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念母親誕辰一百周年

梧桐靜聽雨

（上） 我們兄妹七個不叫爸爸叫滿爺（ya），也還好理解，因為父親在五兄妹中排行老滿；可為什么不叫媽媽叫孃孃（niang)，可真有點費解了。（我們那地方叫父親的姐姐或妹妹叫孃孃或姑姑）。 外公是中醫世家，讀過幾年私塾，年輕時從江西遷往武岡，開一中藥鋪——《元和堂》行醫，醫術精湛，遠近聞名。娶家境殷實的朱氏為妻。于壬戊年（1922年）正月初八子時生下母親，取名為張智云，外公取這名，也許來自唐.岑參的：“渺渺云智遠，幽幽海懷長。”的詩句吧！ 母親誕辰一百周年，早就想寫點什么了，寫什么呢？母親是很平凡的一個人，那么，平凡人就寫點平凡事吧！ 母親閨中十五年，沒念過書，花一樣的年華，帶著對未來的憧憬與向往，十六歲便嫁給同樣沒進過學堂的父親，從此便踏上了有喜有樂、有苦有澀、有笑有淚的漫漫人生之旅。 母親十七歲生下老大，初為人母，可以想象當年她那欣喜的眼神，幸福的模樣。 十三年間一連生下我們七姊妹，（六男一女），且全部帶大成人。取名也很講究，尾字都以“煊”字共之，中間分別為：瑞、金、盈、聚、美、端排列，唯一女兒（排行第六），生在臘月雪花飄舞、梅花盛開、溢滿梅香且月圓的日子，便取名為月梅。看這一串名字，哪像沒讀過書的人給取的，每個名字，平仄協調，朗朗上口，含義深邃。 母親生我們七個就帶成七個，那年代，生孩子全部在家里，沒一個在醫院出生，七里八鄉，嘖嘖稱奇。也因為母親的聰明、善良，故很多生孩干貴（生后難帶成）的，生下孩子后就來拜認親孃，凡正式拜認的干崽，其名與我六兄弟一樣，尾字多以“煊”字貫之。有定煊、立煊、華煊、義煊、紹強等。說來也怪，自拜認母親為親孃后就真的易養成人，順風順水了。 從佛教的觀點看，母親是有善緣，有人緣，也很有佛緣的人。 十七歲的母親帶著老大跟著父親到了新寧，租住在新寧南門張家巷。在一朋友的擔保下，在城里一布莊賒幾匹布，然后挑到鄉下去賣，過幾天回來再付清前面賒的賬，就這樣周而復始。母親帶著大崽，在家里擺個小攤，賣些針頭線腦、荸薺、米花、爆米糖之類，以添補家用。 那時的母親是快樂的，嘴角含著笑，心里有希望！ 母親生老二的那天，父親在鄉下，母親痛苦地掙扎了一個晚上，汗水濕了又干，干了又濕。真是“兒身將欲生，母身如在獄。”，終于在晨曦初露時分娩了。臉色就如同一張白紙，可看到二崽那粉嘟嘟的小臉會心地笑了。 母親是堅強而有韌勁的人。 第二天，父親回來了，帶著一臉的疲憊與沮喪。原來就在母親痛苦分娩的那天晚上，父親也經歷了一場生與死的考驗。 事情的經過是這樣的。 那天下午，父親投宿在一家客棧，與老板是熟人，把幾匹布寄存在客棧里，便在附近一橋下洗腳，忽然看到一個人戴著斗笠，鬼鬼祟祟，便起了疑心——可能被土匪盯上了！當天晚上就沒回客棧，到村公所一朋友處借宿一晚。 不出所料，那晚深夜，來了一群土匪，沖進客棧，老板驚醒，正欠身起床，啪地一聲，槍響人倒——死了。土匪知道這老板會武功，本想嚇住他，土匪看到死了人，隨便撈了些東西便逃之夭夭了。 事后，客棧老板家人找到父親，要求父親承擔喪事的所有費用。最后，在朋友的斡旋下，父親也為了息事寧人，把存在客棧的幾匹布以及身上的錢全部給了那老板的家人，才算完事。 父親說完，搖搖頭，愁苦著臉，唉聲嘆氣著。 “阿彌陀佛，嚇出我一身冷汗，人沒事就好。”母親疲憊而堅強地勸慰父親說，“布丟了就丟了，欠了債慢慢還，退財行安樂，要相信，天無絕人之路，大不了從頭再來”。 母親就是這樣一個心胸豁達、受挫折后能挺直腰桿繼續前行的人。 民國三十三年，母親生下老三后的秋天，聽聞日本鬼子快到新寧了，風聲一天緊似一天，上面發了難民證，滿城的人來去匆匆，人心惶惶。有從東安過來的朋友告訴父親，日本鬼子快來了，還不走就來不及了。父母商量決定，明天早上就走。 第二天，天剛蒙蒙亮，父親挑一擔籮筐，里面塞些衣服，一頭坐著剛滿二歲的二崽，一頭坐著四個多月大的三崽；而母親則背一包袱，拉著還不到五歲的大崽，跟著父親往西邊逃難去。 走了沒幾步，依依不舍的母親，回頭凝望著她生活了六年的地方，心潮起伏，感慨萬千！再見了，我要好的鄰居；再見了，我的要好的朋友；再見了，我熟悉的街道熟悉的水井。眼神里有些許眷戀…… 還沒走出幾里地，就走不動了。母親畢竟是一柔弱女子，還有一個不到五歲的大崽。“走得這么慢非壞事不可。要不，雇頂轎子吧？”父親說。“行！錢花了再賺，逃命要緊。”母親果斷地說。就這樣，在傍晚到達石門，住宿一晚，第二天接著趕路，千辛萬苦，舉步維艱，終于到了麻林洞。 他倆為什么選擇麻林洞避難，那是有考慮的：因為麻林瑤族鄉地處雪峰山和越城嶺山脈的交匯處。全境被高山陡坡包圍，群山密集，溪溝縱橫，峽谷交錯，非常偏僻。估計鬼子不會到這里來，就是來了也好逃，鉆進密林里也就萬事大吉了！ 你看看，這倆沒進過學堂的腦瓜子也夠靈光的。在麻林洞避了好些天，等風聲過后，才輾轉回到武岡。 事后才知道，好險啊！就在他們走后的第三天，也就是一九四四年九月十二號，日本鬼子自東安走小道，越雷劈嶺，進入新寧縣境，進城后，燒殺搶掠，無惡不作，尸橫遍衢，血流成河！母親常用的那口井，井里井外都是尸體，真是慘不忍睹。 父母租住的南門張家巷基本被燒光，說來也巧，只剩下父母住的那房子與兩隔壁沒燒。那些家具，都是父母日積月攢慢慢置辦的，據說后來都送給了鄰居及朋友。 回武岡后，于日升街租熊老板一臨街房子，門臉可做生意，這南門外一條街，叫六合街，南鄉的人幾乎都從三里亭進六合街過梯云橋城，那時的六合街可熱鬧啦！車水馬龍，人來人往！簡直就是一小香港。 母親腦子靈，看到了商機，便要父親開一布樁，匾額為——《光云福》，因為父親在唐氏族譜里是光字輩，母親名里有“云”字，各取一字連著“福”，母親又在門前擺個攤，什么好賣就賣什么。母親是很有商業頭腦的。 母親在這幾年中，陸陸續續生下老四、老五。母親不心甘，想要個女兒，咬牙再生一個，果然有女兒緣，真是欣喜若狂。過二年，還想要一女兒，結果出來一個我，還是一帶把的。母親雖有點小失望，抱起我說：“小家伙，帶把就帶把吧！你就是我的滿崽了”。至此，大的十三歲，小的襁褓中，一溜七個站成一線，就如馬路邊一排楊柳延伸至地平線…… 每天天一亮，這個哭，那個鬧，家里就是一花果山，虧了母親，挑水碾米，洗衣做飯，餓了的給塊紅薯，哭了的抱著哄哄，打架的屁股上給二巴掌。 每天忙忙碌碌，走路帶風，臉上帶笑，母親就是一帶電的陀螺，晚上我們都進入夢鄉了，她還在不停地轉…… 母親每天不知疲倦地追著太陽跑，因為我們七姊妹就是她捧在手里的太陽！母親是追著太陽跑的人！ 上世紀五十年代初，租住在半邊街一朱姓的房子。到一九五六年，房東要將房子賣給別人，母親一聽到這消息可急了，與父親找到朱老板說，你要賣房子也得先問問我們吧！你賣給別人，我這一大家子住哪里去？最后朱老板答應說，你給90元，房子就是你的了。 母親趕緊想辦法，起了個一月五元的“會”（這“會”就是參加的人每人每月出五元，起會者拿第一個月，其余拿的順序由抓鬮來決定，如果其中一個某月拿不出來，就由起會者負責，一般起會者邀請參會的都是那些講誠信的），母親真有人緣，邀了十來個鄰居朋友親戚參加，拿了頭一會，再加上家里的所有積蓄，可還差十元，最后向小舅，小姨各借了五元，終于買下了屬于自己的房子。 房子是買下了，可這么多人張口吃飯，還要還債，母親想辦法，找門路。父親豆腐社上班，老大帶著老二去給供銷社送貨，遠的地方送城步西巖，有四十多里路呢！可憐一個十六歲，一個十四歲，挑上幾十斤貨，那得吃多少苦遭多少罪啊！ 而老四、老五還小，清早去城里走街串巷賣豆豉餅，晚上去電影院、祁劇院門口賣瓜子、花生、鹽豆子之類。 就這樣，全家還是處在半饑餓狀態。如果不是母親的執著，這么一大家子哪有落腳的地方？！如果不是母親絞盡腦汁想法子賺點錢，一大家子怎么活？！ 母親真是一個能干、有頭腦、有辦法的人！ 五十年代末，老四、老五也能幫上忙了。拾煤渣，撿菜葉；上山挖筍、取蕨子；下河抓魚、撈蝦子；經常跟著父親去栗山挑煤炭。把生活的苦嘗了個遍，小小年紀承受著一種怎樣的磨難？！可日子還是過得好艱難！ 那還不算，真正的饑餓來了。 一九五九年到一九六一年，那三年才是真正的苦日子！ 每天二餐飯，那飯，其實就是紅薯里面放點大米，還只能半飽。紅薯沒了，米也沒了，就煮雪里蕻吃（連豬都不愛吃）。家里的米桶在我的記憶中經常是空的，可憐那些老鼠啊，也是餓瘋了，整晚整晚地啃米桶，吵得你睡不著覺，我在床上曾多次說它們真傻，你們就是把米桶底咬穿了，里面也是空的呀！ 在我餓的時候啊！特別是聽到“野菜粑粑喔～～野菜粑粑喔～～”那就更餓！那是三里亭一個叫“花椒”的人來賣野菜粑粑了，其原料大概就是野菜米糠之類吧，加點糖精，好吃極了。想買吧，可兜里比臉還干凈，就只有讒的份。 春天來了，和煦的陽光下，母親就帶著我們去挖野菜：那水牛花昂起頭，戴一頂鵝黃色的小帽子，是那樣的誘人，放點米糠之類熬成糊，那叫一個享受；還有那馬齒莧（俗稱馬屎汗），綠色的身子匍匐在山坡上，肉肉的，放少許鹽，酸酸的，能吃一大碗。可憐母親吃什么都讓著我們，一聽到我吃了還喊餓，又從碗里撥些給我，虧了母親還不到四十歲，臉上沒一點紅潤，額頭上早早就爬上了皺紋。 尤其記得那年秋天，家里煮了一大鍋冬瓜藤，切得挺細，放點鹽，煮一煮，好吃，我吃了二碗，肚子脹得鼓鼓囊囊的，挺滿足，終于吃飽了一回。 可到第二天就慘了，想拉拉不出，肚子脹得圓鼓鼓，疼得哇哇大哭。母親聞訊跑來，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安慰我，別怕，你把屁股撅起來，娘給你弄出來。用棍子吧，又怕弄傷我，就用手一點點往外摳，摳出來一大堆，我回頭一看，母親邊摳邊無聲地流淚…… 日子再難也得過，為了我和姐二個最小的能活下去，父母就定了一規矩：凡父母不在家，不管家里煮什么吃的，大的分好后要讓老滿先挑，然后是姐選。說實話，那幾年餓死的不少，我們卻活過來了。 記得那年的春天，離我家十多間鋪子的李大娘（資江二隊）死了，因為她晚上在生產隊的地里偷了二個紅薯。這紅薯是前一天剛種在地里的，為了防止有人偷，還在紅薯上淋了大糞水，可她扛不住餓啊！挖出二個，剛吃了幾口就被抓住了，生產隊連夜開會批斗。不知道什么情況，第二天早上李大娘的尸體便浮在雷打橋下的南門河里了…… 唉！為了二個紅薯掉了一條命，那真叫一個慘！說真的，我們一家大小能逃過這一劫，也是不幸中的萬幸了。 父母夙夜操勞，寧可吃苦受累也要護兒女周全，那是一種怎樣的情懷？！尤其是母親，愛我們，愛得是那樣深沉，愛得那樣光芒四射！ 每個人的一生都會有幾個關鍵的節點，把握不好會影響人的一生。 那年老二報名參軍，誰都知道當兵的苦，平日里訓練是冬練三九，夏練酷暑，可一旦爆發戰爭，上了前線就是生死未卜了。這些母親都知道，可還是全力支持他。老天不負有心人，老二在部隊吃苦耐勞，滾爬六年后轉業到了鐵路局工作。 老三是幾個哥哥中最想讀書也是最能讀書的一個。從小到大從不到外面玩，放學回家后寫完作業就看書，被大家稱為“三妹子”。一九六零年，他初中畢業考上了高中，并且是考上了全省都有名氣的學校——武岡二中。可讀了一個學期后讀不下去了。因為家里窮，哪有錢交學費啊！況且不讀書還可以掙口吃的。 新學期開學第二天，他的班主任成思雨老師來家訪了，成老師了解到這些情況后，第二天又來了，說學校可以給他免學費，讓他來讀書吧！別耽誤了他的前途。母親當即語氣堅定地說，讀，一定讀。非常感謝成老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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