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解青衫淚？圣賢悲憫心——嘗試讀懂教材《琵琶行》（并序）

勤撫心塵

琵琶行并序1白居易2 元和十年，予左遷3九江郡司馬4。明年秋，送客湓浦口，聞舟中夜彈琵琶者，聽其音，錚錚然5有京都聲。問其人，本長安倡女6，嘗學琵琶于穆、曹二善才7，年長色衰，委身8為賈（gǔ）人婦。遂命酒9，使快10彈數曲。曲罷憫然11，自敘少小時歡樂事，今漂淪憔悴12，轉徙于江湖間。予出13官二年，恬然14自安，感斯人言，是夕始覺有遷謫（zhé）15意。因為（wéi）16長句，歌17以贈之，凡18六百一十二言19，命20曰《琵琶行》。【翻譯】 元和十年，我被貶職為江西九江郡司馬。第二年秋天，在九江湓浦口送別客人，聽聞鄰舟有女子在夜晚彈奏琵琶，聽那聲音，鏗鏘有力，有京城長安流行曲調的韻味。我詢問她，原本是長安的歌女，曾經向穆、曹這兩位琵琶師學藝，后來年老色衰，嫁與商人為妻。于是我命人擺酒，請她暢快地彈幾支曲子。她演奏完畢，憂愁的樣子，敘說自己年青時歡樂的往事，但如今漂泊淪落，困頓不堪，在江湖間輾轉飄零。我出京外任地方官已兩年，恬淡安適自我滿足，她的話卻讓我有了感觸，這一晚竟然有被貶謫的感受。于是創作了這首七言歌行，作歌贈送給她，總共有六百一十二字，命名為《琵琶行》。【注釋】1．《琵琶行》（并序）：歌、行、引是古代歌曲的三種形式，后成為古代詩歌的一種體裁，采用五言、七言、雜言的古體。宋王灼《碧雞漫志》卷一：“古詩或名曰樂府，謂詩之可歌也。故樂府中有歌有謠，有吟有引，有行有曲。”宋趙德操《北窗炙》卷上：“凡歌始發聲，謂之引……既引矣，其聲稍放焉，故謂之行。行者，其聲行也。”2.白居易：(772--846)，字樂天，自號香山居士，是杜甫之后，唐朝的又一杰出的現實主義詩人，是唐代詩人中作品最多的一個。他是中唐新樂府運動的主要倡導者，主張“文章合為時而著，歌詩合為事而作。”并將這一主張付諸自己的詩歌創作實踐。他的早期政治詩廣泛而深刻地反映了當時的社會矛盾，寄予了人民苦難的深切同情。用辭尖銳，主題鮮明。其代表作《秦中吟》十首、《新樂府》五十首影響尤大。 白居易的生活和創作以江州司馬分為前后兩期：前期，仕途一帆風順，始終抱著“為民請命”“兼濟天下”的宗旨。以諷喻詩為主。代表作品如《賣炭翁》等。后期，是他“獨善其身”的時期，揉和儒家“樂天知命”道家“知足不辱”和佛家“四大皆空”來作“明哲保身”的法寶。悔恨“三十氣太壯，胸中多是非”。以閑適詩和感傷詩為主。感傷詩如《長恨歌》《琵琶行》等，閑適詩如《賦得古原草送別》等。3.左遷：遷，一般為升職、升官，古人尊右卑左，故稱貶官、降職為左遷，與下文“遷謫”同義。4.司馬：唐朝官制中州刺史的副職，常常為中央官吏被貶的首選職位，位高權輕的閑職。5.錚錚：形容金屬、玉器等相互撞擊的聲音。6.倡女：倡，表演歌舞的藝人。倡女，歌女。7.善才：唐代琵琶師或樂師。8.委身：托身，以身事人。9.命酒：酒，名詞用作動詞，擺酒；命酒，命人擺酒。10.快：暢快。11.憫然：憂愁、煩悶的樣子。12.漂淪憔悴：漂淪，漂泊淪落；憔悴，困苦、困頓。13.出：京官外調。14.恬然：淡泊寧靜的樣子。15.遷謫：貶官降職或流放。16.因為：于是創作。17.歌：作歌，動詞。18.凡：總共。19.言：字。20.命：動詞，命名，題名。 潯陽江21頭夜送客，楓葉荻花22秋瑟瑟23。主人下馬客在船24，舉酒欲飲無管弦。醉不成歡慘將別，別時茫茫江浸月25。【翻譯】夜晚我在潯陽江邊送別歸客，秋風吹動楓葉和荻花秋聲瑟瑟。我和客人一起下馬上船設宴餞別，端杯待飲卻沒有助興的音樂。喝著悶酒想著將要分別更是悲傷，臨別時茫茫月色灑遍潯陽江。【注釋】21.潯陽江：長江流經潯陽城（今江西省九江市）中的一段，經湓浦口再注入長江。22.荻（dí）花：多年生草本植物，生在水邊，葉子長形，似蘆葦，秋天開紫花。23.瑟瑟：形容楓葉、蘆荻被秋風吹動的聲音。24. 主人下馬客在船：主人，詩人自指。此句互文理解，主人和客人一起下馬走上了船。25.江浸月：浸，泡、浸泡。這里指茫茫的月色映照在茫茫的潯陽江面。忽聞水上琵琶聲，主人忘歸客不發。尋聲暗問26彈者誰？琵琶聲停欲語遲。移船相近邀相見，添酒回燈27重開宴。千呼萬喚始出來，猶抱琵琶半遮面。轉軸撥弦三兩聲，未成曲調先有情。弦弦掩抑聲聲思28，似訴平生不得志。低眉信手續續彈29，說盡心中無限事。輕攏慢捻（niǎn）抹復挑30，初為霓（cháng）裳后六幺。大弦嘈嘈如急雨31，小弦切切如私語32。嘈嘈切切錯雜彈，大珠小珠落玉盤。間關鶯語花底滑33，幽咽泉流冰下難34。冰泉冷澀弦凝絕35，凝絕不通聲暫歇。別有幽愁暗恨生，此時無聲勝有聲。銀瓶乍破水漿迸36，鐵騎突出刀槍鳴37。曲終收撥當心畫38，四弦一聲如裂帛39。東船西舫悄無言，唯見江心秋月白。【翻譯】忽聽得江面上傳來彈奏琵琶聲，我忘卻歸去客人不肯開船啟程。依聲悄悄探問彈琵琶者是何人？樂聲暫停想要答話卻有所遲疑。移船靠近邀請她過船相見，重新添加酒菜撥亮燈芯再次設宴。再三邀請呼喚她才勉強走出來，出來時還抱著琵琶遮著半邊臉兒。她調好琴軸撥動琴弦試彈兩三聲，沒有彈出曲調卻已流露出情感。每一聲都低沉壓抑充滿憂思，似乎在傾訴著她一生的不得意。她低著頭隨手連續彈奏下去，想要用琴聲說盡心中無限的往事。她在弦上輕叩慢揉下撥又回挑，先彈《霓裳羽衣曲》再彈《六幺》。大弦濁雜粗重如陣陣疾風驟雨，小弦輕細急促如有人切切私語。嘈嘈大弦切切小弦交錯彈奏，就像一串串大珠小珠跌落在玉盤。像鶯在花下啼鳴般輕快悠揚，像冰下泉水流轉受阻般艱澀低沉。又像冰下流泉水凍結不流通般，琵琶樂聲也漸漸不通暢暫時停歇。此時另有一種深藏的愁緒和遺憾產生，靜默無聲卻勝過有聲之境。猛然又聽見銀瓶迸裂水漿四濺，又像鐵甲廝殺刀槍撞擊般激越。她收取撥子對準弦中心有力一劃，四弦發聲像撕裂了絹帛般脆厲。曲子結束四周船只都靜悄悄地聆聽，只看見江心倒映著皎潔月影。【注釋】26.尋聲暗問：尋，沿著、順著；暗，隱秘、不顯露。27.回燈：重新撥燈芯讓燈更明亮。28.弦弦掩抑聲聲思：掩抑，低沉抑郁。思：悲傷的情思。29.信手續續彈: 低眉,低頭；信手，隨手；續續彈，連續彈奏。30.輕攏慢捻抹復挑:攏,左手手指按弦向琵琶的中部推;捻,揉弦的動作;抹：順手下撥的動作;挑,反手回撥的動作。31.大弦嘈嘈如急雨：大弦，琵琶上最粗的弦；嘈嘈，形容聲音濁雜粗重。32.小弦切切如私語：小弦，琵琶上最細的弦；切切，形容聲音急切細碎。33.間關：，象聲詞，這里形容鶯語鳴悠揚婉轉。34.幽咽泉流冰下難：幽咽，形容低微的流水聲。冰下難，泉流冰下阻塞難通，形容樂聲由流暢變為冷澀。難，與滑相對，有澀之意。35.凝絕：凝滯，不流通。36.迸：涌出、噴出。37、突出：突然出現。38.曲終收撥當心畫：曲終，樂曲結束。撥，撥子，彈奏弦樂所用的工具。當心畫，用拔子在琵琶的中部劃過四弦，是一曲結束時經常用到的右手手法。39．四弦一聲如裂帛：帛，古時對絲織品的總稱。四弦同時發聲，琵琶聲像撕裂了的絹帛般脆厲。 沉吟放撥插弦中，整頓衣裳起斂容34。自言本是京城女，家在蝦蟆陵下住。十三學得琵琶成，名屬教坊第一部。曲罷曾教善才服，妝成每被秋娘40妒。五陵年少爭纏頭41，一曲紅綃不知數42。鈿（diàn）頭銀篦（bì）擊節碎43，血色羅裙翻酒污。今年歡笑復明年，秋月春風等閑44度。弟走從軍阿姨死，暮去朝來顏色故45。門前冷落鞍馬稀，老大嫁作商人婦。商人重利輕別離，前月浮梁46買茶去。去來47江口守空船，繞船月明江水寒。夜深忽夢少年事，夢啼妝淚紅闌干48。【翻譯】她默然深思收起撥子插在弦縫中，整理衣裳起身收起悲傷的容顏。說她原是京城極負盛名的歌女，老家住在長安城東南的蝦蟆陵。十三歲就已學成彈奏琵琶技藝，名字排在教坊樂團首席樂隊中。每曲彈罷都令琵琶大師們嘆服，每次妝扮都被貌美的同行們嫉妒。京都富家子弟爭先恐后給賞賜，彈完一曲收到的紅綃不知其數。用貴重的鈿頭銀篦打節拍斷裂粉碎也不覺可惜，紅色的羅裙因酒杯翻覆而污損也不顧惜。年復一年縱酒歡歌，良辰美景就這樣白白消磨掉。一起出道的師妹隨軍去了，教坊的管理阿姨也去世了，暮去朝來時光流逝，我也漸漸衰老。容顏衰老，無人光顧，來往的車馬稀落變少，最后只得嫁給商人為妻。商人看重財利不重別離，上個月他去了浮梁做茶葉的生意。留下我在江口孤守這艘空船，只有秋月與凄寒的秋水為作伴。更深夜闌時常夢期少年時作樂狂歡的往事，夢中哭醒，涕淚縱橫和著胭脂，只剩滿臉殘妝。【注釋】40.秋娘：唐代歌伎常用的名字，有時用為善歌貌美的歌伎的統稱。41.五陵年少爭纏頭：五陵，在長安城外，指長陵、安陵、陽陵、茂陵、平陵五個漢代皇帝的陵墓，是當時富豪居住的地方。纏頭，用錦帛之類的財物送給歌舞妓女。指古代賞給歌舞女子的財禮，唐代用帛，后代用其他財物。42.一曲紅綃不知數：綃，精細輕美的絲織品。紅綃，一種生絲織物。43.鈿頭銀篦擊節碎：鈿頭，兩頭裝著花鈿的發篦。銀篦，一說“云篦”，用金翠珠寶裝點的首飾。擊節：打拍子。44.等閑：輕易，隨便，尋常，平常。45.顏色故：故，舊、老。容貌衰老。46.浮梁：古縣名，唐屬饒州，在今江西省景德鎮市北浮梁，盛產茶葉，雖非名品，但是當時茶葉的重要集散地。47.去來：離別后。來，語氣詞。48.紅闌干：淚水和脂粉縱橫交錯的樣子。我聞琵琶已嘆息，又聞此語重唧唧49。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我從去年辭帝京，謫居臥病潯陽城。潯陽地僻無音樂，終歲不聞絲竹聲。住近湓江地低濕，黃蘆苦竹繞宅生。其間旦暮聞何物？杜鵑啼血猿哀鳴。春江花朝秋月夜，往往取酒還獨傾。豈無山歌與村笛？嘔啞嘲哳50難為聽。今夜聞君琵琶語，如聽仙樂耳暫51明。莫辭更坐彈一曲，為君翻作琵琶行。【翻譯】我聽到悲傷的琵琶聲已感慨嘆息了，又聽到她的訴說更為悲凄。彼此都是流落天涯的失意人，今夜初逢何必問曾經是否相識！我從去年離開繁華長安京城，貶官在潯陽城，又常臥病在床。潯陽城荒涼偏僻沒有音樂，整年聽不見美妙的管弦樂器聲。住所靠近湓江低洼潮濕，周圍黃蘆、苦竹繞宅而生。這里的早晚能聽到什么呢？只是杜鵑猿猴那些悲凄的哀鳴。春江花開秋江月白的好光景，也常常只是無可奈何地獨酌自飲。這里難道就沒有山歌和村笛嗎？只是那音調雜亂刺耳實在難聽。今夜聽你彈奏琵琶訴說衷情，就像聽到仙樂般眼睛明亮耳朵清爽。請不要推辭再坐下彈奏一曲，我為你按曲填寫一首《琵琶行》詞。【注釋】49.重唧唧：又一次嘆息。唧唧，嘆息聲。50.嘔啞：聲詞，形容單調的樂聲。嘲（zhāo）哳（zhā）：形容聲音繁雜，也作“啁哳”。51.暫：突然，忽然。感我此言良久立，卻坐52促弦弦轉急。凄凄不似向前53聲，滿座重聞皆掩泣54。座中泣下誰最多？江州司馬青衫55濕。【翻譯】她因我的話深受感動站立了很久，退回入座調緊琴弦弦音更急迫。凄涼傷悲不同先前彈奏的樂聲，在座的人再聽之后都掩面而泣。要問在座之中誰流的眼淚最多？眼淚已經打濕我這青色的官服。【注釋】52.卻坐：退回坐下。53.向前先前，原來。54.掩泣：掩面哭泣。55.青衫：唐朝八品、九品文官的服色。白居易當時的官階從九品，所以服青衫。 　　《琵琶行》（并序）是一首抒情性的長篇敘事詩，由詩前小序和詩文構成。 小序共138字，精要地交代了時間、地點、人物和故事的主要經過，概述了琵琶女的身世和詩人的境況，說明了本詩的寫作背景和動因，為下文與琵琶女產生共鳴埋些伏筆，也定下了全詩凄切傷懷的感情基調。 唐憲宗元和十年（815），憲宗在宰相武元衡、刑部侍郎裴度支持下，決心削平藩鎮割據勢力。六月，以澤潞節度使李師道為首的割據勢力公然派人進入京城長安行刺，武元衡被刺身亡，裴度重傷。朝野大嘩，白居易上表“急請捕賊，以雪國恥”，權臣給他加上“擅越職分”的罪名，而且白居易平素多作諷喻詩。八月，被貶為江州刺史，繼而貶為江州司馬。這一沉重打擊，對他的思想和創作都影響巨大。元和十一年（816）秋天，白居易在潯陽江頭送別客人，偶遇一位彈琵琶的長安歌女，便用為題材，創作了這首敘事長詩《琵琶行》（并序）。 詩文以時間順序，寫了五節內容：江頭初聞琵琶聲，江心聆聽琵琶曲，舟中聽訴苦身世，同病相憐傷遷謫和三聞琵琶青衫濕。 第一節，從“潯陽江頭夜送客”到“猶抱琵琶半遮面”，寫詩人送別友人卻無絲竹，恰聞琵琶聲，邀約相見琵琶女。“潯陽江頭夜送客”七個字交代了人物（主客）、地點（潯陽江頭）、時間（夜）和事件（送客），“楓葉荻花秋瑟瑟”，夜晚的秋風更多寒意，環境烘托離別的蕭瑟落寞氛圍。“主人下馬客在船”應互文理解，主人和客人一起下了馬走上船。“舉酒欲飲無管弦”設宴餞別，卻無音樂，舉杯冷落，情歸寂寞。只剩下“醉不成歡慘將別”，離別本讓人“黯然傷神”，酒澆寂寞，離愁成傷。“無管弦”和“慘將別”琵琶女的出場和彈奏作了鋪墊，也對應后文詩人“終歲不聞絲竹聲”的悲苦。再加一句環境描寫 “別時茫茫江浸月”更讓人多一層送別的悲傷，琵琶聲和琵琶女就這樣出現，“忽聞水上琵琶聲”，能不能補充餞別酒宴的遺憾？“主人忘歸客不發”，送者不歸，行者不發，側面暗示樂聲動人。“尋聲暗問彈者誰，琵琶聲停欲語遲。”“尋聲”，“暗問”再次以聽者心態，寫樂聲之美妙。“移船相近邀相見，添酒回燈重開宴。”一系列動詞，送者、行者急于相見的欣喜、急切溢于詞間。“千呼萬喚始出來，猶抱琵琶半遮面。”琵琶聲不同凡響，彈奏者也當不同尋常，一方頻頻呼喚，一方遲遲而出，遲疑之中，已含故事。 第二節從“轉軸撥弦三兩聲”至“唯見江心秋月白”，寫詩人江心聆聽琵琶女演奏的琵琶曲，用音樂細膩生動地展現了琵琶女的情感世界。整個樂曲可以分為五章： 第一樂章從“轉軸撥弦三兩聲”到“說盡心中無限事”，此為序曲。“轉軸撥弦三兩聲”，轉好琴軸，撥動琴弦，順手試彈。 “未成曲調先有情”，尚未成曲，情隨聲出。“弦弦掩抑聲聲思”，每一弦、每一聲都是低沉壓抑、充滿愁思。“似訴平生不得志”，情感里有不得意的故事。“低眉信手續續彈”低頭連續彈奏，情把往事連成一片。“說盡心中無限事”，仿佛要把往事說完。 第二樂章從“輕攏慢捻抹復挑”到“大珠小珠落玉盤”，此為急切歡快之章。“輕攏慢捻抹復挑”四個彈奏動作，輕輕叩動，慢慢揉捻，只是左手按弦指法；順手下撥，反手回撥，這是右手彈弦指法。“初為霓裳后六幺”，是彈奏內容，也是彈奏過程，也有彈奏神態，這兩首曲子節奏由慢到快，舞姿輕盈柔美。“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語。嘈嘈切切錯雜彈，大珠小珠落玉盤。”四個比喻句，以形寫聲；“嘈嘈”“切切”又是疊詞摹聲。大弦聲音濁雜粗重像疾風暴雨，小弦聲音急切輕細像竊竊私語。兩種旋律交錯出現，就像“大珠小珠落玉盤”，視覺形象與聽覺形象就同時顯現，名曲里，傳出的是急切和喜悅之情。 第三樂章從“間關鶯語花底滑”到“此時無聲勝有聲”，此為憂愁暗恨之章。美妙的音樂善于變化，“間關鶯語花底滑”，“間關”之聲，輕快流利，又像“鶯語花底”，黃鶯在花底鳴叫，輕快悠揚； “幽咽泉流冰下難”，又像冰下的泉水流通受阻，艱澀低沉。這兩個比喻，都是以形寫聲。緊接著這樂聲又一次變化，由“冷澀”到“凝絕”，是一個“聲漸歇”的過程，音樂聲歇，愁緒和憾意產生，“水深則流緩”，愁重則無言， “別有幽愁暗恨生，此時無聲勝有聲”靜默無聲，勝過有聲之境。 第四樂章從“銀瓶乍破水漿迸”到“鐵騎突出刀槍鳴”，此為激越雄壯之章。低沉徘徊、近似停頓之后，強音出現，只兩句，像銀瓶迸裂，水漿迸出；像鐵騎沖出，刀槍相撞，戰斗取勝最后廝殺的那一刻，無限力量，愁意、恨意、憤意，全部爆發，雄壯鏗鏘，激越昂揚，把樂曲推向高潮。 第五樂章從“曲終收撥當心畫”到“唯見江心秋月白”，此為曲終。才到高潮，收取撥子，當心一劃，樂聲就像撕裂的帛，發出脆厲的響聲。全曲戛然而止卻驚心動魄、回腸蕩氣。 “東船西舫悄無言，唯見江心秋月白”再以環境，以聽者感受和寧靜的秋夜，側面烘托音樂的凄美，更是人物內心凄悲到了極點。 第三節從“沉吟放撥插弦中”至“夢啼妝淚紅闌干”，寫琵琶女自述由少女到商婦的“無限事”和“不得志”，亦如琵琶聲的五個樂章，有歡樂、有悲傷、有沉思、有怨憤。 “沉吟放撥插弦中”，深思靜默，就像出場時的“琵琶聲停欲語遲”、“千呼萬喚始出來”、這是萍水相逢人的拘謹與穩重，也是語言還休的矛盾。“放撥”“插弦中”，“整頓衣裳”“起”“斂容”等一系列動作和表情，是對詩人的尊重，也是自重。 從“自言本是京城女”到“秋月春風等閑度”，言青春年少，歡樂往事，對應樂曲中的歡樂之章。“自言本是京城女，家在蛤蟆陵下住”，來在京城個女狙擊之地。“十三學得琵琶成，名屬教坊第一部。”年少才高，位列首席。“曲罷曾教善才服，妝成每被秋娘妒。”側面寫琵琶女色藝雙絕。“五陵年少爭纏頭，一曲紅綃不知數。”富家子弟，爭送財物。“鈿頭銀篦擊節碎，血色羅裙翻酒污。”奢侈生活，揮霍無度。“今年歡笑復明年，秋月春風等閑度。”青春年華，歡樂虛度。在往事訴說中，有留戀，也有悔恨和痛惜。 從“弟走從軍阿姨死”到“夢啼妝淚紅闌干”，言老大淪落，與年少歡樂形成一盛一衰的對比。“弟走從軍阿姨死，暮去朝來顏色故。”上古時女性也稱“弟”，這里指一起出道的師妹。教坊的管理者為“阿姨”。變故發生，時光讓容顏衰老。“門前冷落鞍馬稀，老大嫁作商人婦。”這兩句概括出古今大概相同的歌女的命運。“商人重利輕別離，前月浮梁買茶去。”琵琶女受傷的心靈本渴望愛情的撫慰，但丈夫“重利輕別離”。“去來江口守空船，繞船月明江水寒。”惟有月亮和江水為伴，更顯琵琶女的孤獨。“夜深忽夢少年事，夢啼妝淚紅闌干。”淚水和胭脂，滿臉交錯縱橫而流。兩人聚少離多的現實，讓她悔恨交加、痛不欲生。一個生活在社會底層的歌女，年輕時艷壓群芳，色藝雙絕，人妒人捧，年年歡笑，而今年老色衰，門前冷落，只能委身商人，獨守空船，過著凄涼的生活。這是琵琶女對世人重色輕才和丈夫重利寡情的憤怒控訴，更是對不公社會現實和命運的的抗爭，當然那個社會不止一個琵琶女，詩人通過這個形象，深刻地揭示了封建社會中像琵琶女一樣被侮辱、被損害的歌女們的悲慘命運。 第四節從“我聞琵琶已嘆息”到最后的“江州司馬青衫濕”，寫詩人看到琵琶女的藝精人美卻落得如此凄涼的結局，聯想到自己無故接連遭貶，同病相憐，悲憤滿懷。“我聞琵琶已嘆息，又聞此語重唧唧。”琵琶之聲，本已打動詩人，一番自述，更讓詩人無限同情。“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這兩句，是詩人情感上的共鳴，雖萍水相逢，但命運相同：詩人，當年曾是京城高官，作為一名才華橫溢的大詩人，每天詩酒流連，絲竹不絕，高朋滿座，其樂融融，但因為犯言直鑒，一再貶官，而今謫居潯陽，有酒無樂，送客慘別，其情凄凄。一個弱女子在那樣的社會，只能受辱、受損，一個柔弱的文人自己，亦是懷才不遇、壯志難酬。“我從去年辭帝京，謫居臥病潯陽城。”詩人在琵琶女的命運中激起自己情感的波瀾，這兩句是對自我經歷的剖析，也是對琵琶女的尊重。詩人要求革除暴政實行仁政而遭受打擊，從長安貶到九江，又是“謫居”，又是臥病，心情極為痛苦。當“潯陽地僻無音樂，終歲不聞絲竹聲。”詩人酷愛音樂，因而在藝術上與琵琶女有共同的語言，而生活的孤寂，正是政治的失意。“住近湓江地低濕，黃蘆苦竹繞宅生。其間旦暮聞何物？杜鵑啼血猿哀鳴。”環境的惡劣，鳥獸聲的悲苦，更添一層生活的凄苦。“春江花朝秋月夜，往往取酒還獨傾。”景色大好的時光，詩人遠離京城，獨自一人，喝著悶酒，排遣寂寞。“豈無山歌與村笛？嘔啞嘲哳難為聽。”或許是心中的煩悶難以排解，也或許山歌與村笛嘈雜粗俗，這一方面襯托了琵琶聲的美妙，一方面也發泄了深處地僻“潯陽城”的不滿，對遭受貶謫的憤意。 “今夜聞君琵琶語，如聽仙樂耳暫明。”不稱“琵琶曲”，卻言“琵琶語”，讓人聽聞“耳暫明”。以樂傳情，以樂寫事，照應了前文的“心中事”、“不得志”。“莫辭更坐彈一曲，為君翻作《琵琶行》。”請君“莫辭”，請君“更坐”，請君再“彈一曲”，“為君翻作《琵琶行》”，是高度贊揚，是深深感動，是深切同情，以詩相贈，是對琵琶女最高的酬謝，是對知音最高的回敬方式。 第五節從“感我此言良久立”到“江州司馬青衫濕”，是詩人三聞琵琶聲的激動悲切。“感我此言良久立，卻坐促弦弦轉急。”這里有琵琶女對詩人的同情和尊重，也巧妙地寫出琵琶女和詩人內心復雜情感的高度契合。“凄凄不似向前聲，滿座重聞皆掩泣。”琵琶女把自己的情緒凝結于十指，彈奏了最后一曲，那是彼此相知之曲，更加凄苦感人，滿座皆泣，是心靈的感染，也是心靈上的震動，也是滿座對二位的同情。“座中泣下誰最多？江州司馬青衫濕。”一問一答，一個特寫鏡頭，相同經歷，所以“泣下最多” ，最為傷感，哭濕一領青衫。 相遇知音人，一灑同情淚。 一個是飄零江湖的長安歌妓，一個是得罪遭的朝廷命官；一個獨守空船，借樂訴怨;一個送客江頭，有酒無樂。一個善彈，一個善聽(善寫)；一個是“紅妝淚”，一個是“青衫淚”。演繹出一出千古傳誦的知音故事。這正如潯陽樓楹聯所言：楓葉四弦秋，棖(chéng，觸動)觸天涯遷謫恨;潯陽千尺水，句(gōu ，勾)留江上別離情。 白居易平日還有著高度的音樂修養和駕馭語言藝術的厚實功力，他把詩中復雜多變的琵琶聲描繪得層次豐富，音色分明。 一是用喻擬聲。十二個比喻，都是人們在生活中可以接觸到的聲音，“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語。” 以驟降的“急雨”比喻粗弦的繁音促節; 以小女兒般的輕柔“私語”比喻細弦細碎綿密的聲調。“嘈嘈切切錯雜彈，大珠小珠落玉盤。” 以大珠小珠灑落玉盤比喻樂聲的高低音調和與清脆悅耳。“間關鶯語花底滑，幽咽泉流冰下難冰泉冷澀弦凝絕，凝絕不通聲暫歇。”。以“花底”的“鶯語”、“冰下”的“泉流”比喻樂聲的流動和宛轉與幽咽若凝。“銀瓶乍破水漿迸，鐵騎突出刀槍鳴。”以銀瓶乍破水漿迸濺、鐵騎突出刀槍齊鳴比喻樂聲暫時休止后又驟然響起。“曲終收撥當心畫，四弦一聲如裂帛。” 以“裂帛”比喻四弦齊撥時樂聲的清脆短促，響亮非凡。讓抽象的音樂以有聲有色、具體可感的形象，把美妙的旋律、變化的節奏表現得淋漓描盡致。  二是以聲傳情，聲情交融，把音樂與演奏者的身世之悲、聽者(作者)的主觀感受結合在一起來寫。琵琶女在調音定調時，“弦弦掩抑聲聲思”。整個演奏過程，或低徊掩抑，如泣如訴;或圓潤流美，鶯歌玉轉;或高昂明快，鐵騎交鋒，無不生動地傳達出彈者內心深處浪濤般起伏不平的感情，交織著她對人生諸般滋味的深切感受。另外，演奏者曲中傳情，聽者聞曲動情， “東船西舫悄無言” ，“重聞皆掩泣”。同時音樂又將人物的往事與現實聯系起來，琵琶女身世漂淪的命運，白居易政治上貶謫天涯的不幸，都不是偶然的。他們都是封建專制社會的犧牲品，一定程度上暴露出當時社會政治的黑暗腐朽。 　　三是運用準確的動詞，表現演奏者純熟的指法。詩中“撥”、“攏”、“捻”、“抹”、“挑”等動詞，準確反映出琵琶女演奏動作的變化有度，這些動詞，把多變的指法化為視覺形象，加深了讀者對豐富多變的琵琶聲和琵琶女嫻熟的彈奏技藝的印象。 四是疊詞和連綿詞的使用，疊詞如“弦弦”、“聲聲”、“續續”、“嘈嘈”、“切切”；聯綿詞如“間關” (疊韻)、“幽咽” (雙聲)直接模擬聲音，再現音樂的悅耳動聽。 詩中對音樂的描寫有三次：第一次是在詩人送客上船設宴餞別“無管弦”之時，“忽聞水上琵琶聲”;第二次詩人濃墨重彩運用比喻、烘托、細節刻畫等手段，從動作、神情，音質、音量、旋律等方面表現了琵琶女的高超演奏技藝;第三次是在琵琶女自訴身世、詩人慨嘆“遷謫意”后的“卻莫辭更坐彈一曲”，其效果則是“滿座重聞皆掩泣”。應該說，第一次是對音樂的認同，第二次是對人生經歷的認同，最后一次是真正的音樂、情感的水乳交融，演奏者、欣賞者情感的激蕩共鳴，也完成了詩人與琵琶女從陌生到知音再到知己的三重境界。 關注人生，關注社會，關注普通百姓的生存狀態，關注社會上被侮辱被損害的人以及其他弱勢群體，是封建社會絕大多數知識分子共同的理想人格和生命價值。但詩人能夠沖破封建的等級觀念，把社會底層的卑賤的琵琶女的遭遇和自己被壓抑的知識分子的遭遇并提，抒發自己憤懣的同時，寄予深切同情，這是一種難能可貴的民間關懷，也是詩人獨特的生命價值和詩意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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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解青衫淚？圣賢悲憫心——嘗試讀懂教材《琵琶行》（并序）

勤撫心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