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窗外寒風呼嘯,冰冷的被窩使人無法入眠。半夜里,母親披衣起床,在寂靜的屋里輕咳幾聲,吹滅桌上的油燈,背起竹簍就要從后門出去。見我睜開眼,她將食指放在嘴上,示意我別出聲,幫我身上的被子四角朝里扎了扎,把嘴湊近我耳邊,輕聲說道:照看好兩個弟弟,夜里千萬別出來,外面有專捉小孩的紅毛野人。</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母親躡手躡腳出了后門,空曠的屋子便更顯寂靜。冷風輕輕推開虛掩的木門,不時發出吱吱的聲音。憶</span>起白天聽過的紅毛大娘的傳說,周身頓生疙瘩,兩眼警惕地注視著屋里的一切。窗外的天色漸漸變亮,北風一陣緊似一陣,感覺雪似乎就要落下來了。</p><p class="ql-block">母親是去山邊的青菜地扯蘿卜。生產隊里飼養了十多頭豬,隊長見母親做事利索,責任心強,就將扯草喂食的工作交給了母親。除了種糧,養豬就是隊里的大事。隊長說,這大事,思來想去,全生產隊只有母親能做好。豬欄建在保管室的北側,離我家僅一田之隔,但喂豬的蘿卜都種在隊里偏僻的山邊。雪就要落下來了,母親想起明日的豬草尚未準備,她要趁著大雪封山之前多備些。不然大雪一下,蘿卜盡埋雪里,若是遇上冰凍天氣,可不是三五天,豬無飼料,如人無口糧,決非小事。</p><p class="ql-block">母親睡著的時候雪還未落,但母親知道,彤云密布,天幕低垂,那是下雪的前兆,大多時候,雪花偏愛趁著夜色乘人不備悄然而降。我看見母親出了后門,背起竹簍朝屋后西頭的山野走去,她頭上戴了一頂棕黑色的斗笠,身上只穿了幾件薄舊的衣服,衣角在寒夜里隨風翻飛,鼓鼓作響。我靜躺床上,聽見了山中嗚嗚的聲音,象風聲,又象是夜鳥的哀嗚。我側耳諦聽,就是聽不見母親的聲音。</p><p class="ql-block">天色越來越亮,窗外下起了大雪。我不知什么時候睡過去了,還做了一個夢,夢見紅毛大娘化作外婆在曬谷坪里向我張牙舞爪,我拼命地跑向母親……夢被驚醒,發現母親不在身邊,翻身起床,直奔對面的保管室,那是母親經常帶我去的地方。我看見母親弓著腰,低著頭,肩上套著竹簍的麻繩,兩手用力地反扶著裝滿蘿卜的竹簍,在大雪紛紛的田塍上艱難地走來,她頭上棕黑的斗笠全被白雪覆蓋,臉頰早已凍得通紅,在白雪的映襯下,如春日里兩朵盛開的桃花,分外燦爛。母親的身后,是一片農田,白茫茫的,大雪將鄉村的夜晚映得耀眼發亮,放眼望去,天地一色,渺無邊際。看見我立在門口縮緊了脖子瑟瑟發抖,母親疾行幾步,卻一個趔趄跌倒,將滿簍的蘿卜抖落在地,她站起來,用龜裂的手輕輕撣去飄落在衣上的雪花,又蹲下身子,撫摸著我的頭,無限愛憐的樣子,問我怕嗎?冷嗎?餓不?隨后轉身進屋,用菜刀削了一個蘿卜,一半放入自己口里,一半交給我。我平日見過的蘿卜可沒有這么白,母親給我的半截雪地里的蘿卜晶瑩剔透,如白玉一般,我握在手里,感覺冷入肌膚不敢動口。但是母親卻吃得津津有味,我猜母親一定是累壞了,餓極了。我瞧見墻角堆了一大堆青菜,占去了將近大半房子的空間。那是剛扯來的蘿卜,翠綠的葉片上還帶著點點雪花。這么多的蘿卜,母親不知在山野的菜地里往返了多少趟啊。</p><p class="ql-block">母親丟了一把干稻草在豬欄,鎖了門,牽著我的手往家走,北風吹在臉上,刀割一般。那雪卻越下越緊,紛紛揚揚在空中飛舞,仿佛慶祝盛大的節日,在田野上盡情狂歡。母親取下斗笠給我戴上,雪花落在她烏黑的頭發上,星星點點,就象春天的蘿卜菜開滿了白花一樣。那一年的雪下得可真夠大啊,鵝毛飛絮從天而降,三天三夜不停歇,它是我記憶中最大的一場雪。屋前的池塘結了冰,小孩在冰面上穿來走去,茅房旁掛著的冰柱幾近地面,半月不化。山林房屋田地全都淹沒在皚皚白雪之中,<span style="font-size:18px;">萬籟俱寂,好</span>一個潔白無瑕的銀色世界。那一年生產隊的豬也賣了個好價錢,過年的時候,每家每戶都分得好幾斤肉,人人都喜逐顏開的。社員們都說要不是母親有劃算,及早備足蘿卜,豬怕是早餓死了。母親當然高興,用分得的豬肉燉了一大鍋蘿卜湯,全家人美食了一頓。第二天早上,我看見蘿卜湯上浮著一層凝固了的白色豬油,星星點點,就象那晚的雪花落在青菜地里一樣。</p><p class="ql-block">后來生產隊解散了,我也長大離開了老家。但每次下雪,我總是想起母親雪夜扯蘿卜的場景,永遠也忘不了母親弓著腰,低著頭,背著一簍蘿卜從大雪紛紛的田塍上向我走來的畫面。廝守在老家的母親早已不再養豬,只在自家的菜園種些蔬菜,其中將近一半便是蘿卜。自給有余,就四處送人。每次回家,母親總要我帶幾個蘿卜返城,當她將蘿卜塞到我手里時,我眼前又浮現那年雪夜母親輕撣身上的雪花,餓極了生吃蘿卜的情形。</p><p class="ql-block">有時我甚至覺得,母親就是那高天紛紛飄揚的雪花,而我則是園地里青青的嫩苗。雪花融化了自己,澆灌著大地,滋養了萬物。如今,那座飽經風雨隔田相望的保管室幾近頹廢,無人光顧了。有幾年,<span style="font-size:18px;">芭蕉山上的荒地都被村民開墾種了蘿卜,正是春天,好幾次我從那里經過,大片的蘿卜菜都開花了,春風搖蕩,點點菜花仿如雪花紛揚,母親正好也在那里勞作。她背著竹簍,弓著腰,看見我走過,沖我點頭微笑,我也笑,并大聲說,娘,快看,雪花!“哪里”?母親問。“在青青的蘿卜菜上,在你烏黑的頭發上”,我答道。母親指著我:賊崽子,民國的事了,還記得!</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直到現在,只要經過這些地方,我總身不由己</span>駐首回望,常常生出些今昔殊異的慨嘆來,回味當年的艱辛,不禁潸然淚下。誰說往事只在夢中?往事原來就在眼前呀。</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2021年12月26日 雪夜</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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