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木心有這樣一首詩：</p><p class="ql-block"> 從 前 慢，</p><p class="ql-block"> 從前的日色變得慢，</p><p class="ql-block"> 車，馬，郵件都慢，</p><p class="ql-block"> 一生只夠愛一個人</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我渴望這樣的生活，波瀾不驚，細水長流。但詩中流露的緩慢和精致至今與我相隔甚遠。</p><p class="ql-block"> 雖然我并不博愛，可回頭眺望，這些年我卻在一條自己修筑的狹窄小路上，心急火燎一路狂奔。</p><p class="ql-block"> 在人生的許多階段我都自設了焦點，然后將目光全部集中于此。以至于我的視野小到可憐，眼睛余光發散出去的角度微乎其微。我的眼里沒有大千世界五彩斑斕，只有半徑一米之內遍地雞毛。</p><p class="ql-block"> 除了自設焦點還要自設障礙。翻越這些障礙我傷痕累累精疲力盡，甚而傷及無辜。結婚伊始，不，大概從大學時期談戀愛開始，我便對我家先生嚴加拷問步步緊逼：你到底愛還是不愛？如果愛為何學不會表達？懷孕生娃后我旋即舉起笤帚轉向兒子歇斯底里：你到底學還是不學？如果學，怎可以如此頑劣淘氣！許多年過去終于事態明朗一切已成定局近幾年我又新生事端，開始對我家園子里的所有植物氣急敗壞：你們到底長還是不長？如果長，怎能屢屢帶死不活顆粒無收？！</p><p class="ql-block"> 我是天生的急性子嗎？我不是！明天要交的年終總結我從來都是不急的，晚上臨睡前再動筆從不會耽誤；房子漏水我是不太在意的，過些天有人自會修理……但是，這些年來我確實時時處于心急如焚暴跳如雷的狀態，然后目不斜視一路奔跑！</p><p class="ql-block"> 我把這一切，歸結為以愛為名。</p><p class="ql-block"> 我以為我的愛有付出就該有回報，有與我的付出等價的回報。我希望先生如我愛他一樣的愛我，我希望兒子能有一個光明的未來，我希望我院子里的草木都繁茂可愛，或結果或盛開。我的眼里只有我愛的人和物，我的心已經被“愛不愛、學不學、長不長”這些人生中我自認為的重大事件填的滿滿當當。</p><p class="ql-block"> 當年，我曾用先生回家的時間測量他愛我的深度，一旦超過十點我就會連環絕命call，有一次我甚至打通后不允許他掛斷電話，我要聽著他離開飯局、將車打著、一路車水馬龍，直到一個小時后手機里的鑰匙聲與家門口的鑰匙聲合二為一。我曾在得知兒子幾乎一個學期沒寫數學作業的當晚對他連踢帶打后坐在地上大放悲聲：“我為什么生了你這樣的孩子，我真的是不想活了！”</p><p class="ql-block"> 以愛為名讓我變得如此的不體面，往事不堪回首。</p><p class="ql-block"> 種種焦慮讓我在不負重壓的時候終于學著放手，學著放慢腳步，學著享受生活。為轉移視線我開始向往田野接觸花草，并一下子就愛上了這不言不語兀自繁茂的田園世界。萬沒想到的是，剛剛拿起鋤頭的我本性難移，又一次一頭栽了進去。我那樣的急不可待的渴望它們的生長，盛開與茁壯……我常常在剛剛成形的小小菜園里揮汗如雨匍匐前進——因為我來不及也沒力氣薅完一個地方的草再站起身邁步到另一個地方，我只能通過撲身倒地以延長手臂的距離直接將手伸向另一片草之夭夭。</p><p class="ql-block"> 我的腰椎不行了，我的手關節不行了，我的心臟不行了……我伸出我粗糙丑陋的手示人，人們大驚失色：“這么拼命就為綠色蔬菜嗎？”我低頭不語。每天施肥拔草已耗盡我太多的力氣，其實我都沒有時間慢慢享用這份來之不易的綠色。偶然一次在朋友圈曬我種目繁多的歐月，確實株株嬌艷動人。一個朋友在下面留言：“我只有一棵普通月季，但我天天看著它”！ 面對這份簡單與超然，我，如遭電擊。</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其實，一路狂奔的結果早已顯而易見：我視線焦點處的兩個男人隨時處于準備起義的狀態。“愛還是不愛”直到現在他也沒有學會令我滿意的表達，但愛與不愛又早已我心了然。“學還是不學”雖從另一個他的口中有決絕的吶喊，但誓不走我渴望之路的兒子早已長成另一種陽光偉岸。而我自己竟然不顧前車之鑒，以愛為名又一次自己縮窄了人生跑道：風吹，沒感覺，花開，無暇望，又一次堂吉訶德般在小小菜園里奮不顧身疾馳而去。我一邊“拔苗助長”拼了命的施肥澆水，一邊怒斥我的植物們到底 “長還是不長”？黃瓜豆角茄子們，它們連回答都不屑，一概佯裝不理我行我素。前年收獲了黃瓜但白菜枯黃未收，去年南瓜泛濫成災但大蒜潰爛一地，一言以蔽之，我愛的一切在我的急速狂奔中真正做到了任爾東南西北風……</p><p class="ql-block"> 而風一樣快速前進的我潰不成軍無功而返！</p><p class="ql-block"> 歲月流淌，我終于在生活底處慢慢懂得：愛，與付出的多少沒關系，愛，與心意的隆重沒關系，對一切世事的熱愛，要柔軟，更要緩慢！愛他們，就該讓他們舒適而自在！如果因為愛有了太多的要求和期待就會對你的被愛造成挾持，重要的是挾持了對方也就挾持了自己。從此我不要因為耕耘勞作放棄清風明月，我不要因為世事繁忙忽略每一朵鮮花的盛開，我要學會放慢腳步，像《人生果實》里的兩位老人一樣緩慢而堅定，像朱光潛在《談美》里所說：“慢慢走，欣賞啊！”</p><p class="ql-block"> 一切并未改變，只是慢一些再慢一些。</p><p class="ql-block"> 這個暑期我只選涼爽些的清晨干一點點農活，在陽光照在臉上的一瞬果斷停下手中的勞作，就像我的數學課從未拖堂一樣。摘了蔬菜水果，剪了插花，掐了茉莉，將暑熱難挨迅速拒之室外。屋內的我要認真的泡茶，閱讀，寫字，要仔細的清掃屋內的每一個角落讓家中的一切整潔芬芳，要學著將快變老的茄子切片晾曬，學著將小西紅柿熬成醬汁，學著將茉莉花的花骨朵放進青瓷瓶凍進冰箱。我在書桌前捧著一盞龍井想象著當冬日來臨萬里冰封大雪飄飛的日子里我也能沏一杯茉莉花茶氤氳出滿室清香，這將是我從未企及的萬般奢華。</p><p class="ql-block"> 我在學著進入一種從容不迫的生活，但現在的我已經懂得并不是如此的放慢腳步就能立地成佛。我只是在先生又偷偷點燃了一顆煙，在兒子初入職場就抱怨加班辛苦，在雨后的菜園又長滿一層新草，我一時氣急又要打馬上前大鬧一場或大干一番的時候，在心底會有個聲音輕柔而果斷地告誡：“且慢啊！且慢！”</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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