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朋友講述了一個關(guān)于死亡的故事,我便嘗試著記錄下來。在突然想起“傷逝”這兩個字之前,我實在不知如何落筆。雖然有個挺有名的大作家以及好多沒有太大名氣的人都用過這個題目,但不管怎樣,這兩個字在我猶豫的時候兇猛地闖進了思緒,于是便記下了。但最后開始講述的時候,我還是寫下了“老曹”這兩個字,因為故事的主人公叫“老曹”。好了,說完這些無關(guān)緊要的話,現(xiàn)在開始講他的故事,為了記錄方便,我用第一人稱開始敘述。 “老曹”只是在我敘述的時候?qū)λ姆Q呼。因為他比我父母的年齡要長一些,現(xiàn)實生活中每次碰到他,我都會按父母的意思稱呼一聲“大爺”。在我們當?shù)兀按鬆敗钡姆Q謂代表著一種尊重。<div><br>老曹住在我家的對面,中間隔著一條嶄新的馬路。有一年,老曹花光全部的積蓄建了一棟兩層的臨街樓房,小樓修建的還算氣派,但樓頂卻是用石棉瓦搭建的,所以沿街望過去,奪人眼球且另類。至于原因,傳說是修建第二層的時候,縣里因為有統(tǒng)一的規(guī)劃不讓蓋了,于是只能用石棉瓦封頂草草了事。在那棟不倫不類的樓房里,老曹占據(jù)一間,他的妻子住一間,他的兒子成家后住一間,其余的幾間租賃了出去。我家起初和老曹家不熟,沒什么深入來往,只是后來他的兒子經(jīng)常到我家?guī)兔Ω尚┲鼗睿谑潜闶熳R了。</div><div><br>我每年從部隊回家探親一次,時間通常會在春節(jié)前后,有時便會碰到老曹到我家串門,于是交流便慢慢地多了,在一年又一年噼里啪啦的鞭炮聲中對他的印象也漸漸地豐富和立體起來。從我認識老曹開始,他就沒有什么固定的工作,唯一的營生或者樂趣便是吹“響瓜”或者拉“弦子”。</div><div><br>我不知道“響瓜”或者“弦子”的學名叫什么,它只是我們當?shù)貙@兩種傳統(tǒng)樂器的一種稱謂,一般用來在婚慶或者葬禮中發(fā)出聲音,代替事主表達情感。我的老家魯西南有一種被國務院批準列入第一批國家級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名錄的鼓吹樂。演奏時音色樸實爽朗,粗獷雄健,渾厚挺拔而不失優(yōu)美細膩,有一種濃厚的鄉(xiāng)土氣息。鼓吹手們一般都有自己的營生,一旦遇有婚喪嫁娶、生辰壽日等“行事兒”,鼓吹手們就相互“當客”,集合一處“上事兒”,施展各自的技藝才能,換取報酬聊補家用。老曹就是這么一位“響瓜” 或者 “弦子”鼓吹樂手。</div><div><br>有一天,老曹轉(zhuǎn)變了自己的角色,自購了一輛農(nóng)用機動三輪車,把熟悉的幾個鼓吹樂手組合在一起,成立了一個鼓吹樂班社,拉著他們集體去給事主做紅白喜事。他分一份事主的賞錢,三輪車也可以得一份。這兩份收入便是他唯一的收入來源。我想那段時間也是他最快樂的日子,因為他總是樂呵呵的,沒有半點的愁容。<br></div> <p class="ql-block">老曹的妻子,也就是我的大娘。她是一名清潔工,當然是臨時的。那個時候大概是2007年,每月只有三百元工資,卻要每天工作十個小時以上。一個老漢每天騎著自行車在縣城的街道上不停地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監(jiān)督著和大娘這樣的十幾個清潔工。大娘穿著很是樸素,居住的那間屋子里沒有電視機,為了省錢,也很少用電,只是具備最簡單的生存條件。</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大娘有時也會到我家串串門,通常會在晚飯后坐一會兒,偶爾也會碰到我們正在吃晚飯,大娘總會羨慕地看著飯桌上的食物發(fā)出“嘖嘖”的贊嘆聲,然后無奈地說:你們吃的真好。但每次邀請她共進晚餐的時候,她總會客氣地說吃過了,然后坐在一旁兀自地看電視,和我母親有一句沒一句地閑聊。有一次我問母親,他們老兩口怎么沒有一起來過啊?我母親半遮掩地說,他們吵架呢。慢慢地我知道,老曹的家庭并不和諧,相反還有些糟糕。這一切都源于傳說中的老曹生活里的另一個女人。</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那個女人我見過一次,很普通的一個中年女人,聽說她也是老曹鼓吹樂班社中的一員,可以說和老曹志趣相投。他們兩個到底有沒有傳說中的事情,我無法知道。但在那樣一個狹小且到處都是熟人的縣城,種種說法便傳開了。因此,老曹的家庭矛盾便不可避免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老曹本來很有福氣,他有一個可愛的孫子和孫女。但這種福氣在他和兒子之間消散的干干凈凈,他們父子倆像路人一樣,甚至仇人。我能理解老曹的兒子,也知道他的兒子忍受著街坊鄰居對老曹私生活的非議所帶來的巨大壓力。雖然老曹辛苦地將他養(yǎng)大,給他蓋了新房,幫他娶到了老婆。但這種親情卻因為老曹的“桃色新聞”扭曲了。后來,老曹和大娘以及兒子分了家。于是他們便分開在三間房子里居住:老曹、老曹的妻子、老曹的兒子。像一棟居民樓里的三戶人家,各走各的門,各做各的飯,當然也各交各的電費。</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2009年以前在家休假的每段日子,老曹經(jīng)常晚飯后去我家,和我的父母以及我四個人打打麻將。我很歡迎老曹的到來,一方面不僅因為他的隨和。深層次的原因是隨著年齡的增長,我和父母的交流也越來越少,而圍坐在一起打打麻將拉拉家常無疑是不錯的溝通方式。當然,我的父母也很歡迎。會早早吃了飯,收拾好桌子等著他的到來。有時等著急了,就走到大門外,碰巧馬路對面的老曹也站在自己門口。他看到我們一家人出來了,便會穿過馬路過來打個招呼,然后大家心照不宣地說玩一會麻將吧。</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老曹的牌技很好,抓牌的時候不看牌也能摸出來是什么,對手有什么牌也能猜中五、六厘。但他贏得時候不多,這讓他很沒面子。有時輸多了,便會自嘲地對我說:會打牌的碰到不會打的手氣便會很差。不過再差也沒關(guān)系,老曹是不會和我們玩錢的。他總是很直接地說,我比不了你們,我沒有錢只能打著玩。我父母也不喜歡牽扯到錢,所以很合老曹的胃口。我們便用撲克牌當籌碼,每次每人二十張,輸光了或者打滿四圈又或者到晚上10點鐘,這三點滿足其一,牌局便結(jié)束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老曹是一個明白事理的人。我結(jié)婚以后的假期他便很少來打牌了。他知道,我的妻子可以代替他坐在麻將桌前,一家四口人熱熱鬧鬧的,不再需要外人來湊數(shù)。但有時老曹會喊上租賃他房子的老賈、我的父親或者住我家前院的我的姨夫,一起玩玩撲克牌,仍舊是不賭錢的。我有時站在家門口隔著馬路看對面三、四個年齡相仿的六十多歲的老男人圍擠在一張小桌子上,神情貫注地玩跑的快,那種感覺特別溫馨。當然也有悲傷的場景,傍晚的時候,其余三個老頭都會回家吃晚飯,只有老曹一人,收拾好破舊的紙牌,然后鎖上房門,孤零零的不知到哪里填飽自己的肚子。</p> 我在部隊的時候,給父母打電話,有時能碰上四個老人聚在一起打麻將,如果此時老曹的手氣正旺,他會大聲地對著電話說:大侄子,不要在外面漂著了,在家里也餓不著,怎么也能混口飯吃,你爸媽年紀大了,趕快回來吧。老曹的大嗓門從話筒中傳來,那種熟悉親切的聲音讓我感到非常的有趣和溫馨。<div><br>2010年春節(jié)回家的時候,我突然感覺到老曹有些不太對勁,他和租戶老賈的關(guān)系也有些緊張。我?guī)状胃糁R路看到他們兩個在屋門口大聲地爭吵,兩個年近七十歲的老人面紅耳赤,都在極力辯解著什么。然后,老曹會把我父親以及我的姨夫喊過去,四個老人全沒有打牌時的溫情,互相扯著嗓門想說服對方,最后四個人便不歡而散,這樣的場景在那一段時間經(jīng)常重復上演。</div><div><br>那個假期老曹一直沒到我家來串門,也沒有和我碰過面。直到春節(jié)的前一天,我站在院子的大門口正無聊,老曹從馬路的對面扯著嗓門高興地給我打招呼,讓我過去。當我走到他的對面,他拿出一支劣質(zhì)香煙給我,我擺擺手說不會。老曹也很隨意地說:哎呀,大侄子,又一年了還沒學會啊。說完兀自點著抽了起來。我看著他的穿著還沒有往日整潔便找話說:老曹大爺,春節(jié)馬上到了,你怎么也沒收拾收拾自己,理理發(fā),焗焗油,置換身衣裳把自己弄的年輕些,你看你都變老了。</div><div><br>老曹也不知聽到我的話沒有,沒搭話就把我拉進屋里。這是我第一次進他的房間,一張小床搭在靠墻的一角,被褥凌亂地堆放著,油乎乎的又破又舊。一臺很小的舊式電視機、一些剩飯剩菜及沒有清洗的碗筷凌亂地擠在在床頭旁邊的方桌上,逼仄黑暗的房間內(nèi)彌漫著一股刺鼻的味道。</div><div><br>老曹顯然沒注意到我的感受,他拿出一份租賃合同讓我看,然后說老賈欠他的錢,欠他的租賃費。從他激動地敘述中,我終于弄清楚了事情的來龍去脈。簡單地說,就是老賈已經(jīng)支付過一部分房租給老曹,但老曹不承認,堅持說老賈未曾付過他房租。由于雙方都很熟,錢也不太多,當時就沒有立字據(jù),所以矛盾便發(fā)生了。他們兩個無法說服對方,便找來了他們的牌友,我的父親和我的姨夫。可這種事情只有當事人自己心里清楚,旁人當然也作不了證,于是四個人便總是不歡而散。</div><div><br>老曹當然也不會指望我給他作證,只是不停地對我說:你評評理,大爺是這樣的人么,會貪污老賈的三千塊錢么?我正思忖著該怎么回答老曹,他卻長長嘆了一口氣,自言自語的說:我現(xiàn)在也缺錢啊。說完這句話的時候,他的身體不停地抖動著,隨著這種抖動,脊背也佝僂了下去,一米八幾的個頭萎縮的像個孩子。</div><div><br>我站在那兒很不自在,不知如何應對。母親及時出現(xiàn)替我解決了尷尬,她在馬路對面大聲地喊我回家吃晚飯。大爺,你當然不是那樣的人,你和老賈之間肯定誤會了。我扔下了這句話,逃也似地離開了。</div><div><br>那一年的春節(jié),老曹還是像往常一樣,一個人待在他的房間里迎來了新的一年。</div><div><br>春節(jié)過后,我又知道了很多事情,租賃費的事情,種種跡象表明是老曹弄混了。因為除了老曹自己,沒有人站在他這一邊,包括老曹的妻子和兒子,他們告訴我是老曹自己糊涂了。但是也沒有人當面對老曹說:老曹,是你弄混了,老賈已經(jīng)給過你三千塊錢了。因此,老賈只是得到了道義上的支持,沒有人去蹚這灘渾水人給他作證。所以,他和老曹的爭執(zhí)還要繼續(xù)下去。無人愿意去當裁判的另一個原因是,老曹病了,很重的病,癌癥。</div><div><br>老曹的脖子上長了一個疙瘩。起初沒在意,當疼痛到連鼓吹樂也無法奏響的時候才去醫(yī)院做的檢查。結(jié)果很不幸,是一個惡性的淋巴腫瘤。老曹在醫(yī)院花光了他這幾年所有的積蓄,但病情似乎沒有得緩解。老曹把自己尋到得和旁人推薦的各種偏方也試了,當然也沒啥效果。病急亂投醫(yī),很快,他被一些隱蔽在各處的黑診所和野醫(yī)生欺騙。他賣掉了自己的機動三輪車支付了昂貴的醫(yī)藥費,買來了一些正規(guī)渠道沒有的三無藥品。沒了三輪車,沒了健康,也就沒有了價值。鼓吹樂班社有了新的隊員替代他,“緋聞對象”也疏遠了他。老曹沒有了“響瓜”和“弦子”,也沒有了麻將和撲克牌,當然也丟掉了快樂。他開始變得孤單和焦躁,也經(jīng)常一連幾天失蹤見不到人,沒有人關(guān)心他的去處,也沒有人知道他是怎樣籌錢去應對一團糟的生活和纏上他的疾病。</div><div><br>假期結(jié)束離家的時候,碰到了老曹一次,他的精神很不好,明顯瘦了許多,單薄的像深秋掛在樹杈上的枯葉,隨時有飄落下來的可能。我說:大爺,沒事的,要到醫(yī)院去看病,不要去小診所,要開朗,別想太多。</div><div><br>我知道說的都是些廢話,對老曹來說于事無補,但我好像也只能這么說。而且我只記得我當時對老曹說的話,老曹怎么回答的,我都已經(jīng)忘卻了。</div> 我堅信地認為自己是在不到十歲的時候就理解了死亡的意義。清楚地記得那一年冬季里一個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夜晚,很多父輩的工友擠在我家房子里,圍著煤球火爐,剝著剛出土的花生,看著黑白電視機,熱鬧地談笑著。花生混著泥土的氣息便在那個時候流淌進我的鼻孔,我躺在床上,沒有預兆地,在那樣一個歡樂的氛圍里突然就明白了死亡是怎樣的一件事情。我很害怕,流著淚緊緊地抱著被子。沒有人知道,在那樣一個時刻,死亡帶給了一個小男孩多么大的恐懼。這種無法戰(zhàn)勝的恐懼,一經(jīng)明白,便從此形影不離,緊緊跟隨了。有人說,明白了死亡,也就開始找到了自我,換句話說,就是長大了。我相信這句話,于是從我長大的那個夜晚開始,便會時不時的聽到誰或者是誰又離開了這個世界。而這一次,輪到了老曹。<div><br>2011年假期回家,老曹的房門緊閉。我一連幾日未見他人,疑惑著問父親,父親說,他走了。我一時還未反應過來,一個惡疾纏身的人能出什么遠門?父親未理會我,接著說,如果老曹接受正規(guī)的醫(yī)學治療,是不會這么快就惡化的。一個野醫(yī)生試圖用最原始的辦法除掉長在老曹脖子上的腫瘤,很顯然,野蠻的嘗試失敗了。快速擴散的癌細胞毫不留情地占領了老曹身體的各個高地,奪去了老曹最后一絲勝利的希望。</div><div><br>也許也可以這么說,老曹不是死于疾病,是他殺死了自己。在一個沒有任何預兆的夜晚,一個人躲在房間里,在病痛長期折磨,無路可走,眾叛親離地時候,他拿出了“蓄謀已久”的毒藥,一口、兩口、三口…。</div><div><br>毒藥發(fā)作的時候,也許老曹害怕一個人孤單地死去,沒有人給他處理后事,又或許毒藥帶給老曹的疼痛讓他無法忍受而激發(fā)了求生的欲望。無論怎樣,老曹給朋友們打了電話。朋友們深夜趕了過來,并在老曹彌留之際從隔壁和樓上喊來了他的妻子和兒子。他們圍在床前,看著身體疼痛扭曲成一團幾乎喪失意識的老曹卻無能為力,沒有等到送去醫(yī)院搶救,老曹就在曾經(jīng)帶給他幸福也帶給他冷漠的最親近的人的注視下離開了。</div><div><br>老曹很快被安葬了。他給別人吹了大半輩子的鼓吹樂,也不知走的時候有沒有別人吹“響瓜”或者彈“弦子”送他。</div> <p class="ql-block">知道老曹死去的消息是在冬日里一個普通的正午。租住他房子的老賈在隔壁一直忙碌著,修復各種損壞的電機,一如平常。老曹的妻子仍在街上清掃垃圾,目光呆滯,動作遲緩,春節(jié)前熱鬧的集市會加重她的工作量。在她的身邊,人來車往,熙熙攘攘。</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看馬路對面的房門緊閉,想著那位開朗的曾經(jīng)帶給我溫暖和快樂,囑托我要放棄外面精彩世界陪在父母身邊的鼓吹樂手再也不會回來打開,心中不免生出許多感傷。正要離開的時候,身旁的堂弟勸說我待在這兒別動,他興奮地說:有一輛嶄新的寶馬車最近每天這個時間都會從這駛過,你一定要看看。對此,我毫無興趣,轉(zhuǎn)過身,在溫暖的陽光照耀下回家,邁過門檻的一剎那,抬頭看到了堂屋的正墻上掛著的“百年好合”喜慶牌匾,那是我結(jié)婚時附近街坊合伙送的賀禮。在巨大牌匾的角落,用紅色的毛筆書寫著街坊們的名字,老曹的名字赫然在列,位居首位。</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只不過,從此再不見老曹。</p> (文中圖片來源于網(wǎng)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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