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月<div><br></div><div>不盡長江滾滾來,我的20世紀且以“行色長江”精彩作結。</div> 二十一、霜降/烈士<br><br> 長江三峽是我永遠的眷戀。正像離開三峽之前曾攜伴去尋訪過最后的新灘古鎮,三峽變成水庫之后我還與另一位70后重回峽江,去采寫巴東、秭歸兩位死去的移民英雄。那已是21世紀的第三年冬天,木梓樹為什么這樣鮮紅?<br> 重訪峽江,時節正臨初冬。從巴東野三關上去,綠蔥坡山頂白皚皚一片,近前便進入瓊瑤世界,雪掛滿枝,寒凝草地,旋舞出冰清玉潔的圣境。大自然童話般的奉獻,給了我回歸往昔的驚異,也把我帶進一種曠古般的神往和悲悼中。<br> 我的這次出行,不是旅游,也不是訪友,而是去對兩位山里男人的追尋。6年前的夏天,他們都只30多歲時,殉身于各自的移民工程建設工地,都是被賴以縫里刨食的巖石砸死的,倒在了生長于斯的長江岸邊。這是為三峽工程獻身者中的兩位,他們平凡地活著,慘烈地死去。生前被稱為好人,死后被追認為烈士。因為他們的犧牲,宏大的高峽平湖充滿悲壯之氣,總有白云飄緲,白雪皚皚,想必那是他們不散的忠魂。<br> 胡典亮、徐耀德——我的早聞其名不見其面的兄弟啊。<br> 我們的眼前流動著沿渡河。這萬里長江最小的一條支流,誰能知道它在想著什么呢?它繞過群山,千折百回,不就是為了奔赴遙遠的大海嗎?<br> 1996年9月21日,徐耀德生命的最后一天是這樣度過的。<br> 每天中午放炮,下午開工前都要例行檢查,看有沒有出現塌方的隱患。一點一刻左右,正在巡視的徐耀德看見從鷹嘴窩上飛下幾塊小石子,這是即將塌方的前兆。他沒有退后半步,而是朝前跨了幾步向10多名正在除渣的農民大喊道: “不好,有危險,你們快點跑!快點跑啊!”農民們剛跑出幾米遠,身后就傳來一聲巨響。災難隨石塊從天而降,徐耀德的雙腿被擊中,先被推下10多米的坎上,接著又被拋向100多米的深淵。村民們驚魂未定,本能地沖下巖坡,向著徐耀德大聲呼喊, “徐委員,你不要怕,莫動,我們救你來了。”<br> 徐耀德躺在火熱的陽光下,他的身子已經冰涼,他再也聽不到村民的呼喚了。盡管如此,人們還是把他抬到江邊,攔下一支快艇把他載到茅坪搶救。在滾滾奔流的江濤上,38歲的徐耀德 他死得那么突然,那么慘烈,看過徐耀德遺體的人都十分悲痛。徐耀德的后腦有一個大口子,四肢和腰部都是軟的,雙腿已斷,左腳只有一點皮連著小腿,左小腿骨頭外露,慘不忍睹啊。<br> 過后,人們在巖坡上尋找,以求找到英雄的遺物。從亂石堆里,找到了他的呼機,找到了他的另一只球鞋,還找到了一塊血跡斑斑的骨頭,那是徐耀德左小腿上的一塊脛骨。 <div><br> 就在徐耀德出事的3天之前,河那邊的胡典亮也犧牲了。<br> 同是1996年的9月,巴東出現了入夏以來最大強度的降雨。 胡典亮帶領指揮部人員和40多位民工頂著如注的大雨,在平湖橋下方路路面上搬石塊、橫木板擋水,壘防護堤,試圖把兇猛的洪水引流到溝里去。時間不知不覺地過去,泥沙灌滿了他的深筒套鞋,石渣劃破了他的手腳。精疲力竭的他,幾次被水沖倒了,又站了起來。大約12點3刻,忘我搏斗的胡典亮和其他3個人被一陣浪頭掀翻,沖了10多米。經同志們救援,那3個人得救了,胡典亮卻被壓在一塊重約300多公斤的石頭之下,不能動彈。洪水裹著泥沙石塊從他單薄瘦弱的身軀上席卷而過……當武警戰士趕來把他拖出時,他已經永遠地離開了人間。人們看到,他雕塑般地伸著雙手,像是要推開重負,又像是在與親人們告別。<br> 山水無言,當年泥石流掃蕩的山溝,還有一塊巨石抵在路邊一戶人家的墻邊,這赭紅的半風化石,那么冷漠無情;而巖坡上 的野菊花,卻開得那么鮮黃,溫情脈脈的,全然不知道那個夏天曾上演的慘劇。<br> 那天清晨離開蛤蟆溪時,老大胡典美默默地送著我們。我在山坡上停下,最后回望一眼這胡典亮生息過的他的親人還在生息的小村。我看到了他家屋后的那棵不太高大的樹,也就是一路上讓我感慨不已的一種樹,它那么鮮紅,紅得像血,像燃燒的火焰。</div><div><br> 新灘泄灘不算灘,崆嶺才是鬼門關。而今,我來到九曲腦,看高高的橫墩巖上空黑云沉沉,聽呼呼的峽風在鷹嘴窩呼嘯。似看到險惡的亂石堆中徐耀德那魁梧的身影,似聽到天崩地陷中他發出的那聲鮮血四濺的呼喊。巖石崩坍早已過去,時間已使它長滿荒草。蓬勃的灌木掩蓋了記憶,只有那相映其間的紅葉,還叫人回想起那淋漓的鮮血。這紅葉跟胡典亮屋后的木梓樹一樣鮮紅,但它不是喬木。隨行的人告訴我,它叫綠木樹,春天格外的綠,冬天就分外地紅。<br> 我的耳邊,忽然響起了幾天前在長陽聽到的喪歌,那其實也是一首秭歸山歌、巴東纖歌,是順著三峽的水往下流淌的歌:<br> 啊,天塹已成通途。一輛輛滿載臍橙的貨車從路上馳過,一隊隊放牧的羊群走來,這是豐收的時節,這是滿山紅葉時。人們啊,可曾記得當年一群窮苦農民為此作出的奉獻和犧牲?可曾記得有兩位用生命和心血鋪平了巖上道路的年輕人?他們一個叫德娃子,一個叫亮娃子。</div> 終其一生,我到過黃河,到過青海湖、塔里木河,到過鴨綠江、松花江、黑龍江、額爾古納河,還到過珠江水系、西江水系……甚至到過境外的印度恒河、埃及尼羅河、韓國漢江。始終流淌在我血液中的還是長江波濤,讓我感到最為親近、也有更多生命交集的還是長江及其支流。<div><br> ——大江截流半年之后,我曾重回三峽觀光,看到的已是湖光山色,恍若隔世。<br>我的三峽,我不認識你了,你也不認識我了嗎?<br>我的三峽,不過半年,當我重新見你的時候,你已經變了。<br>這種變不是雪泥鴻爪之變,不是羅敷已嫁之變,是巫山云雨之變,是滄海桑田之變啊。<br>確切地說,變化是幾天的事,也是預期多年的事,只不過我沒有看到。水一下從峽底躥上來,漫上溪流,爬上石徑,浮起鳥巢,擠窄云天,最終把兩岸的山谷拓成河床。讓許多樹成為水草,讓許多山成為島嶼,讓許多坳成為港灣;六百里峽江,頓時變成偌大的“三峽湖”。<br>不堪回首,我們初見時,你好像正值豆蔻,處女般的清波在大寧河神農溪香溪等河口守望,驚異地面對長江的濁浪;那濁浪并沒因為你的顧盼而內斂,反倒煥發出驚空拍岸的激情,要將你挾裹而去。于是,沿著曲折的江岸,在纖夫和樵者的踏足之處,有許多關于人與自然、人與神祗的史跡以莊園、廟宇和傳說的形式出現,延繹著千古峽江的文化。<br>大溪、碚石、楠木園、官渡口……這些江邊小鎮都一一去過,青石板上留下我們的足印,桃花和皂莢沾滿衣襟。最動情是在新灘對岸的上孝,我們相攜走進神秘的江瀆廟,傾倒于那青磚黑瓦間的人文佳構,對峽江民居作最后的憑吊,也為我們的離別唱一曲挽歌。<br>而今那一切都遺留到水府了,記憶在海拔135以下全部淹沒,全部抹去。<br>風卷船尾旗,浪濺舷邊客。啊,三峽,我來了,我依然是我,你卻不是從前的你。<br>端午的太陽當頭照著,聽得子規杜鵑誰不動心,聞著艾蒿昌蒲誰不手癢,龍舟競渡,號子昂揚。屈原的子孫,仍然血氣方剛;昭君的姐妹,還是儀態萬方。來了,來了,在三峽蓄水后的第一個端午節,移民們延續民俗,浪遏飛舟,不是在湍急的江流,而是在浩蕩的湖灣。這是峽江兒女們向新生活昂揚奮進的剪彩和誓師啊。<br>每一次搬遷都是提高水位,開辟在新的水文線上的生活。因水而悲愴,因水而歡樂。在悲愴與歡樂中,水須臾不能離開。母親河長江,擦開了眼淚的人們破涕為笑,他們站在新的高坡呼喊,因為被你托起的希望。啊,山水之間,大壩泄洪的滔天瀑布,匯合著三峽人的橈歌和號子,永不止息地回蕩。</div><div><br>除了“搬出水面”,我利用每次重返宜昌的機會,還得心應手地寫過“折楫九畹溪”、“石牌無言”等散文,寄托我的情懷。也見過曾經陪伴的“映山紅”,看她們是否別來無恙。<br>——就在前不久,我還跑遍鄂北鄂西二十個“湖北最美鄉村”,拜訪漢水及長江的其他支流沮漳河、清江。離別26年之后,我在寧強又見漢水之源,它像身邊的90后一樣清純靈動。<br>不管是在秭歸、五峰故地重游,還是在竹溪、南漳作探尋之旅。只要處身山水之間,我仍然精力充沛,不乏感動。</div><div><br>雨露滋潤,山道清新。愈往上走,愈覺親近——那是生命之綠在召喚。<br> 據記載,竹溪與巫溪接界,溪溪相連,源自高山峽谷。這里,峽窄長不失其雄偉,谷深幽更顯其靈秀。……同慶溝名源于山上的同慶寨,古稱峒崎山。《舊志》載:此山“懸崖萬仞,飛泉倒瀉,漱玉噴珠,不減廬山瀑布。循麓而上,蹊徑險絕。頂有三寨,可容數千人。”其東有方石寨、西有東溝埡子,作為襯景,宛若蓮花。中間的蓮蓬就是漂石巖。<br>原來,山高水長,林木茂盛之處,必有四時不竭之泉。<br> 但大出意料的是,這泉如此浩大,如此充滿活力,循崖直瀉而下,遠看像一匹潔白的絹綾飄然垂落,近感其磅礴水勢,奔流強勁、力量猛烈,跌珠碎玉,噴雪飄雨,毫無保留地注入深潭,在碧綠之上又疊加銀色水花,茂盛開放,奏響撼人心魄的交響樂章。<br> 比起很多地方人造的瀑布溫泉,同慶溝的泉簡直是世界級的。但此泉至今連名字都沒有,村民視若尋常?高手在民間,草根也非凡,無私而無怨,詮釋著“上善若水,水善利萬物而不爭”的哲理。老子論水:居善地,心善淵,與善仁,言善信,政善治,事善能,動善時。夫惟不爭,故無尤。——這豈不是此地山民的寫照嗎?<br> 終于明白,同慶溝村和竹溪的許多山村一樣,都緣水而生。山頂有天池,山水環繞村田,溪溝水土豐美,人煙阜盛,歷來是膏腴之地。依賴著水的靈氣,灌溉稻禾青悠,也滋養出許多風情和傳說。</div><div><br> ——活著就要有所作為,不負長江。作為一個鐘情江城的寫作型市民,我以習以為常的方式生活在長江之濱。貌似記者兼作家的兩棲文人,我參與過漢陽江灘“大禹神話園”的文案準備,發出過保護漢口漢正街的激情呼吁,也實施過對漢陽顯正街的文物保護……我寫過《城市英雄——武昌首義世紀讀本》,記述百年前這座城市敢為人先發動武昌首義并經歷陽夏保衛戰的不朽史實;也創作了《武漢往事》《百年漢陽造》《古城漢陽》等等,對這座生長的城市傾注了赤子般的情感。<br>也許是對生活的懷念和對生命的珍惜,我正在將自己有關長江的那些采訪報道、日常記錄和文學作品,配以照片資料歸納編輯成《行色長江》上下冊。為史留真,雖不算豐富,但從中可窺世紀之交長江三峽巨變之一斑,同時也隱現自己流金歲月的精神生活之狀況。也許,沒有第二個人能這樣做,想做也做不到。但愿,我是長江的孝子,以這種方式答謝或回報長江給我的一切。</div><div><br>我不是一個刻意收藏的人,拿得出手的系列藏品竟是那些“長江旅游門券”。很是湊巧,有次在大冶江邊,一塊紅磚似乎等待著我,上面銘刻著“長江”隸書,世上罕見,我捧起了它。<br>如今,我生活在長江大橋和鸚鵡洲大橋之間的“望江”,可以隨時望到長江,并在它波濤的伴隨中散步。歷春夏秋冬,看潮起潮落,從中汲取靈感和力量。生命不息,與長江相關的情感故事便會繼續發生。</div><div><br>“逝者如斯,不舍晝夜。”長江是不老的,而我終究會如水逝去。我的最大心愿是江葬,隨父親那樣歸宿于長江。但是,如果后人不智,一定要保留下我的遺骸,那就請求將那塊“長江”紅磚作我的墓碑吧。<br><br><br></div> 親愛的讀者<div><br></div><div>年過完了,我的“歲月履痕”上輯(2022)連載告一段落。</div><div><br></div><div>下輯(2023)將于以后再適時推出。謝謝關注。</d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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