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父親離開馬熱勒蘇再次出發(fā),是一九六八年四月后的事。</p><p class="ql-block"> 早在春節(jié)前的某天,老徐來到馬廄告訴我父親,克拉瑪依后山薩爾托海那里有個石棉礦在招人;礦,塔城地區(qū)的。老徐說我父親:你會寫文章會寫大字,又會拉二胡。可是,看你做農活卻是窩心。老徐指著我父親房門后的叫做坎土曼的農具又說:你看我給你的坎土曼,到現(xiàn)在還是新的,怕是一次都沒用過吧?你做不成農民,應該趁早走。</p><p class="ql-block"> 父親也無意在此長久安身的,如今老徐一席話字,讓父親當下決定從馬廄出發(fā)!</p><p class="ql-block"> 父親卷起阿力克別克隊長送的氈子束縛了,打理好簡單行囊,又按照老徐和阿力克別克“一路得沒車搭,除非到了鐵米塔木,路上也沒得店”的說法,備了干糧,還收了阿力克別克送來幾個馕、一包莫合煙和一個黃羊腿骨做的煙斗。</p><p class="ql-block"> 父親將簡單行囊用坎土曼把子挑起,腳套氈筒,擇日啟程。</p><p class="ql-block"> 老徐趕著驢車一定要送父親一程,阿力克別克也在車上,形同當日在額敏十字路口與我父親初逢。</p><p class="ql-block"> 父親將行囊放車上,叼著煙斗回頭看看住了近半年的馬廄,馬廄頂上還有殘雪,有點像林沖夜宿的山神廟;父親又轉身看那片熟悉又陌生的土地,收割完莊稼到現(xiàn)在還未播種的土地呈現(xiàn)出產(chǎn)婦分娩后的慵懶狀態(tài),幾只羊在地里覓食,還有些肥碩的烏鴉如家禽似的在地里從容起落行走。</p><p class="ql-block"> 父親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對這一切生發(fā)出幾許留戀,但還是坐上驢車噠噠出發(fā)了。</p><p class="ql-block"> 到了庫魯木蘇河橋頭,老徐吆喝住一向逆來順受的驢,下車和我父親握握手,阿力克別克下車把我父親用力抱了抱,三人說了些不舍啊祝福啊再見啊等言語便分手了,從此一生沒能再見!</p> <p class="ql-block"> 父親挑起行囊,過了庫魯木蘇大橋,轉過一個叫做駱駝脖子的大山坳,徑直向東南方取道前行,過終年積雪的烏爾喀夏山,出瑪依塔斯風口,再南向橫渡一個小谷地到了父親后來安家的鐵米塔木煤礦,又越過加依爾山進入準噶爾盆地……一路人煙稀少,父親饑餐渴飲,入夜乞求牧民留宿氈房。經(jīng)一周跋涉,抵達薩爾托海,全程約一百六十公里。</p><p class="ql-block"> 路程雖僅三百,卻也辛苦。行在烏爾喀夏山腳下,風攜烏爾喀夏山終年積雪的寒氣直沁父親骨髓,父親只得解開氈子裹身上御寒;過瑪依塔斯風口,卻無傳說中可以刮翻車的大風,但風吹雪粒子打我父親臉上,如鞭笞針扎;小谷地無溝無壑,一覽無余,卻狂風肆虐,身如飄葉,進步艱難。父親如一只被傷了一扇翅膀的鴨子,在谷地的狂風中搖搖擺擺又踉踉蹌蹌地走著。出了小谷地,父親翻過一座小山梁,眼前是他后來在此安家的鐵米塔木煤礦。但見堆煤自燃,廢井井口冒著白氣,空氣刺鼻;到了礦區(qū),南北寬不到三公里的山谷,干牛屎樣攤著一片土坯房。一房得有一爐取暖,便煙囪林立,畏畏縮縮自卑地冒出的白煙或黑煙才要表現(xiàn)它該有的裊裊狀態(tài)就被粗魯?shù)娘L抹去了,所以天空倒是藍得干凈。不過,地面就不堪入目了。礦區(qū)被一條東西向的土路分作南北兩爿,土路中間是一道界墻似的障礙,高出路面一米多,仔細看了,那里面有爐渣、爛菜葉、破鞋子和有絳色凝血的疊得整齊又厚實的衛(wèi)生紙,還有形似冰壺的棕黃色冰坨,那是早起倒扣冰結的尿盆的杰作!父親在這里短暫休整后,便翻過加依爾山進入準噶爾盆地。進入準噶爾盆地不久,父親感到悶熱難耐,只得脫了氈筒換上舊鞋,又剝光衣服裸著膀子行走,但不一會便感覺有火炙烤脊背。到得薩爾托海,父親已是口干舌燥,目眩神迷。</p> <p class="ql-block"> 父親是在夜十點多到達薩爾托海了,但此時的薩爾托海天空湛藍而深邃,日西斜而不落,余暉如光滑的嬰兒皮膚。</p><p class="ql-block"> 父親放下行囊,點著煙斗,吃驚地看到質地堅硬致密的黑褐色的卵石,從腳下一直鋪陳到天邊,天邊是干凈得沒有一絲瑕疵的余暉。父親逆光沐浴夕暉中,他的身影在他身后蒼茫又綿長,他吐出的藍色煙霧,一絲一縷都得到了清晰的呈現(xiàn)。只在一斗煙的功夫,天邊有了變化。也不知從哪生出的幾羽云,被霞光鑲上了色彩,赤褐打底,玫紅在上,玫紅的上面是一層薄的金黃,金黃漸淡成光暈,由此過渡,上面又是金黃玫紅赤褐等彩色層次渲染,最后是墨蘭的天空。天空中,一邊是還沒落下的日頭,一邊是沉靜如水的淺月,戈壁瞬間一片安詳。</p><p class="ql-block"> 戈壁沒溫度了,初始的涼爽漸漸成了一種夜寒,父親只得解開包袱拿出衣服穿上。</p><p class="ql-block"> 日頭終于完全被夜的黑吞沒,起先如剪紙的月,現(xiàn)在清朗起來。父親站夜的戈壁不辨方向,又無人可問。正躊躇,卻遠遠望見有幾星明明滅滅的亮光,又隱約有聲響,便徑直去了。父親的腳一邊隨著父親的肉體前行,一邊和戈壁石對話,戈壁石對父親的腳板述說著歲月的博大和深厚,腳板則細細地對戈壁石述說著父親卑微平凡的追求……</p> <p class="ql-block"> 父親在黑夜中所循的光原來是采礦工區(qū)的燈光,是夜,父親被安排和他人擠住一起。次日,父親去了石棉礦設在地窩子的辦公室報名登記。與父親一起登記的還有男男女女七八個,其中比較顯眼的是一條山東漢子,漢子姓呂,歷時一月余從南疆走來的,一路上靠背著一黃包牙膏解決口渴問題;還有一個女的,是從下野地穿越古爾班通古特沙漠走來的,一路上靠吃一種形似蟈蟈的當?shù)厝私凶鲇妥拥睦ハx解決吃喝問題的,因身高不及一米五,且圓胖,她報名登記時即榮膺“小鋼蹦”的綽號。</p><p class="ql-block"> 石棉礦不足二百人,帶家口的不到十家,來人除幾個干部,其余均成分復雜,更有如我父親那樣身份不甚明了的。所有人都住地窩子,一到早上,人們一個個從地窩子出來,似土撥鼠。又陸續(xù)來人,現(xiàn)有的地窩子不夠住了。穿著除左胸別有一枚像章外再無其它標志的軍裝、衣外系一條武裝帶模樣的皮帶的干部們便命令大家動手新建地窩子。</p><p class="ql-block"> 在父親看來貌似故鄉(xiāng)存放紅薯的地窖的地窩子,是一種一半建在地面一半建在地下的半陰半陽的房子,通風和采光全靠安在齊地面的“屋頂”上的天窗,室內便光線昏暗,空氣也污濁。這種沒什么技術含量的建筑物冬暖夏涼,可御風沙,更兼屋內有爐子有火墻,可吱吱燒水泡樹葉子或野草當茶喝,還可將衣物掛火墻烤干,甚至在女人住的窩里,還會用盆盆罐罐栽些剝了皮的蒜瓣,昏暗中便有了嫩嫩的綠!多人住一窩,盡管說話謹慎,但還是有了熱烘烘臭烘烘的人氣,父親便感覺十分滿足!不過,父親也有煩惱,因為地窩子盡管可御風沙,但擋不住無孔不入的風挾帶著齏粉樣的沙入室,落鋪上枕上又拍打不凈,沉積在水缸里飯盆里也沖刷不凈。</p> <p class="ql-block"> 安頓好了,父親按照分配開始工作。采礦區(qū)每一下風吹草動都會騰起粉塵彌漫,如果在晚上,這些粉塵在燈光里如細小的浮游生物,好像在飛舞又好像在浮游。在這連山都變成了灰色的環(huán)境里開采石棉礦石,口罩和手套是工人唯一的防護措施。但從來信奉陳學昭“工作著是美麗的”的父親,還是愛上了這粉塵飛揚的石棉采礦工作,因為他的身份里終于有了“工”字,也有了每個月二十多塊錢的工資。于是,父親在初夏給我爺爺奶奶寫了他離家后幾年來的第一封信,信里夾帶了二十元紙幣和一張他身穿白襯衣的全身照,并在信封上標寫了“內有照片,請勿折疊”。</p><p class="ql-block"> 那封裝在屎黃色牛皮紙信封里的信,被父親用面糊粘了一枚八分錢郵票,拜托去克拉瑪依買菜的司機帶去投進深綠色郵筒寄往故鄉(xiāng)。</p><p class="ql-block"> 爺爺接到我父親來信,是在中稻揚花的時光。那天晚飯后,爺爺很嚴肅地把我奶奶和我的三個叔叔全叫到一起,圍坐在吃飯用的八仙桌上。多病的我,三魂七魄一直無精打采地游蕩在生死邊緣,此刻全身軟如面條地依偎在奶奶懷里。爺爺在如豆的煤油燈下小心翼翼地啟開這封在路上走了幾個月才被人送上山的信,展開信紙,拿出讓他吃驚的一張十元和兩張五元的紙幣,又端詳起我父親的照片。漸漸地,爺爺一向嚴肅的表情起了變化,他拿照片的手抖了,腮幫上鼓起一道肉棱并起伏著,凸出的喉結上下不止。爺爺牙疼似的嘶嘶地抽幾口冷氣后,愛恨交加地罵一句“死崽”,才把錢和照片交給我叔叔和我奶奶他們輪著看。爺爺在大家心情復雜地看我父親照片的時候,戴著眼鏡一字一句地讀起信來。怕我奶奶和叔叔們聽不懂,爺爺又用土話翻譯一遍。奶奶終于知道了,那封叫做信的東西,原來就是她久無音訊的大兒子在很遠的地方和她說話,就把我父親的照片托起在淚眼前,她看不清也看不夠,只那淚一直流,滴在了我黃皮寡瘦的臉上,滴在我半閉半睜無力睜開的眼睫上,還流入了我嘴里,咸咸的。爺爺給大家念完我父親的來信,十分珍惜地把信收好,立即研墨執(zhí)筆寫了回書,并將回書也讀給一家人聽了后,用幾粒米飯粘了信封,計劃次日去公社寄走。</p> <p class="ql-block"> 父親的來信,是我爺爺奶奶的十全大補藥,他倆一夜之間煥發(fā)了精神,一家人也因此有了明天會越來越好的希望。但我爺爺?shù)幕匦胚€在路上時,父親人生的又一個嚴冬隨著薩爾托海冬天的到來而到來,而且這個冬天漫長到一九七七年秋才結束!</p><p class="ql-block"> 父親工作不久,礦上開啟了派性斗爭,父親這類身份不明的人自然在被打的行列。那是真打,用拷打迫使他們說出一切。父親被他們用鐵絲綁著大拇指吊起來打了,又被他們用熱水灌了耳朵……當父親左臀上留下了二指寬一乍長的疤和左耳失聰了仍不招供時,父親作為被專政的對象,礦革委會開始了對他的外調。當然,外調的唯一方式只有漫長等待的信函。</p><p class="ql-block"> 在用水、吃菜都要去幾十公里甚至更遠的地方求得解決的石棉礦,為了解決肉食,礦山成立了打獵隊,打獵隊的成員是五個如我父親一樣正待外調查明身份的人。五人中,山東漢子是其一;若干年后被“解放”,調到某出版社當編輯的小鋼蹦也在其中;此外還有一個后來成為準噶爾盆地西南邊緣某市政協(xié)主席、國家作協(xié)會員的江先生。江先生也是湖南人,便因同鄉(xiāng)關系和我父親友好一生;五人中的另一個是外號“列那狐”的江蘇人,后來恢復身份回到了他原單位——國家某樂團——去了。這五人共患難著,便關系密切,他們在沒有菜吃的時候,依靠我父親在廚余垃圾里翻撿帶辣子芯的辣子把,或采集沙蔥等野菜來解決,這使得父親開始了熱愛炊事,以至于他后來成為了鐵米塔木煤礦小有名氣的民間廚師,并在退休后開過小飯館。</p> <p class="ql-block"> 他們打獵是沒有武器的,只靠邁開雙腿獵狗樣憑體力追逐獵物,便很辛苦,但父親很喜歡,因為可以獲得戈壁風一樣的自由。</p><p class="ql-block"> 作為準噶爾盆地當時的真正的主人的野生動物,它們還沒見過或至少是很少見到人。所以,它們初見我父親他們這種直立行走的怪物時,感到有點好奇,甚至感到這些叼著煙嗚哩哇啦發(fā)著聲音的怪物有點滑稽。有一種叫鵝喉羚的羚羊,有時候還會成群地站在不遠的礫丘上看著我父親他們,動也不動。只有我父親他們向著它們呼呼揮動棒子時,它們才會身影飄忽地跑遠,然后又站住,又回頭看。就連旱地沙蜥,也不會受到我父親他們腳步的震動而驚慌。這種尾巴下面是淺藍色的、體背有發(fā)達的錐子狀鱗叢、頸背部兩側各有一橢圓形紅斑、四周鑲以藍色邊緣的蜥蜴,是這片戈壁灘的主要成員之一,稀疏的篙類、駝絨黎等荒漠植物的根部的洞穴,是它們的豪華別墅;它們有時也會把鼠洞或地面的裂縫修葺成它們的民居。黑頂麻雀比較警惕,這種小鳥頭頂中央黑色,眉紋白色,背、腰和尾上披著沙灰色或沙棕色覆羽的小鳥,往往看到我父親他們走來,就唧唧啾啾飛開,去了十幾米遠的另一叢刺蓬落下。</p><p class="ql-block"> 父親喜歡打獵,似乎不在乎獵物本身,他好像更喜歡在這個空闊的戈壁灘上大汗淋漓地奔跑,累了后找一處紅柳或梭梭柴后面軟軟的沙丘上放到肉體,放飛靈魂。父親喜歡這地面被粗沙、礫石所覆蓋,植物稀少的荒涼世界。它蒼茫它無垠,它原始它恢宏,它孤獨它寂寞,它神奇它魅惑……父親隨便撿起一塊戈壁石,就感覺拾起了一段億萬年前的滄桑歲月。甚至,父親越來越懷疑他自己就是一塊戈壁石,或者自己本就是一塊戈壁石的輪回轉世。</p><p class="ql-block"> 真的,父親在礦革委會的眼里就是一塊石頭,不過他們說我父親是一塊茅坑里的石頭,又臭又硬!因此,在外調結束后,父親被遣送回鄉(xiāng)了。</p><p class="ql-block"> ——那是一九七四年深秋的事了。那年,我十歲。</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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