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后的板兒爺<br><br>二十年后再見到張德勝的時候,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原先在臨河鎮糧食所當營業員時的高傲和自信已經蕩然無存。早市上,面前的他正在和一位四十多歲的賣土豆的農村婦女為面前半袋土豆,稱的高低而糾纏不休。已是初秋,早市的攤位前,喧囂中透著絲絲涼意。他扔穿了一件和時令極不協調的已經退色發白的半袖藍色T恤衫,滿身土氣,可以說當初那張寫滿得意的臉已被歲月蒙上了一層灰暗——蒼老、沮喪、自卑。<br>那是商品糧時代。我在臨河鄉中學任教,我們這些商品糧戶的每一粒米,每一斤面都是張德勝的秤桿子稱出來的,他儼然成了我們的衣食父母。說實在的,那時的張德勝在我們教師中印象極差,雖然一名店員,卻清高的很。看到我們教師,他那張大嘴總是緊抿著,眼皮都不撩我們一眼。當時叫我們困惑的是,糧食所的一名店員,竟然比我們這些教師活的風光,活得滋潤。我們每天勒緊褲帶,每日三餐的溫飽成了我們的沉重負擔,而張德勝西裝革履,煙卷叼著,每天出沒在飯店。這種反差叫我們心里很不是滋味,<br>那時的糧店并不像店員張德勝那樣的張揚。可以說,糧店設施很簡陋;三間低矮的舊瓦房,屋內靠墻的一邊排列著一溜盛米的木制箱子,米箱的頂頭是一張存放付貨單據的破辦公桌。那時糧店使用的是盤秤,也就是盤秤,使得張德勝的“業務水平”得以彰顯。大家背地里都叫他“定盤星”。他稱米時,所付的重量一稱盤里下去,米面不必添減,一稱搞定,動作麻利的叫你眼花繚亂。稱米時,他先是把秤盤插進米箱,然后稱盤在米箱邊緣一磕,再猛地把稱一提,展現在你面前的所付給你的數量總是高高的。有的老師想要仔細看看稱,他便一臉的不快,先是大嘴輕蔑的一撇,然后便說出讓我們憤慨不已的話:“你們老師個個摳,就是會算計。”他的嘲諷和奚落激起我們強烈的反感,幾名教師暗地里常常發泄著對他的不滿和行業之間生活差距的感慨。<br>那天是周六下午,數學陳老師去糧店買米回來,一臉怒氣地把米袋子摜到辦公桌上:“‘定盤星’這小子太損了,這十斤米就差點兒少半斤”<br>“你打準嗎?”另一位老師問。<br>“怎么不打準?我到供銷社柜臺的稱上一稱,才九斤半高點。”陳老師憤憤然。<br>“什么玩意兒,這小子太狂了,不把咱們老師放在眼里,簡直是欺人太甚。”老師們都憤憤不平。<br>“這小子是個勢利眼,你看鄉干部去買米,他點頭哈腰那副奴才樣子,跟哈巴狗似的!偏打咱們老師的主意。”<br>“找他們領導去——”<br>“對,治治這小子——”<br>大家七嘴八舌,義憤填膺……<br>后來由學校領導出面向上面反映了這件事,但始終沒有聽到對張德勝的處理。不過,那個時段張德勝對老師的敵對態度的確有些收斂,見到老師有時大嘴還咧一下,擠出一個勉強的假笑。<br>再后來,我由于工作的調動,離開了臨河鎮。<br>叫我沒有想到的是,二十多年后我搬到了城里,竟然會與張德勝能在這種場格以這種方式再次見面。<br>他認出了我,顯得很惶惑和尷尬,張大的嘴,半天沒有合攏。<br>“怎、怎么,是、是你——”他有些結巴,隨手把拎在手里的土豆袋子丟到地上沖著賣土豆的黑瘦女人,“拉倒吧,不跟你扯了,不買了。”<br>看到他寒酸的樣子,我的心里頓生一絲憐憫,趕忙攔住他:“別介啊,不就稱高稱低嗎?拿著吧,十斤土豆才十元錢,這錢我付了。”<br>看到我執意的把錢交給賣主,他一臉感動,也不再推讓。沖我咧著大嘴:“嘻嘻,你們當老師真夠意思,就是大量,嘻嘻……這娘們至少少給我半斤分量……”<br>我拎起剛買來的二十斤土豆剛要轉身離開,他卻一把拉住了我:“別急啊,咱哥倆再嘮嘮——”<br>“嘻嘻,挺沉的,我送你回去。”說著,他拎起兩袋土豆走到路旁一輛三輪車前(我們這里把它叫倒騎驢),把兩袋土豆放了上去,又回過頭沖著那位賣土豆的婦女,“今天遇到俺哥們了,要不和你沒完,媽的,至少便宜我半斤分量。”<br>“這是你的車嗎?”我問。<br>“嗯,”他搖搖頭,又點點頭,“你離開臨河鎮的第二年糧食所就黃了,前幾年在工地打點兒零工,這幾年歲數大了,沒人用俺,現在只好當板兒爺了,靠這破玩意混碗飯吃……”<br>他執意讓我坐到板車上,我堅決的拒絕了。看到他一臉得誠懇和執著,我只好跟著他一邊推著倒騎驢一邊往家里走 。<br>路上他一再詢問我的工資是多少,當聽到我告訴他的數字后,他臉上蒙上一層灰,長吁短嘆,一個勁的抱怨自己當初書沒讀好。<br>我說:“你能到糧食所工作文化也不能淺了?”<br>聽我說后,他一臉的悔恨和無奈:“狗屁,我小學還沒畢業。”<br>我說:“那你怎么會到糧食所工作呢?”<br>他四處張望了一下,壓低了聲音:“嗨,別提了,不瞞你說,那時候我姑父不是當鄉長嗎,要不,我這屌樣的早就是出大力的命,還找屌屁工作?”<br>一陣沉默后,我突然想起老師們反應他當年付貨缺斤少兩的事,就問:老師們說你在稱搗鬼,是真的嗎?”<br>我的問話太唐突,使他感到有些局促不安,他沉默半天,終于點點頭。<br>路上的行人熙熙攘攘,一輛輛飛馳的汽車呼嘯著從我們身邊閃過……<br>他想得很懊悔和自責,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唉,那時太年輕,不懂事,現在想起來真后悔,我……”<br>“我每次去買米,都看你的稱給的是高高的,怎么會不夠稱呢?”我不解的問。<br>他大嘴咧了一下,顯得很不自然,嘟囔了一句:“嗨——小雞不撒尿,都有雀(巧)道。”<br>于是他把倒騎驢停放在路旁,用手比劃著,向我講述了“耍秤桿兒”的要領。他說,事先把秤砣定到要稱分量的準星位置,左手輕輕托起秤桿兒,秤盤裝上米后,右手提稱時要急,當秤桿兒回落到平行偏高的位置時迅速地把住秤桿兒,然后提起秤盤將稱盤中的米面倒入口袋……他又補充說,跟你說,干這個得手疾眼快,一般人不行——像今天這娘們——呸,跟我玩這個……<br>和我說話時他的眼睛不停地向路上行人瞟。<br>“你看啥啊?”我問。<br>他用枯瘦的手,半掩著自己肥厚的嘴唇,壓低了聲音:“別叫他們學去,那咱以后買東西就得吃虧。”<br>他說話時的滑稽相實在叫我忍俊不禁,我說:“現在都是電子稱和彈簧秤,誰還用那原始的破玩意啊。”<br>他顯得不屑一顧:“你說啥呢?剛才那個賣土豆娘們,不就想玩我么,告訴你,不叫你圓場我就把她的秤桿撅了,狗屁,也不看看我是干啥的,嘻嘻……”<br>那天,一路上他向我說了很多。總是抱怨自己讀書少,當我面把老師一頓表揚。他說老師是教書育人的,有文化,最文明心眼好使還大量。我隨口說了一句,不你那時不是說老師最摳嗎?<br>我這半開玩笑的話使他陷入了尷尬。他那張滿是褶皺的臉抽搐著,小眼睛不安地看著我,半天才擠出了笑臉,自我解嘲道:“別老提破事了,我那是瞎說,就當我那時是放屁了。”。<br>不過,有一句話我很認同,他說,“這個社會沒真才實學不行,靠歪門邪道那是扯屌蛋。我問他,單位還給你開資嗎?他憤憤地說:“開個屌,單位都黃了,誰給開資?”<br>這時我想起,一些企業部門職工的工資都打入了社保,就提示說:“你應該到原系統和社保部門打聽一下。”<br>他眨巴著那雙目光有些渾濁的小眼睛,幽幽地問:“能成嗎?”<br>這次見面又過了半年多,一直沒有見到他。說實在的我對他沒有什么好感,也很少想起他。<br>一次我和臨河鎮中學的老同志在城里相遇,飲酒中無意提起他。我說我已經半年多沒有見到張德勝了。<br>聽了我的話,老同志淡淡的說:“見到他,嘿嘿,你可千萬別見到他。”<br>“為什么?”我問。<br>我的同志故意賣著關子一字一句地說:“他已經——那邊去了!”<br>“怎么?死——死啦!”<br>朋友向我講述了發生在半年前的事情。張德勝去找原單位要社保工資,原單位早已不復存在,他又去找糧食局。糧食局財會說他當年是臨時工,根本不享受社保待遇。就那天,他回到家里一個人喝了半宿悶酒,第二天就……<br>我沒有想到,也許是因為我的一句善意提示,竟然會引發如此慘烈的后果。有一個階段我深深地陷入自責之中。后來我又想,張德勝是臨時工,那份待遇本來就不應屬于他,他的死和我沒有絲毫的必然聯系,純屬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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