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宏敏】我在清華西院長大

石宏敏

清華舊西院由一座座小四合院組成，位于清華園的西北側，于1924年落成。當時正是清華改建為國立大學迅速發展的時期，賢才皆至、群英薈萃。西院是教職員的住宅區之一，居住過許多清華名人，例如王國維、陳寅恪、楊武之、楊振寧、顧毓秀、熊慶來、朱自清、聞一多、陳省身、吳晗等，是一個得天獨厚的名師云集、學術氛圍濃郁的天地，可以說它是清華歷史的見證。其中位于西院東北角的西院11號尤為知名，因為這里曾是楊武之、楊振寧一家的故居。1929年，楊武之先生被聘為清華大學數學系教授，主持數學系工作，時年7歲的楊振寧跟隨父母住進了西院11號。楊武之一家在西院11號整整住了8年，直到抗戰爆發隨學校南遷昆明。楊武之晚年回憶清華時，寫下詩句“水木清華每夢歸，夕陽西院景依稀……”表達了對西院11號的眷戀與贊美。圖為7歲的楊振寧與父親楊武之、母親羅孟華的合影。 楊振寧在西院11號度過了難忘的少年時光。1935年遠在柏林的楊武之收到楊振寧在這座小四合院中的一張照片，念子心切，在照片的背后寫下：“振寧似有異稟，吾欲字其伯瓌”。“伯”即長子，“瓌” （guī）字義古同“瑰”，“伯瓌”是楊武之給長子楊振寧的取的字，飽含對楊振寧深厚的期許。楊振寧不負父望，1957年與李政道因共同提出宇稱不守恒理論而獲得諾貝爾物理學獎。1997年，年逾古稀的楊振寧落葉歸根，重歸故土，回到了清華園。他說：“ 我從小在清華園中長大，對園中的一草一木都有深厚的感情。我愿在有生之年盡力幫助清華大學發展，尤其是使清華大學的理科重新建立起來。”圖為12歲的楊振寧在西院11號的留影及父親的留言。 我與西院11號有著不解的情結，倒不是因為它是楊氏父子的故居，而是因為我們兄弟姐妹隨父母從1952年起，在西院11號居住了近20年。1952年北京高校院系調整，母親所在的北京大學工學院建筑系并入清華大學建筑系，母親調到清華大學任教，我們一家人在清華的第一個住所就是西院11號。從此，西院11號伴隨我走過了童年、少年，直至青年。圖為母親任教的清華建筑系當時設在清華學堂。 記憶中的西院11號有座門樓，推開門樓的兩扇大木門，走進院落，可見東屋、北屋和西屋，老屋的紅屋檐綠窗格雖然斑駁脫落，但昔日古樸典雅的風韻依稀可辨。西院11號說是四合院，卻沒有南屋，南面是西院12號的北外墻，西院12號也是名人故居，曾是著名歷史學家、清華大學教授吳晗的寓所。吳晗后任北京市副市長，“文革”中含冤去世。如今近春園中的吳晗塑像和晗亭與西院12號遙遙相對。圖為近春園中紀念吳晗的晗亭。 我家住在東屋，有一個客廳、兩間臥室和一個衛生間，廚房在西屋。房子很寬敞，客廳尤其大，客廳的四壁一年四季不斷更新母親的畫作，如同展出一個接一個的畫展。客廳的一隅有一架鋼琴，每當父親修長的手指在那些黑白鍵上起起落落時，一曲曲動聽的樂曲歡快地流淌出來，飄出了窗外。母親的繪畫、父親的音樂，潤物細無聲地把幼小的我們帶進了美妙的藝術世界，陶冶著我們的情操，從此受益終身。一年母親不慎摔傷了腿，不能到建筑系館上課，于是系里抬來一尊太陽神阿波羅的石膏像放到家中，母親就在客廳里為建筑系的學生們講課，畫示范圖，指導學生畫素描，可見客廳很大。?但我們一家九口人（父母、六個孩子加一個老保姆）住起來還是擠擠巴巴的。圖為父母在西院11號家中客廳里的合影。 戶外才是我們這些孩子馳騁的天地。小院中的大葡萄架如涼棚般給炎炎夏日帶來綠蔭。母親有時忙中偷閑，傍晚帶我們幾個孩子在葡萄架下乘涼，搖著大蒲扇，給我們講故事。記得七夕那天，當母親繪聲繪色地講到牛郎織女的故事時，頭頂上在風中搖曳的葡萄葉沙沙作響，我不禁抬頭透過葡萄葉向空中望去，仿佛看到有無數喜鵲正在飛來，就在葡萄架的上空用身體搭就著一道跨越天河的鵲橋。我的形象思維能力就是從那時逐漸培養起來的，能把文字和聲音所描繪的景物聯想為一幅幅生動具體的畫面，甚至能隨手畫出來。圖為父親和我們姐妹三人在葡萄架下的合影。 每年秋天收獲的季節，葡萄藤上掛滿一串串又大又甜的葡萄。自家吃不完，就分給周圍的鄰居，不少同學也被請到家中吃葡萄，至今同學聚會，還有人在回味我家的葡萄。自家種的葡萄激發了母親的創作靈感，畫出了多幅以葡萄為題的作品。圖為母親的水彩畫-靜物。 圖為母親的水墨畫-秋實。 兩間臥室的西面有一個高出地面、平整光潔的大露臺，想必是昔日清華名人們品味香茗、切磋學問的地方。對于我們這些孩子來說，大露臺是我們可以“翻跟斗耍把式”、盡情玩耍的地方。“跳房子”、歘(chua)羊拐、跳皮筋兒、彈球兒、搧洋畫、跳繩兒、翻繩兒、丟包兒、踢毽兒……花樣繁多，樂此不疲，滿庭院都蕩漾著我們的歡聲笑語。現在其中的不少游戲早已銷聲匿跡了，然而有多少我兒時的歡樂塵封在這些游戲中，永遠留在了我的記憶里。 跨出門樓，則是更精彩的世界。西院11號坐西朝東，小院北面有一條小馬路，是條名副其實的“馬”路，常有馬車來來往往，汽車很少見，行人也不多。橫穿過馬路則是一個馬廄，當時學校養了不少馬，除用草料喂馬以外，還有煮熟的黑豆。那時我們人小，什么都好奇，到馬廄去玩，見馬槽里有香噴噴的黑豆，抓來就吃，吃起來味道還不錯，以后又來過幾次，每次每人都捧走一大把黑豆。馬廄邊上有幾棵大桑樹，夠不著樹上的桑椹，就撿剛掉到地上的吃，黑豆加桑椹，吃得小肚溜圓，滿嘴滿手都是紫黑色。?現在馬匹和馬廄早已不見了蹤影，感慨那時家中孩子多、大人忙，孩子真是好養。 小院南面不遠處有一眼日夜噴涌的泉水，甘甜可口，四周用青石砌成一個淺淺的池子，池底汩汩涌出的水泡亮晶晶的，好似一串串珍珠，是西院的孩子們最愛玩耍的地方之一。泉水潺潺匯入了一條小溪，這條小溪是校河的分支，從小院的正東面流過。沿著小溪的斜坡而下，用手可以探到涼涼的溪水，可見一群群小蝌蚪在清澈見底的水中游來游去。不知聽誰說的：“生吞小蝌蚪，眼睛就能像小蝌蚪一樣黑亮。”我和小伙伴們前后不下5次用小瓶子撈出小蝌蚪，回家用自來水沖沖，就把活的小蝌蚪直接吞下去。?但眼睛從未黑亮過，初中未畢業還成了近視眼，幸好沒得過腸胃病和寄生蟲病。圖為小蝌蚪（北京話稱之為“蛤蟆骨朵兒”） 過了小溪是一片小樹林，有松樹、柳樹、榆樹、樺樹和白楊樹等樹木，雖說是小樹林，樹木都很高大。春天，樹下開滿了二月蘭和蒲公英，充滿了鄉野氣息。圖為林間的二月蘭。 圖為林間的蒲公英。 無論是上清華幼兒園、還是念清華附小、清華附中，都要穿過幽靜的林間小路去上學，都要路過環繞著近春園的荷花池。近春園原為清朝康熙皇帝的行宮熙春園的中心地帶，曾是咸豐皇帝做皇子時的舊居，后淪為荒島達100余年。圖為近春園遺址。 荷花池即為朱自清先生的名篇“荷塘月色”中的荷塘。圖為朱自清先生在“荷塘月色”中描繪過的荷花。 母親經常背上畫箱，拿個小馬扎到荷花池邊寫生，畫春柳、畫夏荷、畫秋林、畫冬雪，我們則蹦蹦跳跳地在四周玩耍，還時不時跑到母親旁邊，對她的畫“指點”一番。?回想起來，那是我一生中無憂無慮、最幸福最快樂的歲月。圖為秋葉與初雪。 然而充滿陽光的日子里，也會有危險突然降臨。記得是上小學的時候，又到了北風刺骨的寒冬，荷花池水面上結了厚厚的一層冰，環著荒島（近春園）形成一個圓圈狀的大冰場。下學后，我一如既往地和小伙伴們去滑冰。冰場邊上有人工鑿出的大冰窟窿，是為了晚上潑水維護冰場用，白天冰窟窿表面又會結一層冰。?走上冰場，一個小伙伴指著冰窟窿問我：“不知面上的冰凍結實了沒有？”小伙伴中我最大，就自告奮勇去試試，萬萬沒有想到，剛一踏上去，“咔嚓”一聲，整個人猝不及防地掉進了冰窟窿中，冰冷的水和大大小小的冰塊立刻將我包圍，寒徹骨髓。我穿著棉猴、棉褲，只覺得自己變成了一個重重的大冰坨子，全身麻木地往下沉，眼睛發黑，仿佛看到了童話書中描繪的死神……迷迷糊糊中，耳邊好像傳來小伙伴的哭喊聲和求救聲，片刻又模糊地看到有幾雙手伸到冰水里拉我，一團混沌的腦中突然閃過一道光：“我還活著啊！”原來是附近滑冰的幾位大學生及時趕來，七拖八拖把我拉出了冰窟窿，我獲救了！但是還沒有來得及看清救命恩人，幾個小伙伴就急忙將我這個“大冰棍”送回了家，幸虧我家離荷花池很近，幾分鐘的路。到家立刻換衣服保暖，喝了一碗熱姜湯，睡了一大覺，身體底子好，第二天就沒事了。現在想起來還后怕，這是我人生中的第一次遇險，也是一次很難得的歷練。圖為環繞著荒島的冰場。 沒有想到的是，我在荒島還遇到過一件更可怕的事情。那是1957年一個冬日的早晨，我和幾個孩子穿過荷花池的冰面去荒島玩，突然發現有一條鮮紅的血跡從荒島上淋淋漓漓地一直延伸到冰面上，紅白分明，觸目驚心。??是有人受傷了嗎？我們頓時十分害怕又好奇，壯著膽子順著血痕往荒島的枯草叢中走去，驀然見到枯草叢深處的一塊大石塊上鮮血四濺，地上有一大攤血跡，大石塊尖銳的棱角處還有頭發和白花花的糊狀東西。我們嚇得尖叫，四處逃散。不久得知是一位清華“右派”學生想不開，清晨到荒島，頭撞石頭自殺，被人發現后抬去搶救，但半路上就死了，我們去荒島時事情剛剛發生不久。當時不懂什么是右派，什么是反右斗爭，但心中有團團疑問：這位大哥哥為什么不想活了呢？是受了很大的委屈了嗎？他用那么大的力氣頭撞石頭很疼很疼吧？他的爸爸媽媽一定非常傷心吧？這是我第一次直面鮮血和死亡，那塊沾滿鮮血、腦漿和頭發的大石頭一直深埋在我的心底，揮之不去……圖為冬日荒島。? 上個世紀六十年代末，正值“文革”如火如荼的時期，我家接到“上方”命令，說我家住房面積大，讓我家從西院11號搬到12公寓13號去。?那又是一處名人寓所，被譽為“中國近代建筑之父”的梁思成先生就住在那里，原來他被打成“反動學術權威”、被掃地出門了。有人要問梁先生的寓所面積會小嗎？殊不知，當時是讓三家人擠進梁先生一家的原住處。巧的是，這三家人中又有一位清華名人，即我國著名的體育教育家、“國際田聯元老功勛”獎章獲得者夏翔教授。我家人口多，局迫到需要打地鋪。這些都是后話了。圖為我們兄妹六人與父母在12公寓13號的合影。 前兩年，我又走進了西院11號，沒想到已面目全非。圖為拆掉門樓的西院11號。 眼前的一切令我驚嘆和失落，這還是每每走進我夢境的西院11號嗎？圖為院內私搭亂建的棚子，擋住了紅屋檐綠窗格的老屋。 只有院前靜靜流淌的校河在提醒著我，?這里確是有過許多鮮活的歷史故事、留給我無數美好回憶的西院11號。圖為今日校河。 不管它如今變成了什么樣子，?幾十年來魂牽夢繞的家始終在西院，因為我是在西院長大的。 謝謝觀看（說明：本篇兩張楊振寧及父母照片來自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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