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p><br> 推銷自己有很多優雅的方式,可惜人們往往選了最差的一種。<div><br> “星宿老仙,法力無邊,神通廣大,法駕中原!星宿老仙,法力無邊,攻無不勝 ,戰無不克!星宿老仙,法力無邊;神功蓋世,威力無限!”這是武俠小說《天龍八部》里星宿派招搖天下時諸弟子喊的口號。金庸先生厲害啊,創造了這么偉大的形象,活脫脫是一個政治寓言,一個商業寓言。<br><br></div><div> 只要把星宿派的口號的主語,換成“我們的領導”、“我們的制度”、“我們的文化”、“我們的企業”、“我們的產品”,再把“法力無邊、神通廣大”等詞換成“偉大、光榮、正確、英明、智慧、先進、更高、更快、更強……”大家齊聲喊,反復喊,就能深入人心,就能喜大普奔。每當此時,我都感覺一波革命文藝宣傳隊歌吹而來。<br><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他夸著自己,一邊一本正經還要滿腹激情,一邊充滿暗示還要毫不害臊,你恰似一個好女人遇到了追求者,但他只是瞪著你大喊“俺要你喜歡俺!”他夸著自己,無處不在。電視里﹑電腦里﹑手機里﹑墻壁上﹑電線桿上﹑廁所里,甚至走路的地面上……在你路過的時候遞過來,從你的門縫里擠進來,用短信發過來,拿電話打過來。只要你不是與世隔絕的,你總能遇到他。甚至就在你準備你躺在床上休息一下,或者在你收拾心情準備做一件當緊的事的時候,他來了。他不理會你那脆弱的神經。相反,他那么在乎你,他不許你不關注他,他要你。</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不但上來就要你聽,并且是一大群人,各個都說一樣的話。讓人覺得看到了一群裝了電池的洋娃娃,它的笑,它的說話,不過是芯片里的一個簡單程序,并非因為它自己是活物。這個時候,聲勢越浩大往往越是加重了荒誕感,荒誕得讓人常常心生恐懼。似乎被集體催眠了,才會有一群人干完全相同的機械一般的事情。</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哎,為你,千千萬萬遍。</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帕斯卡爾在《思想錄》里說:“兩幅相像的面孔,其中單獨每一副都不會使我發笑,但擺在一起卻由于他們的相像而使人發笑。”昆德拉在《不朽》里評論一本滿是照片的刊物說:“如果你把兩張不同的照片并排放在一起,它們的不同點是很清楚的;可是當你面前放了一百二十三張照片時,你一下子便會明白,你就像是看到了一張臉的各種各樣的變化,任何個人都不復存在。”無個性的重復,在推崇個性的西方,竟成為夢靨般這個現代病。大家都用那樣的商品,都說那樣的話題,都選那樣的立場……個性解放的另一面竟然是個性淪喪,是簡單和趨同,也算一個悖論。好在他們畢竟還知道個性是值得追求的。可怕的我們這里有好大群人,專以無個性的方式想讓你記住。</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如果說真有這么好的東西,竟然以這么不好的方式來宣傳,還能讓人以為你的東西好嗎?想讓人記住你,想追一個姑娘,想得到一個工作,想推廣一種產品,不是應該顯示出自己的特別嗎?</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恐怕首先是無才華、沒耐心的原因。霸王硬上弓的背后,哪里還有什么細膩體貼的心。急著走路,急著摸石頭過河,來不及去涵養優雅,來不及揣摩如何做一個科學而人性化的宣傳,所以只能先拿出最原始的嗓門﹑最野的路子吆喝上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后來想,恐怕又不是那么簡單。或許給他們涵養和揣摩的時間空間,他們仍然要選擇這種原始的策略。全民性的套路,一定有更大的原因。幾十年前,整個國家只有一個宣傳機器,只有一種廣告,人們用無數大喇叭和大嗓門,向全世界喧嚷一個聲音。比如那時候有一首歌是這樣唱的:社會主義好,社會主義好,社會主義就是好,就是好。那個時代所有歌的風格,哦,以及歌詞大意,都是這個樣子的。它們異常豪邁,對著大地和大地上的每一只螞蟻,對著天空和天空中的每一只蒼蠅,開著最大的電門,和嗓門,豪邁地喧嚷。</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那種宣傳力,足夠把每一個蟲子都轉變的。當時梁漱溟對批斗他的人解釋“三軍可奪帥也,匹夫不可奪志”說:“‘匹夫’就是獨一人,無權無勢。他最后一著只是堅信自己的‘志’。什么都可以奪掉,但這個‘志’沒法奪,就是把這個人消滅掉,也無法奪掉。”可是事實是,二十多年政治運動下來,只有極少數人保持了自己的“志”,絕大多數人的腦袋,都被那些大喇叭給格式化了。梁漱溟想說人心是最難改的。但大喇叭要說人心是最容易改的。中國的肉食者,深諳治心之術,即使不用肉體折磨,僅僅是大規模重復這一招,就可以奪你心神。</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革命尤其喜歡重復,更喜歡群體性重復。朗誦,合唱,游行,軍演,用同一表情,同一腔調。陣容龐大的規模化作業和統一口徑的反復確認聲中,革命也在確認自己。另一面,是取消個人。雷鳴般的聲音里,你想發出異樣的聲音是那么的不和諧、不仗義,并會被瞬間吞沒。在這種宏大敘事當中,你只能懷疑自我,承認異端的卑微渺小,并渴望加入群體,永遠不要被“大多數”所拋棄。即便你有很強的免疫力,你做了沉默的一小撮,做了充數的南郭先生,你能撐多久?多少有獨立判斷力的知識分子,在那個年代也開始發自內心地動搖﹑轉變了,事后人們問那么荒誕的事情,你怎么可能信?他說,大家都那么說,我就想,不可能是他們都錯了吧?假作真時真亦假。所以納粹宣傳部長戈培爾說,謊言重復一千遍就是真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甚至你的理性仍然在抗拒也沒有用。你知道你抗拒過的爛歌或者爛廣告,有時會象飽嗝一樣從你心里自動重播出來嗎?你聽多了,哪怕是被迫聽的,它都會在你心里扎根,不管你喜歡不喜歡。即使已經時過多年,偶然間你受一觸動,它的聲音還會浮現出來,你竟感覺它頗為自然、和諧,如同自己心跳的節奏。真真讓你情非得已。你當時心里惡心它,拼命地想打壓它、忘記它,偏偏你已經被寄生。甚至你的抗拒,反而強化了它。這時,你的理性不但沒有用,反而讓你從心里開始緊張,感覺分裂。一種病毒,已深入你的意識深處,不時地讓你疾病發作,成為廣告和歌曲的寄主。政治宣傳同樣用這種病毒植入技術。不管你覺得你把自己看守得多么嚴,他們還是賊一樣的來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最差的,竟然也是最有效的。</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可以理解,那些政治運動其實是一場戰爭,今天諸多宣傳自己的人﹑企業﹑組織也在打同樣的戰爭,戰線的另一端,是無數空白無辜的心靈,無意被宣傳所植入。宣傳者不怕他們不贏。好的宣傳總也要有點個性,有點善意,才能讓人記住;這種走野路子的宣傳你也能記住嗎?能。好的宣傳靠的就是那么一下,讓你有會于心,點到為止,多說反而不宜。而這種野路子的宣傳,靠的是力氣,是鋪天蓋地﹑無孔不入,讓你無所逃于天地之間。一看就是有權人﹑有錢人的作風。好的宣傳把自己裝扮一下,還想迎合你一下你的情緒,而這種野路子的宣傳是蠻橫逼人的,似乎吃定你會被它所植入,哪理會你的感受。</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那個時代的人們老了,那個時代的宣傳也漸漸淡出了,但那些口號和革命歌曲,深深刻錄在那一代人的記憶里,再次聽到,他們甚至熱淚縱橫。今天這個時代長大的人,也在刻錄當前這個時代的宣傳。廣場,大喇叭,一個時代的象征。它從一個時代消失了,但它在我們的心中不朽。今天的廣告和宣傳,無非是過去的大喇叭的升級版,我們都是被克隆出來的復制品,我們都是大喇叭的子民。</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這根一直扎到最小的孩子。幾乎每一個孩子,都要從一種整齊劃一的操練中長大。這不僅僅是有形的齊步走和齊聲回答這么簡單,這是一個個共同的標準答案,一個個“向前跑”的命令,一聲聲火紅的口號,來自家長,來自老師,來自課本的深處。它要孩子在腦子深處走齊步調,不許掉隊。十年課堂,你要不斷復述,把一種烙印反復加深。讓每個沒有人事能力的少年,在腦子里裝上一個盜版的原程序,使之一生當中,不管再裝上什么軟件,都會不斷死機,難以升級。然后,孩子們再紛紛奔向未來,奔向更大世界里的各種宣傳機器的終端。</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有一句話想想還真有讓人傷心的象征意味——孩子們最愛說:“重要的事情說三遍。”</p></d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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