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粱一夢（小說）

阿爾巴

去年種了五百畝土豆，朋友說：今年是牛年，牛馬年，好種田啊。聽人勸，吃飽飯，于是我傾盡全部積蓄，還高利抬了二十萬，種上了。 牛年果然好光景，往年畝產六七千斤。這個牛年土豆的收成，竟高到動輒八九千斤，甚至豐產至一萬一二千斤！ 豐產不見得就能掙錢，秋收時，有幾個收土豆的老客來，收購價定在五毛錢一斤，所有種地戶都嗤之以鼻：價格到不了八毛一斤，親爹都不賣給他！有各別急等用錢還債的無可奈何的賣掉了，竟覺得好丟人！ 唉！我要是那時賣掉，雖然掙的不多，起碼在還掉那二十萬后還略有盈余，誰也想不到一直到現在過完年快到三月份了，陸陸續續上來的老客給出的價格竟低到了三毛七八，而這一個冬天的窖存和十幾遍的撿選再加上損耗，成本價已到六毛多！ 今天聯系了一個老客，我們相約在餛飩館見面。 坐了一會兒，就見門開處進來一個人，站在門口往所有食客身上掃一遍，就直奔我而來，并伸出雙手，大聲說：“老周！”滿屋的人都把目光投向我倆。我有點發怔：“你是……”他把口罩一摘：“我是魯聲呀！”認出來了：“是你啊魯哥，你到這冰天雪地的地方干嘛來了？”好多年不見，聽說他現在山西。 他在我對面坐下來，喊服務員點了兩個涼盤，兩碗餛飩，兩杯鎮產散白酒，然后對著我，小眼睛笑瞇瞇的說：“老劉頭要一起來，我看他太忙就對他說我自己去，哈哈，他哪知道咱倆早就認識。”我這才知道他就是老劉頭給我約的老客。 既然是老朋友，自然不好馬上就談生意，于是一邊喝酒，一邊嘮起當年來。 這個魯聲，二十多年前在這個鎮子的礦區開過小煤窯，那時候小煤窯林立，有證沒證都在那里亂挖，證照齊全的只有國企大礦和魯聲的小礦。 工商稅務礦產等相關部門組成工作組聯合檢查，我被抽調加入了這個組。 檢查到中午時正好走到魯聲礦，當時已經訂好在大礦吃飯，誰知魯聲熱情加誠懇，極力挽留，竟把大礦礦長也請來了，自然不好再堅持去大礦。一桌菜都是山珍野味，狍子肉，犴鼻子，野雞，林蛙，細鱗魚，河蚌，飛龍湯，幾乎把大興安嶺的野味湊全了。 大家自然是開懷暢飲，談笑風生。那時時興挨個提酒，講的好的自然是一片掌聲。我一向不善言辭，又不是領導，一般場合不說話只隨合就行了，誰知都提過后，有人說小周還沒提呢，于是我很窘的站起來，望著對面一時無從措辭。對面坐的是最大領導，這個工作組的組長，組長身后是一扇窗子，正敞開著，窗外是一條小溪流，都在等我講話，那溪水的叮叮咚咚傳進來，就像在嘲笑我。組長的大臉也在嘲笑我，我躲開他的臉往上看，一眼看到窗子上面的一塊木刻畫匾，有人順我眼光看到那塊匾，就鼓動道：“小周懂的典故多，就讓他講講這匾上的故事如何？”大家紛紛鼓掌。 那時生意開業朋友捧場，都興送匾，左上寫祝賀詞，右下寫贈送人名字，內容都和發財有關。我給人送匾就四個字：大道生財，下次寫財生大道，再下次寫大道財生，反正這四個字怎么組合都是發財。 窗上的匾是全木刻的，刻工非常細，木本色，不著它色，裝裱的木框比內容似乎還要工細，都是祥云邊。整個木刻畫表現的是一個古代人一生的飛黃騰達，畫的左下角是一個書生枕著枕頭在睡覺，右上角題四個篆字：黃粱美夢。 于是我就給大家講了黃粱一夢的故事： 唐朝時期，一個書生姓盧，字萃之，別人稱之為盧生。一年，他上京趕考，途中在邯鄲的旅館里投宿，遇到了一個叫呂翁的道士，并向他感慨人生。呂翁聽后，從衣囊中取出一瓷枕給盧生，說：“你晚上睡覺時就枕著這個枕頭，保你做夢稱心如意。”這時已晚，店主人開始煮黃米飯。盧生便按著道士的說法開始睡覺，他很快睡著了。在睡夢中，他回到家中，幾個月后，還娶了一個清河的崔氏女子為妻，妻子十分漂亮，錢也多了起來。盧生感到十分喜悅。不久他又中了進士，多次層層提拔，做了節度使，大破戎虜之兵，又提升為宰相做了十余年。他先后生了5個兒子，個個都做了官，取得了功名，后又有了十幾個孫子，成為天下一大家族，擁有享不盡的榮華富貴。然而到了80多歲時，他得了重病，十分痛苦，眼看就要死了，突然驚醒，才知是一場夢。這時，店主煮的黃米飯還未熟。盧生感到十分奇怪地說：“這難道是場夢？”呂翁聽了便說：“人生的歸向，不也是這樣嗎？”　　經過這次黃粱一夢，盧生大徹大悟，再不去想進京趕考了，反而進入深山修道去了。 講完了，卻沒有掌聲，大家一時陷入了沉寂，魯聲說：“感情這畫上畫的都是假的？”我說：“是夢，也有人把夢當真，只要不醒就行。”魯聲說：“這是我的對頭送的，我就懷疑他沒安好心，怎么能送這么貴的東西，他說是他找大工匠花了兩個月刻的，專等著送給我，還說祝我像這畫中人一樣飛黃騰達。原來他是祝我像畫中人一樣發財就是一場空！” 旁邊組長插話道：“畫中的主人公叫盧生，你叫魯聲，哈哈哈哈！” 魯聲就挨著組長坐著，這時站起身舉手端住畫框使勁往上一抬，匾就到了他手上，他把匾放平順過來一揚手，那精致的刻畫就飛出窗外，一直飛到溪流里，順水飄去。 魯聲說：“去他的黃粱美夢吧！”隨既轉向我，深深一報拳：“多謝周老師指點，等出了煤，第一車一定給周老師送到家門口！” 這時掌聲才爆響起來。 我和魯聲嘮到這里，興奮了，一齊哈哈笑了起來。 我說：“沒想到魯哥說話算話，當年冬天就給送了一車煤，有十多噸。那年周圍鄰居住平房的誰家也沒有我家燒得熱，不花錢的煤燒著不心疼啊！” 魯聲說：“那是兄弟指點的好啊，我發了財，一車煤算什么，給你些股份都應該啊！” 我說：“你可別嚇著我，后來聽說你出了事，我非常害怕受到牽連，因為你又接連給我送了五車煤呢。” “呸！”他不屑地說，“我犯行賄罪，是八百萬的數額，你幾車煤還值得一說。”我四下看看，店內現在就剩我們倆了。就悄聲問：“啥時候出來的？”他不以為然的說：“判了五年，光審問，取證期間就花了三年，又監外執行一年，在獄里蹲了一年，不過掙的兩千萬，都沒了。”“乖乖，兩千萬吶，”我直伸舌頭“幾輩子也花不完呀！” 魯聲神色黯然道：“我早就想收手不干，回家享受，可還是讓對頭給算計了。” “？” “就是送我黃粱美夢那個犢子，”他忿忿地說，“你不知道，我們倆你爭我斗了半輩子，就是為一個女人，結果……嗨，別提了。”拿出煙來遞給我，又把話題轉回開頭：“你看，我本來已為自己成功了，最后還是落得一枕黃粱夢！” 我想逗他說那女人的事，他絕口不提，只告訴我，為了她，怎樣的下場都不后悔，讓他內疚的是，付出了這么多，女人并不快樂。 然后他捻滅煙頭，開始講我們的土豆生意，原來他并不在山西，而是在河南，他上面另有老板，他是被老板授以全權來收土豆種薯的。 “你要是信得過我，”他真誠地說，“就把你的土豆全部賒銷給我，我可以在你的成本價基礎上加價三分錢，這樣你將是這個鎮種土豆唯一一個掙到錢的。” 我說：“我得想一想，不過，就是賒給你，你也得先把我的二十萬貸款幫我還上。”他說，明天回答你。 我們分手不到十分鐘，他就打來電話：“先給你打二十五萬，你是不是愿意把你的土豆賒銷給我都沒關系。”我說：“我決定全部賒銷給你，明天一早咱倆進窖看貨。” 這一夜，我幾乎沒有睡覺，心里總是想一個問題：大家是不是都在夢中呢，到頭來，只是一枕黃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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