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爹爹

冰涼

京山人稱祖父為爹爹。今年是我爹爹誕辰100周年，他出生于1921年冬月廿六，逝于2001年正月初六。時至今日，爹爹慈祥的笑容經常浮現在我的面前。特作此文，以緬懷我可親可敬可愛的爹爹。 一、坪壩老街 坪壩古鎮歷史悠久，人杰地靈，文化發達，是古建筑物密集的地方。這里還發現了全國聞名的大型西周時期古墓葬群，據考證為古代曾國遺址。 這里就是爹爹出生和生活的地方。坪壩老街地處京山安陸隨州三市交界處，位于漳河北岸的河谷平原上，小街與河道平行，東西長1公里，南北寬0.6公里，面積約0.6平方公里。老街分為上街和下街，街面由鵝卵石鋪成，約4米寬。明清風格的老屋布瓦粉墻，連山共壁，鱗次櫛比。臨街家家都有門面，石階屋檐相對，留出窄窄的天空。房屋為磚木結構的復式樓，布局緊湊，古樸典雅。門面后是幽深狹長的居室，街東側住戶后門至田崗，西側商戶延伸到漳河水邊。作者梁富斌特作詩為證：坪壩古鎮三地風，東岳城樓風雨中。下鞍古寺堅韌在，城池殘垣樓已空。 蘇家壟上綠蔭重，西周古墓掩其中。曾侯壺匿千秋酒，一拭青銅醉史公。? 原中央警衛局龔光新將軍欣然提筆，揮毫潑墨，書寫梁富斌創作詩詞《坪壩軼事》 　　40年前的坪壩老街，方圓五十里之內，都趕坪壩集。那個時候我才幾歲，近1公里長的明清古街道，感覺好長好長。街道分布十幾家茶館，爹爹便是里面的?？?，好像風雨無阻，從未缺席。 爹爹有個絕活，就是發豆芽。家里面擺了幾口土缸，每天出兩缸豆芽。天沒亮，爹爹便挑著水桶去門口的小河里挑水。然后逐缸逐缸換水。豆芽缸是訂制的，缸底都留有一個排水孔。爹爹的綠豆芽是集市的搶手貨，每缸豆芽都要經過幾天的培育，換完水后，爹爹便裝上青嫩的豆芽上街叫買了。豆芽賣完后，一杯隨縣的綠茶可以喝上一天，與隨縣趕集的，安陸過來趕集拉拉家常，有的茶館還有戲樓，可以看看戲劇。 上小學一年級的時候，學校在上街頭上，龍耳橋處，放學后總是饑腸轆轆，從蜿蜒的老街經過，最期待的就是能夠在茶館里找到爹爹。爹爹見到我，總是撫摸著我的腦袋，慈祥的笑著，帶著我在街上買點油條或煎餅類的點心。 略為懂事后，總能聽到爹爹少年時期的故事。據說，爹爹年輕的時候當過共產黨的兵。有一次在劉家崖子那里巡邏，突然遇到日本鬼子一個小分隊突襲坪壩。由于只身一人，勢單力薄，爹爹急中生智，將步槍藏到堰塘里，躲過了敵人的盤查。抄近路緊急通知組織和群眾轉移，并做好戰斗準備。 解放后，爹爹受組織安排，擔當宋河區財糧干事，后因身體突發一場大病，辭去了公職?？祻秃笠恢迸阒牌欧N田挖地，操持家務。后來養養豆芽，以貼補一些家用。 二、梁氏茶館 爹爹僅生養兩個兒子，父親是老大，叔叔是老二，我們這里管叔叔稱二爺。我們這一輩是弟兄三人，另有一個姐姐，我兄弟中排行老三。大家基本上喊我的小名仨(發音三)。 大哥十幾歲時，在縣城學了一門手藝燙頭發。那個時候，燙頭發還是一個新鮮事物。老街的理發店有好多家，不用洗頭，坐上去師傅就開剪，趟刀布磨得油光锃亮。 大哥學成回到鎮上，在棉花站附近的一間土磚房子里，開始了燙發生計。那個時候剛剛通電，大哥用兩根鋸條連接電線的正負極，扔在盛滿水的塑料桶里，水一會就燒開了。條件雖然簡陋，但是生意非?；鸨昀锏娜蟠艓т浺魴C是鎮上唯一的最時髦的家伙。沒多久，大哥便在新街蓋了一棟小洋樓。當時在鎮上算得上是轟動的大事件。 大概2年后，大哥去縣城物資局上班了，鎮上的房子便交給了爹爹婆婆來經營。做茶館當然是最合適的了。前面是新街的坪壩街道，后門便是坪壩農貿市場。每天早上天還沒亮，婆婆便起床發爐子了。首先是火柴點燃松毛，接著放上松果或木屑，達到一定溫度后，然后放上蜂窩煤。有時候，火勢不給力，婆婆總是用吹火筒拼命的吹，直到煙子散開，火花燦爛。婆婆的眼睛因此經常流淚，手帕總是擦個不停。炊壺里面水不能裝得太滿，否則，水開后，會溢出來，嚴重破壞爐膽。滿屋子的煙霧，彌漫了整個茶舍。在客人來之前，一定要將一地的熱水瓶裝滿。 天逐漸朦朦亮，爹爹起床洗漱，趕集的客人絡繹來到，爹爹逐一招呼，看起來都是老熟人。爹爹一吆喝，上什么茶，基本上都是按照老規矩。 家里的早餐一般都是里脊肉參湯或者豬肝參湯，加上油條，包子，或者鍋盔。茶館的后門就是菜市場，爹爹站在門口一吆喝，菜市場賣肉的屠戶便把最好的里脊肉送來。參(讀餐)里脊肉湯(滾湯)可是個功夫活，切肉一定要橫紋切，調上醬油醋，和上適量的淀粉，打上兩個雞蛋，配上茐姜蒜，開水均勻下鍋，開鍋即可。時間長了，里脊湯肉就不滑嫩了。 爹爹經常講起一個笑話:朱嶺村有個叫王才富的人，他有一個瞎子老婆，一天早上他老婆參豬肝湯喝，硬將豬肝煮了半個小時起鍋，最后無奈的告訴老王，是不是煮的時間還不夠，怎么豬肝還那么硬。在爹爹的指導之下，不同食材掌握不同的火候，做一桌豐盛的菜肴基本上成為我的拿手好戲。 從上初中一年級起，每年的暑假或者寒假基本上都到茶館幫忙。早上生爐子的事情，肯定就是我全包了。每天差不多5點起床，從雨擋坡步行約半小時6點前來到茶館。第一件事情就是生火燒爐，每天被松毛煙薰得睜不開眼。經歷了這么多，我終于體會到婆婆的眼睛為什么怎是紅腫，為什么手里總是抓著條毛巾。 三、那年中考 1992年6月份，我上完初三，準備前往縣城參加統一中考，需要繳納70元的差旅費用。父親平常也沒有什么收入，對于他來說好像是個天文數字，我跟學校提出不交錢，我想住在二爺家。時任校長蘇校長狠狠的批了我一頓“沒錢就不要參加中考了?！?lt;/p> 由于晚上需要統一乘坐班車，趕往縣城趕考，時間緊急，盡管狂風暴雨，抽噎著一路狂奔回家?；氐郊依镆呀浥R近5點。家里緊閉著大門，偌大的房子里，只有一只老瞎了眼的大白狗，父親不知去處。 雨擋坡屬于坪壩鎮中海拔最高點，父親分家后就把房子建在半山坡上。這里的風比哪里都大，門口的大樹被狂風吹得東倒西歪，幾乎貼到瓦頂。整個天空宛如晝夜，電閃雷鳴大雨傾盆而下。客廳已經滲進了腳踝深的雨水，房子是土磚做的，如果長時間浸泡肯定會造成倒塌，想一想都害怕。我立馬拿起鐵鍬跑到屋后面去清淤排溝。經過近一個小時的努力，排水溝終于清通了。父親此時回到了家中，他也沒有問我滿身的泥巴怎么回事，直接劈頭蓋臉的對我一陣狠罵"老子去哪里生錢"。 要錢不成反碰了一鼻子灰，無奈之下一路狂奔，哭泣著又跑到了爹爹的茶館。爹爹看我一臉的沮喪，知道了緣由，便開始安排。"婆婆，拿七十塊錢給老仨"。婆婆雖然滿臉不開心，遲疑了一會，從口袋掏出一個手帕，一層層打開，數了七十塊錢交到我手上。出門前爹爹還不忘交待：“仨，要好好的考啊！” 中考結束了，結果還沒有出來。爹爹一天突然問我″仨，你現在畢業了，如果上不了學了，要不就學一個白案或者紅案"。當時真的不懂什么叫紅案什么叫白案。爹爹后面解釋道，紅案就是當屠戶，白案就是做早點油條包子。這應該就是爹爹當時對我的職業規劃吧。 大概等了一個月，中考成績出來了。雖然考得還不錯，比考京一中還多出1分。爹爹考慮到家庭條件，準備給我報個中專，早點工作還可以吃商品糧。 錄取通知書下來了，可我怎么也開心不起來。面對4年四千多的學費，無疑對我又是當頭一棒。爹爹喊來婆婆打商量″婆婆，仨這次考上學了，我們跟他把學費準備一下"。婆婆臉色立馬沉了下來"我去哪里弄這么多錢，我們又不是開銀行的″。爹爹緊接著講了街上一個李家親戚的事情。″婆婆，你看看李家的老大，考上學校，沒有讓他去讀，最后他成了個神經病，經常跑到車子底下睡覺，最后人都失陰陽(失蹤)了。這次我們再難也要幫仨上學，要不然他到時候也搞成李家老大那個樣子。″ 婆婆雖然滿臉不悅，嘴里雖然嘟嚕著，但還是邁開年邁的雙腿，艱難的爬上樓梯，到房間柜子里面清點錢幣了。柜子里面的錢很多，不過都幾毛幾塊的。幾千塊錢，足足裝了一蛇皮袋子。 事后爹爹特意把我拉到一邊″你婆婆是刀子嘴豆腐心，上學的事情，她肯定會支持你的?！?lt;/p> 四、晚年生活 也記不清楚哪一年，爹爹突然中風了。二爺請來省城縣里最好的醫生會診，雖然脫離生命危險，但是右邊半個身體都動彈不得。婆婆不得不關閉了街上的茶館，回到了橋頭上梁家灣的老房子。二爺給爹爹買了輛手推輪椅，婆婆基本上每天推著爹爹上街逛逛。 屋門口是一條寬敞的河床，河對面是朱嶺，放眼望去，可以看到姑婆家的房子。上游是安陸劉家崖子，上游的人要來坪壩趕集，家門口的河床基本上是必經之地。河床與家門口的稻場大約有6米的落差，爹爹每天坐在輪椅上，看著過往的行人。 如果有人挑著擔子，爹爹一定要扯著嗓子喊住別人。如果有賣菜的，爹爹讓婆婆幫忙買一些，如果有賣小雞的，爹爹也會讓婆婆買幾只。有一天，有一個賣小豬的，爹爹也叫住了。這次婆婆不開心了″人都沒辦法養，還養頭豬。" 爹爹緊接又說了″別人趕集太辛苦了，免得別人上街等，買一頭豬喂起來，過年的時候等兒們回來有肉吃"，婆婆無奈又買下了一頭豬。 一個周末，我帶妻子(當時未婚)第一次回去見爹爹婆婆。爹爹婆婆見了妻子后，覺得非常滿意。爹爹當著我倆的面特別叮囑:″找媳婦就是要找個勤快的，心眼好的。" 爹爹緊接嘆了口氣″三，你今天帶媳婦回來了，我們沒有什么準備。我給你大嫂子，二嫂子進門的時候都準備一套手飾，這次你們回來，沒有什么東西送了，你上學我們也花了不少錢，現在我們年紀大了，手頭沒有什么錢，我就只能送你一個銀錢了，你到時候千萬不要怪我們偏心啊。" 另外囑咐婆婆去柜子里面去拿了一個"袁大頭"，告訴我這個是傳家寶，壓箱底的，能夠保我們平安?？吹降ダ系拿嫒?，顫微微的雙手，內心翻江倒海，不是滋味。爹爹總是想著我們后人，而我卻無能盡孝。 自從爹爹中風后，只要是周末或者假期我都會回到坪壩去照顧陪伴一下爹爹婆婆。爹爹住的是老土磚房子，據說是祖上傳下來的。整個土磚墻，近百年下來，被柴火煙熏成黑色。大白天的走進去，簡直都是烏漆麻黑的。房頂的幾片亮瓦，滲透出光芒，勉強將屋子里照亮。老房子夏天涼快，不用吹空調。婆婆手里搖個大蒲扇，又涼快，還能趕蚊子。家里的地面是泥巴地，時間久了，會起一個個小疙瘩?；氐郊依?，掃干凈地面的垃圾，鑿平地面的疙瘩。吃飯的八仙桌，總是放不平，偶爾拾來瓦片或者揀只烏龜墊在桌腳。搞完衛生后，總是要給爹爹洗個澡，換身衣服，剪個指甲殼，拉一下胳膊腿，推他到街上走一走。碰到熟人，爹爹總是不忘驕傲的跟別人介紹″這是我的三孫兒。" 每年春節是肯定要回去陪爹爹婆婆過年的。大哥小哥已經成家了，他們有了自己的家庭，春節他們有很多人要陪伴，我除了陪伴爹爹婆婆過年，也沒有其他什么情況。爹爹在家族排行老大，每年正月初一一大早，過來拜年的族人們絡繹不絕。幫婆婆燒火做飯，招呼好客人，每天忙得打轉。 一晃幾年過去了，2001年春節就沒有這么理想了。本年準備臘月廿八回去坪壩的，誰知道連續下了幾天的大雪，導致交通中斷。直至大年三十，雪花仍舊飄著。當年味正濃，鞭炮聲四起，萬家團圓之時，眼前總是浮現出爹爹婆婆兩個孤獨的身影，他們圍繞火盆，翹望著我的歸程。而我身處異地，不能回家陪伴。正月初六傳來爹爹去逝的噩耗，更是讓我極度的自責。我總是感覺爹爹太想我，最終撒手西去，這或許將成為我對爹爹一輩子最大的虧欠。 爹爹離開我們已經廿年，雖然沒有什么豐功偉績，但是爹爹大度的胸懷，豪邁的性格，與人為善的真誠，與世無爭的處世之道，無時無刻都在影響著我們這些后人。 2021年9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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