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風里——扶貧工作紀實

彭小飛

我的扶貧對象于農(nóng)歷廿五日因病醫(yī)治無效與世長辭，再有四天就是中華傳統(tǒng)春節(jié)——舉國祈求吉祥福安的佳節(jié)。“不過年了”表明她已不再眷戀塵世。一了百了，永別恩情與愁怨，永別榮耀與貧窮，永別微笑與傷痛。該帶走的都帶走吧，留下沒吃完的藥，天堂不需要它。 以下是我五年幫扶工作總結(jié)性的散文，今天放這算是對老媽媽的悼念。 　很慶幸，鄉(xiāng)村振興“結(jié)對幫扶”工作，我的對象是一對熱情豁達，安定平和的老人。 非常有緣，老人家一見面就喜歡我。后來只要聽說我去，她會迎在村口等我，記憶中只有外婆這樣盼我。我會停下車將她塞進車里，盡管只有100米距離，不要兩分鐘的車程，我們一起到家，我最愿意聽到她爽朗的笑聲。 太熟悉了，昏暗里屋老爺子急促的哮喘伴隨陣陣干咳，我走進去，老爺子掙扎起來要讓座。話家常，老太太常以1964年5月入團早于老爺子150天而自豪，老爺子則為畢生追求加入中國共產(chǎn)黨而自勉。一樣的青春，火熱的歲月，激情的年華。人生啊，何等豐盈的內(nèi)心追求，支撐了抗拒所有誘惑的信念及貧病交加生活的磨礪，才能讓理想的航燈永放光芒。老爺子說，他喜歡看我戴著黨徽的樣子。 　如果靦腆是文人最后的矜持，那么純樸就是治療這種“富貴病”的良藥。九月“秋老虎”，車載空調(diào)打到最低檔位，車里還是悶熱難當，“你的幫扶對象肯定又在村口等你了”扶貧工作組小雷打趣我。“天氣太熱，我希望她老人家待在家里，別出來。”我有點憂心。村口，今天并沒見到老太太，我心寬起來。進入小巷，過堂風將石條凳吹得錚亮錚亮，涼爽到開懷。巷子里邊干咳聲一聲比一聲緊，老爺子的病加重了吧？我思忖。推開虛掩的木門，屋外間不見老太太，我徑直走進里屋，老爺子想要打招呼，一陣干咳，將他憋嗆得涕淚直下，拍背、開水、藥丸，一頓組合下來，老爺子緩解多了，他斷斷續(xù)續(xù)告訴我，老伴清早就上山了，我擔心老太太的安全，沿著小道往后山一路找尋，拐彎處，卻見她扛著一捆茅草艱難朝回走，白發(fā)，布衣，留守老人。我一陣心酸跑過去，責備她“老人家你膽也太大了，一個人往山上跑。”她抬頭看見我，笑一笑，稀松平常道：“農(nóng)村里的人，哪有那么金貴”。我將茅草搶過來扛在肩上，老人家走前，我走后，她蓬亂的白發(fā)在風中飄揚，衣裳有兩處被荊棘劃破的口子，布條子翻轉(zhuǎn)在外，說話間她偶爾一回頭，滄桑的臉龐呈現(xiàn)絲絲血痕，我問她“這是何苦呢?”她用燦爛的笑容回應(yīng)。“這些茅草叫尿珠子，是草藥”。我迅速想到了老爺子的病。 我們在村邊的水凼里，將茅草一根一根挑選，一遍一遍清洗，分理成一打一打的，整齊碼放成一堆，瀝干凈水，又回家取來簸箕和菜刀，將茅草斬成一小段一小段，用簸箕晾曬于太陽之下，老太太慈祥舒心的笑容，倒映在水中央。老太太對老爺子在付出，世間惟有真情恒久遠。 　辭別老人我要回城，又是大袋紅薯、南瓜擱我面前，就有一種不帶走不罷休的決心，我不敢拂老人家的好意，之前就有十幾枚土雞蛋因為我堅決不收，差點沒被生氣摔筐。老太太指了指一個黑色食品袋說道：“尿珠子，可以治療你腸胃不好的毛病。”“給我的?”“就是給你的！”。剎時，我腦袋瓜“嗡”地一聲響，不知所云。老太太竟然是在為我折騰，我的內(nèi)心躁動起來，我內(nèi)疚，我感動。“嬸嬸，你這是何苦啊！”我抓住那雙滿是皺紋的雙手。我驚訝自己沖口而出的稱呼，我以為，我多年工作習慣養(yǎng)成的矜持不會再對非血緣親人呼叫至親稱號，今天在情感洶涌的波濤下，靦腆被徹底淹沒。 嬸嬸簸箕里的尿珠子，越來越少，我的脾胃越來越好，膀胱炎治愈了。嬸嬸滄桑臉龐上的血絲，衣裳破洞上的布條在我眼前越來越清晰。 2017年11月3日,老爺子因多器官衰竭去世，大事其間，遺物清理，我翻看到了《平峰村1973年產(chǎn)值分配到戶明細表》，當時勞動報酬每個日值0.24元，工價非常低，村民更重視帳目的毫厘。這張表密密麻麻共設(shè)計有6大項目41個小項，純手工錄寫，賬面應(yīng)收盡收，應(yīng)付盡付，干干凈凈，工工整整，毫無差池。字如其人，這是一個干凈而清貧的老會計，這是老爺子一生的寫照。 　老爺子干凈的離去，老太太沒撐多久也病了，廣發(fā)鎮(zhèn)衛(wèi)生院沒醫(yī)治好，轉(zhuǎn)院縣城惠康醫(yī)院、中山醫(yī)院、人民醫(yī)院。其子女親屬盡皆在外務(wù)工。期間，我送湯陪床日日閑聊涉及話題頗多。老太太突然關(guān)心起我家兒子的婚事來，她將認識的年齡相仿的女孩兒，精心摸排比對，神情大見好轉(zhuǎn)，她堅持每天向我介紹新的女孩，我見她情緒高漲有利治療，也就順水推舟含糊其詞地配合。那天她眼睛格外明亮，一副成竹在胸的樣子，那得意勁可用“傲驕”二字來形容了。“日本（一本）格大學生，人又乖，屋里又好，小燈仔（花旦）一樣。”我說：“嬸嬸，姑娘太好了，怕是我家兒子配不上。”“配得起，配得起！我的侄孫肯定配得起。”她不由分說表態(tài)。“我明天就打電話叫她回來，你也叫乖仔回來，叫他們見個面。”她滿臉的期待，成就感十足。我借口兒子工作忙，一再推遲見面時間，嬸嬸出院那天，她說要帶女孩來我家，我只好實話實說兒子有女朋友了。老太太立馬泄氣，嗔怪我騙她，旋即又表示理解，不過失望之情，沒落之色，難以掩飾。我真悔當初沒生出雙胞胎男孩來。 天涼了，嬸嬸在廣東打工的兒子接她去虎門過冬，臨行她千叮嚀萬囑咐，要我別忘了給她打電話，可我工作一忙，電話就忘了。她打過來，我正開會，我說：“在開會，不能接電話”。有過兩三次后，她給我電話就變得小心翼翼起來，先問工作忙不忙?再問在不在上班？而后問在不在開會？我有點心堵，以后只要她來電話，我就走出會議室，在外邊和她聊。一段時間后，她又警覺起來“你不要開會了嗎？”，之后，她來電慢慢少了。在晚上，我沒有應(yīng)酬的時候，我會給她打電話。宜早不宜遲，九點鐘以后她就休息了。 她惦記著我的兒子，惦記著我的老婆。2019年的冬天是不是特別冷？我沒有印象了，至少嬸嬸這樣認為，她糾纏著嘉禾一定比廣東寒冷，她反反復(fù)復(fù)電話讓我保暖防寒，詢問我老婆衣服的尺碼，她說要買棉衣寄給我的老婆，我說老婆有工資她買了好多好看的衣服，光羽絨服就有十幾件，她還是要表示她的心意。我一直不告訴她，她就嘮嘮叨叨怪罪我。可是老媽媽啊，政府是讓我?guī)头瞿悖銋s處處想著要更多地關(guān)心我。 　那一年，我的母親逝世了，送別母親后，我頭上再無至親長輩，孤獨遺世感特別強烈，為讓母親的遺物得其所用，也讓我的感情有所寄托，我拾掇出冰箱等幾件電器贈與老媽媽。車停小巷口，鄰居大嬸高聲呼叫“嫂嫂，你的親兒子給你送冰箱來了。”曹老支書糾正說“是工作隊的”，鄰居說“嫂嫂說了，這個就是她的親兒子”，我為成為她的又一個孩子而高興。 老媽媽和我相處日久，無話不談，有些事她不便和兒女說，卻樂意告訴我。她給了我及我的家人太多的關(guān)心和撫愛，又給予我這樣的信賴，我希望她不要怕麻煩我，有事一定打我電話，我希望能為他老人家多做些實事，以此來回報她的愛。記得我和同事劉股長去看望她，她說中午去坦坪圩喝喜酒，我們送她到達坦坪圩囑咐她喝完了喜酒，打我電話，我再送她回廣發(fā)平峰村去，她說不用了，同村人有車回去。待我們回到局里，她的電話來了，我想難道出什么事了嗎？他卻在電話里告訴我一個驚天秘密，她說“我在你的車子坐墊底下塞了一個紅包，那是給你的”。我與劉股長搜索一遍，果然發(fā)現(xiàn)一個大紅包，內(nèi)裝500元錢，我怔住了。一個清貧的老人，一個節(jié)儉的媽媽，一個亟需花錢的病人，她是將怎樣的大愛給予了我？！即時，我約了紀檢室的同志和劉股長一起去做紅包退回工作，紀檢室的同志見她執(zhí)意不肯回收，嚇唬說要報告組織處分我，她不得已收回了紅包。為此，她長時間冷淡我，認為我沒有守住秘密，作為交換條件，我說兒子結(jié)婚時一定請她喝喜酒，她轉(zhuǎn)怒為喜。 　老媽媽有三個兒女，大女兒早年離婚，獨自帶大孩子，多病之身，二女兒和兒子正處在創(chuàng)業(yè)爬坡階段，艱苦自知。感謝他們接納了我這個編外的哥哥，我們由陌生而熟悉，由朋友而知心，由外人而兄弟。我們每逢佳節(jié)互有道賀，每逢喜悅必有分享，每逢困難必有商量，其樂融融，我們雖然沒有血緣關(guān)系，卻也彼此掛念。融入這個家庭是我今生的幸事。 我必須誠懇地說，當面叫出“媽媽”這個特殊的稱謂，現(xiàn)時我還做不到，但您在我心中已然就是我的至親。四年扶貧，我為鄉(xiāng)村做的極少，鄉(xiāng)親們給予我的太多，在村里的日子溫暖常在，如坐春風。“我原想收獲一縷春風，你卻給了我整個春天。”老媽媽，古祠堂，松柏樹，平峰村難說再見。 2022年元月2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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