她沒搶到銀紙,倒是撿到一把“椰汁糖瓜”,那個女人喜歡在發髻上戴一朵花,有時別朵白玉蘭,有時夾朵茉莉花,但最常戴的是蛇嫲花,她種了一院墻的蛇嫲花,藤蔓鋪成一個花架……”我聽了不由地回頭看那一道高高的坍塌了的圍墻,便不斷追問“那后來呢?”,奶奶說那個女人“屬于蕉身的命”,僅生下一個女兒夭折后再無生養了,被她男人從南洋送回鄉居調養身體,平日只有她和三個下人在碉樓里居住,后再也沒接她回南洋。解放后,她被批斗,她家那張雕花的八仙桌也被清理出來,擺在楊桃樹下作批斗的“跪臺”,后她不堪折磨就在洋樓里上吊死了……看著這片被野草覆蓋的荒蕪,過去,這里也曾是“回廊四合掩寂寞,紅薔薇架碧芭蕉” 的繁華之境,在留存的斷壁殘垣中,遙想一個女人的過往,總想及這詩意的寫照——“水晶簾動微風起,滿架薔薇一院香。籬邊開盡野薔薇,會少離多終有恨”,徒留下多少離恨哀怨。</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都說草木無情,其實是不對的,我更認同梁實秋對草木的感悟——“草木雖不能言語,可是它們也有生老病死,歷經花開花落的榮枯,那它應算是“有情”的了,只是,草木不會走路,根生在哪便住在哪,沒有了顛沛流離之苦……”開放在故鄉的蛇嫲花,我唯以文字把一朵花固化,讓它在歲月里芳香永駐。</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2021年6月23日寫于荔城</span></p> <p class="ql-block">這是來自故鄉的薔薇花,被姐姐栽在珠海的家,年年馥郁芳香了簡塘的記憶。</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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