兒時

海峰

多年以后，面對園子里一捆捆架桿，驕達時常會回想起他在山上搭窩棚的那個已遙遠的童年… 　　驕達是孤僻的，盡管他有兩個妹妹。四歲時，胎毛已能扎起辮子，爸媽把驕達打扮成女孩模樣，眉毛中間點上紅點，毛線鉤出個帶花邊的衣領，鞋面上繡上小狗的圖樣…驕達心里委屈，厭煩，不停扯抹著紅點，扯著領子，還往鞋面上撒土，抵死不從后，驕達被剪了個小分頭，但難掩的眉清目秀讓他很快成為林場照相館的櫥窗寶寶。那張照片被幾個上海知青洗了去，他們說因為這孩子太招人稀罕，他們沒說想照著這孩子的模樣造人，驕達卻因此吃到了那個年代極為稀缺的奶糖… 　　驕達六歲時，嬌英已經能跑能跳了，驕達被媽媽強制留在自家院里哄妹妹玩…他藏在柴火垛里，對著墻根的嬌英喊“開找！”嬌英用小手捂著眼睛一動不動。驕達聽不見妹妹動靜，就提高音量喊“開找”。兄妹倆在各自的位置僵持許久…驕達忍不住，帶著一身一頭的干草沫子跳出來，把背身而立的嬌英一把懟到墻上，怒斥著“不告訴你開找嗎？”嬌英已被那猛的一杵子嚇哭，聽到哥哥的問話，咧咧地說“我尋思你找我呢！” 　　在那之后，驕達和妹妹在玩耍上劃了界限，開始了獨生子一樣的“闖蕩”。他收拾了離家出走包，搬到爺爺家。大孫兒可是爺奶的心頭肉。院門梁上掛著屬于驕達的悠千，悠千到堂屋的過道兩側，排列著屬于驕達的罐頭瓶，罐頭瓶里擠著屬于驕達的蝌蚪，蝌蚪中，出腿的、尾巴褪一半的、已變蛙的，不一而足…那是他無數次往返小河邊的成果。 　　待到青蛙從瓶中陸續逃跑時，驕達因興味漸退，已對滿院的蛙聲一片漠然置之…取代的是爸爸出差給他買的望遠鏡和爺爺用柳條編的駁殼槍。 　　驕達找鄰居少四，三老歪組織武裝。民主推舉總司令時，因旁觀的老蘇丫蛋兒投了驕達一票，驕達便勉為其難地收下了一名女民兵。總司令擔綱后，未等驕達威風抖盡，就已發現隊伍并不好帶，哪怕是自己沖鋒在前。少四多次巴巴地求用望遠鏡看一下攻占目標，多次無果。于是在一次匍匐偷襲的命令下達后，驕達不明就里地成了光桿司令… 　　驕達悻悻地回到自己悠千上，雖然內心兵荒馬亂，但腰間的槍仍然幫他提著那股子神氣…奶奶送來了他最愛吃的高粱米飯團，蔥花配著醬香沖抵了手下潰散的懊喪。驕達腳尖掂地后梢到極點，用力一蹬，把帶著得色的自己悠出老高…擺動中，他體會眾樂不如獨樂。 　　“果然當初沒看錯你！你不就是因為少四他爸會嘣爆米花嘛！”驕達說不出是落寞還是什么，當他后來看到老蘇丫蛋守在糧食放大器跟前撿啞豆時，面露鄙夷… 　　大烏蘇一年當中有八個月是冬天，剛到九月份，土地就已邦硬，樹枝抽搐著，害病似的打著冷戰；家雀兒們曬太陽時羽毛炸開，彼此借著體溫，好像絨球緊擠一起…驕達這時也不得不穿上棉褲，又因剛入學后成了班長，每天必須起早摸黑出發，到班級點爐子。 　　驕達的意志力突出，和那些年大烏蘇林場的冬天不無關系。他在爺爺的幫助下，讓一個廢油桶改造的爐子燒的滾燙。冬意最濃的那些天，班級里的熱氣和窗外的陽光一起努力，將凍結在玻璃上的冰雪融化，它總是先從中間化開，再向四邊蔓延…而爐子烘烤著驕達的棉褲腿，幾次在課堂上彌漫出糊味… 　　慢熱的驕達和同學在一年級時并不熱絡。左邊的同桌用指頭沾鼻涕劃三八線，右邊的爐子又讓驕達心有提防…他夾縫中背手聽講，冰火中畏縮書寫，只有放學后才徹底屬于他自己… 　　一天傍晚，驕達跑到了消防蓄水池邊玩。好巧不巧，池子中央漂著一個廢油桶。驕達不知被什么驅使，有了駕馭油桶的沖動。他勇敢踏上水面上的一塊木板，謹慎地靠近，抓住放平的油桶便趴了上去…驕達征服了，笑了。他在冰涼的廢油桶上奮力劃水，雖然左支右絀，但酣暢地釋放了爐子給他的拘束。然而，馬高鐙短，桶粗臂短，就像一次意料之中的意外，驕達落水了… 　　提起那次險境，驕達仍唏噓不已：好在池水不深，好在離家不遠…當時濕透的棉衣棉褲像揣著八個鉛球那么沉，而且，邊跑邊上凍…在上氣不接下氣地到家后，奶奶立刻扒光了他，鋪在火炕頭的濕衣褲呼呼冒了好久的蒸氣… 　　落水之凍讓驕達對水有了些許敬畏。兩周后，他走到已經冰凍而夏天常抓蝌蚪的那條小河邊。也許只為看它從液態到固態的奇妙過渡…夏天的時候，媽媽還在這里洗衣服了呢；爸爸還用這里水澆了園子；三老歪還在這里踩滑了石頭灌一肚子水了呢……現在魚兒全死了吧？冰凍到河底了吧？白色的冰面在陽光反射里光芒刺目，小鳥也不敢在這寒氣逼人的冰面上站一站，驕達也不太敢在未確定薄厚的冰面上站一站了… 　　不過，驕達為了在小伙伴面前展示自己的勇敢，曾敲過太平間的門，曾剪斷過老鼠的尾巴，曾爬過鍋爐房后面的大煙囪……那個落水的冬天，頑皮內斂的驕達，只靠敲門斗上的冰溜子聊以取樂…奶奶為了哄他，時不時把手伸進炕衾里，掏出個點心或糖塊。趁奶奶不在屋，驕達便按圖索驥，可即使爬進了炕衾也一無所獲…炕衾里的樟腦味令人迷醉，麻花被面柔軟光滑，他躺在被摞上，被煖煖的棉花托著，那么隱蔽，舒適，安全，踏實…那一刻，為他搭窩棚的嗜好埋下了種子。 　　春天不是由遠方來到眼前的，也不是由天外來到人間的；它原就深藏在萬物的生命之中，待時而發。它是生的欲望、生的能源與生的激情，不可遏制。它把酷烈的嚴冬作為自己的序曲，不管這序曲多么漫長… 　　爺爺揮動大帚掃，掃去白雪，林場又煥發出清新、充沛的氣息…當小河中只剩下肥皂大小的冰塊時，大地松軟了，樹枝柔柔地在空中舒展，小鳥們個個變得光溜精靈，房檐上雀躍著……驕達五月底褪下棉衣棉褲，山腳的綠草已愈看愈多，簇密成片了… 　　綏化來串門的堂哥比驕達大兩歲。一天晌午，驕達午睡之際，被頭頂的屁聲震醒。睜眼看到壞笑著的堂哥，登時怒不可遏，抓起小褂就奔山上去了。這是他名義上的第二次離家出走。也是搭窩棚的起因… 　　驕達進山后，就地取材，撿拾樹杈，立柱架梁，把相對細的枝干排列好，插進平整的土里，把帶葉片的交錯搭在棚頂。忙活了一下午，驕達完成了屬于自己的第一個窩棚，山腳下也傳來家人們的呼喚聲…盡管驕達完工后志得意滿，恨不得立刻奔走相告，但想到遭受的那個屁，就鉆進了窩棚，蹲坐下來。驕達決意等他們心急如焚，哭天搶地地苦尋；決意像紅巖里的小蘿卜頭，要讓人無限顧惜… 　　暮時的陽光，已經失去了白日里的咄咄逼人，它變得很溫和，很紅，打進窩棚里，好像橘色的燈光…驕達那天是在半睡半醒間被爺爺拉出來的。他雖刻意擠出了淚，卻因堅信取得了離家出走的勝利而暗自喜悅。 　　打那之后，驕達獨自建過數十個窩棚，從大烏蘇到新林到塔河，從山上到水邊到地頭。他說：每次找材料的過程都會使鞋底粘上厚厚的泥巴，若不及時刮掉，不定哪下拔腳，人抽出去了，鞋還定地上。驕達那時的專注應該和現在并無二致。每年在陽臺搭架桿時，復刻的就是童年的初衷。 　　人生是一部史詩、一場游吟，需要乾坤獨步，且歌且行。驕達始終保持著童年的一點小好奇與一份小勇氣，隨順生命之流將他帶到一個個出口。他總是愿意相信，每一次的經歷，都是在為一個更為宏大的目的而累積力量。 　　如今的驕達并不孤僻，小學到初中的玩伴至今相交甚密；如今的驕達是個紳士，公交車上見到稍微有點肚子的女士就讓座，因為他看不出人家是胖是孕；如今的驕達愛分享，每年莊稼收成基本全部送給朋友鄰里；只是他至今仍怕水，下海時需要坐在游泳圈里被人推著… 　　有位作家說:“人得承受一個成年人該承受的一切，等到徹底累了、倦了、絕望了，領悟了，童心和美好才會回來眷顧。”其實我倒覺得大可不必，比如，驕達喜歡綠葉縫隙透下的陽光，他就可以繼續讓那樣的陽光照在臉上。只要你肯把生命交給生活，活得真真切切，活色生香；只要肯把生命還給自己——清白、清朗、自在、喜悅，就像當初上天將生命的資本交給你時一樣。 2022年4月2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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