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給天堂里的外婆

行走人生

我的外婆在春天里走了芝加哥一片朝霞，我卻撥不通媽媽的微信。不一會便收到外婆去世的信息。我不知道該如何反應，言語盡失。這幾天媽媽都在給我打預防針，覺得這次外婆急診兇多吉少。幾天前媽媽斷了一顆牙，說這不是好兆頭，我不愿過多聯想以笑回應，優秀黨員怎么能搞迷信，卻不自覺自己內心是恐懼的。最后的時刻還是來了，我的心空空如也。 我怕媽媽悲傷傷身，便給爸爸打了電話。爸爸本想對我隱瞞，但聽到我逐漸失控的聲音，只好對我坦白。我簡單交代說照顧好媽媽，便掛了電話，那一刻我想起了前幾天做的夢。外婆走到我面前輕輕的對我說 “貝兒，外婆要走了?！焙喍潭鴾厍椤Ｍ馄旁谖倚睦锟偸菧厍榈?。我在她的口中，永遠是小狗狗，小仙女，貝兒，是她引以為豪的孩子。我不是個多愁善感的人，但是一想起外婆，看到我們2019年最后一次合照，就會很想她。我忍不住打開微信，聽了我們最后一次語音，是我問候外婆身體狀況，因為前不久她摔了，外婆讓我放心不要操心她。我含著淚水，給外婆留了最后一條短信：“婆，我知道你不會回復我了，可是我很想你。”我并不悲傷，過多的是無處寄放的思念。我突然想起多年前Amanda爺爺去世，我沒來得及見到這位很慈善的老人，等我來到西雅圖的時候，老人已經在一片寂靜的墓園中沉睡。我當時同樣患了失語癥，說不出一句話，只是默默的站在墓邊，仿佛覺得沉默才是生死之間最好的溝通語言。我們感受彼此的存在足夠了。Amanda流著淚水說“我想念他”。我當時并不能體會她這句話全部的分量，而今天這句話卻沉沉的壓在我的心頭。都說老了就會活在過去，然而離回憶更近的時刻貌似就是現在。原來生死之間隔著回憶。沒有工作填充的時間里，空白里都是外婆矮小的身影，她的存在，她的帶著重慶口音的言語，她讓我嘗剛腌好的四川泡菜。她真的離開了嗎？她的影像在我的記憶里和兩年前一樣，和小時候一樣。我分明看到外婆在測試泡菜熟度，肖邦在一旁為她彈奏降B小調奏鳴曲第三樂章最安寧溫情的篇章，那是一首送葬曲。然而我沒有等來泡菜，我的酒釀卻在某種冥冥的能量下比預期提前成熟了。不知道該如何回憶外婆，總覺得回憶是遙遠的召喚，儀式感太強，太疏遠。出國以后分離便是常態，我和家人習慣了沒有彼此身影的日常。我們對于彼此是圖像、聲音和文字，與外婆更是如此。這和回憶有區別呢？原來外婆早就活在了我的記憶中，回憶是日常，那就思念吧 前世的看門狗我和外婆有很多不可名狀的默契與緣分。外婆是醫生，所以她可以進產房，也就見證了我的出生。在我還是個小嬰兒的時候，哭起來誰都哄不好，外婆一說話“咋啦”，我立刻就停止眼淚，四處顧盼尋找外婆的聲音。小時候更是多病，一生病便在外婆工作的診所打針，針扎好我就坐在外婆辦公桌邊上，看著她給孩子們看病開藥。外婆是那片街坊的兒科名醫，大家都抱著孩子來找周大夫看病，忙起來，一早上就是40多個病人。走在路上，街坊鄰居都和外婆打招呼，從工廠工人，到菜攤小販，有孩子的基本都認識周奶奶，周奶奶有愛心，看的好。我也耳聽目染學會了一些基本診斷方法，就覺得自己以后一定是個好醫生。小時候甚至喜歡生病，因為不用上學，可以在外婆家看電視，還可以貼著外婆坐，看她給人看病。 沒有在外婆家成長過，但我對外婆的愛盈盈不溢，這是與生俱來的默契。我上輩子一定是外婆養的狗，幻化了軀體，卻帶著無條件的忠誠又來到她身邊。事實上，我真的是外婆的狗，不許舅舅們和外公說她不好。一旦聽到責難，便齜牙咧嘴的擋在外婆前面，為她驅趕惡魔。不敢對外公兇，就可憐巴巴的說“外公，你別說外婆”。家人都笑我，贈我“?；逝伞泵?。我引以為豪，仿佛得到尚方寶劍，更加盡職盡責的做看婆狗。直到現在我與外婆講話的語氣都是奶聲奶氣，可能因為降格自己成寵物后，更加覺得在外婆面前可以幼稚，可以撒嬌，可以癡傻，可以在靈性上活的像個孩子。每次要去看她的時候，她總是會為我燒一只雞，炒一份我很愛的四川泡豇豆。2019年回國的時候，外婆已經行動蹣跚，帕金森讓穿鞋這件小事也變得異常艱難。但是見到她的小狗，她堅持要坐公交車去離家幾站路的菜市場買活雞。我還記得當時攙扶她時，觸碰到她松軟單薄的手臂，和小時候挎著外婆臂彎時傳來的力量是那么不一樣。我感到愧疚，在我的記憶里，竟只有這兩種狀態的外婆，中間的時間去了哪里？我想象她現在沉睡的身體，大概很冰冷吧。講到這里竟然不知道該怎么說下去外婆的故事，不是外婆只有這些故事，而是在此時此刻我才意識到對老一輩人的了解是多么的貧瘠和蒼白，他們的故事在孫輩的視角里是沒有根基的，何來何往無所知，我的記憶是我和外婆的故事，那不是外婆的故事，這算不算是一種極大的不尊重和深刻的自私？也就只配做一只傻狗了。 死神是真實有力的作為醫生，外婆生前不避諱談論身后事，但我知道她是恐懼的。我們的文化沒有良好的死亡教育，在任何年齡談論死亡都不合時宜。也不能都怪中國文化，人類長久以來在死亡面前都戰戰兢兢，于是才有了宗教和信仰來對抗這種恐懼。然，上帝終究打不過死神。死神比我想象更加有力，他不僅帶走的是生命，更是留下一篇虛無給生者。我不得不去思考死亡是什么意思。如果死亡意味著同愛的人再也不能見面，那么這個世界上豈不是多了很多“活死人”，沒道理。反過來說，如果一個人的存在一直能以記憶和圖像的方式得以延續，那還有死亡可談嗎？ 我們每個親人對外婆有著不同的記憶，她在我們每個人心里都有深刻的烙印，她的影響存于我的精神之中，她的神貌存于我的記憶之中。木心說的有道理，宇宙是記憶性的。只有當我們每一個帶著這份記憶的人都消散了，外婆才真的算離開了吧。《黑鏡》中一集，高科技可以通過逝者的生前數據打造一個一樣AI人，也就是在一個類人的軀殼中塞入真實的記憶，一解相思苦，但是同“記憶”活在同一個時空最終帶來的卻是更多的虛無。對于生者來說，遺忘很難，但走出記憶是生存之道。更確切的說，死亡是生者的沉淀。外婆的溫暖永遠在我心底，當我想念她的時候，永遠可以取一份貼在心上，輕輕的與她細語。 遺言與遺像我不知道外婆的最后時刻是怎樣的狀態。媽媽說她死于心臟衰竭。生命的最后幾天，外婆都發著高燒，戴著氧氣面罩，有意識卻無法成語?？赡芩詈笫裁丛捯矝]有留下，不知道她有沒有什么遺憾，愿望。有瀕死經驗的人說不管是重病還是睡夢中自然死亡，最后的時刻都是生命中最寧靜安和的時候。我希望外婆的終點也是這樣幸福。雖然我有很多的愛來不及表達，但我知道如果我在身邊，一定也說不出一句話。正如木心說的愛的極致是追求無限，然而生命有終，那么愛的盡頭便是死亡。如果人真的有靈魂，外婆此時一定會說：“小狗狗，外婆不痛苦，你放心，好好地生活，外婆會保護你。”我喜歡媽媽給外婆選的遺像，紫羅蘭色的外套里面穿著黑色底衫，那件底衫是媽媽的。外婆一生都很節儉，經常穿我和媽媽的舊衣服。她笑的很從容，很智慧，很溫暖。我久久凝視著外婆的輕輕的笑眼，好想再跟她說些什么，可是仔細想想那恐怕要一輩子的時間。我不會告訴她我愛她，因為她知道，也太輕。我想像往常那樣，給她講我的生活，給她看我最近芭蕾又有了提高，我又學會了哪些新菜式。我想帶她一起經歷我的生命。然而我什么都說不出來，只能把所有感情傾瀉在這一紙廢字上。今天是國內3/19日，外婆最后的告別日，芝加哥的草萌發了綠意，比往年都要早。國內恐怕早已春色滿園了吧。我的外婆在充滿生命的季節里走了，她活了92歲。我非常非常想念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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