芒花集

洪白川

我說芒花，也許有些人并不明白是什么花，而若說蘆花，知道的人就多了，其實芒花就是冬茅（老家俗稱）叢生的簇簇白絮花，她貌不出眾，色不奪目，無香誘人，亦從不嘩眾取寵。平時只常聽說賞菊花、蘭花、梅花……，卻很少聽誰說要去欣賞深秋的芒花。不過芒花也并不在乎有沒有人觀賞，她樂得安靜自在，蜂蝶遠離，不啻清靜的一份快樂。芒草，我們老家叫冬茅，她的花就是芒花。在老家人眼里，冬茅粗賤至極，覺得這種植物，幾乎一無是處，到了百無一用的地步，在干枯的季節，甚至時常成為火燒山野的禍首。我說芒花粗賤，絕沒有貶低之意，而是因為她生長力強，落地生根，無處不在，只要有一點土壤，無論貧瘠肥沃，也無論山澗曠野，都能頑強的生根開花，生命力極強。在南方生活久了，發現身邊的朋友皆稱芒花為蘆花，而在老家卻不管芒花、蘆花，均稱之為芒花！查閱資料方才知道，其實芒、蘆葦、荻都是禾本科植物。蘆葦歸為蘆葦屬。芒與荻算是芒屬中的兩個近緣種，原是同屬，現在則分在兩個屬中。芒屬于芒屬，荻屬于荻屬。二者的外貌很像，但是很難分清，就像一對孿生姊妹。蘆葦長在水邊，莖桿中空，比之芒草和荻，好認。《詩經》里說“蒹葭蒼蒼，白露為霜”“蒹”和“葭”都是蘆葦，更具體些，“葭”是剛剛抽穗初生的蘆葦。 　　“潯陽江頭夜送客,楓葉荻花秋瑟瑟”——白居易的《琵琶行》，楓葉和芒花都在瑟瑟的秋天登場。紅的楓葉，紫的荻花，將秋天渲染得蕭蕭然，一江秋意。 既然蘆葦和冬茅都入得了《詩經》和白居易的慧眼，也就該算是有點詩意的植物了。芒草在詩經中叫“菅”，“白華菅兮，白茅束兮。之子之遠，俾我獨兮”。這么低卑又倔強的植物，其實對人還是很有用處的，過去民間用它做掃帚，用它蓋屋頂，用它生火做飯，遮風蔽雨，甚至在饑荒年代，啃食芒草根果腹充饑。而被山火燒過的地方，來年的冬茅會更茂盛、更蓬勃，“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古詩描述得恰如其分！記得小時候常在奶奶身邊轉，奶奶那三寸金蓮，走不了太遠，于是就支使我去田野、溪邊折一些芒花回來，奶奶輕輕磕去輕飄飄的花絮，然后扎成掃地的掃帚，老家管這種掃帚叫“芒帚”，奶奶的手工極好，扎的“芒帚”既美觀又耐用。 　　五十多年前，大伯被錯劃右派并革職返鄉，那時很窮，買不起瓦，于是就上山割來這些冬茅，替代瓦片蓋屋，別小看這東西，蓋在房頂上，冬暖夏涼，并還能抵御夏天的狂風暴雨。在老家，冬茅漫山遍野都是，取之不盡，用之不竭。杜甫的《茅屋為秋風所破歌》里寫的“八月秋高風怒號，卷我屋上三重茅”，詩里的茅，也許就是冬茅吧！這里的孩子再頑皮，我想恐怕也不會有哪個孩子會抱著被風吹落的茅草跑到竹林去。 記得還是年輕的時候，有一次在秋天的溪邊行走，走到山腰的一片平坦的坡地，我坐下來歇息，喝一口清甜的山泉，頓時愜意無比，抬頭看到天藍得近乎純凈透明，溪水在腳邊輕輕地流，風云在秋風中奔馳變幻，而我則好似整個被掩埋在芒花之中，不禁感覺整個山、整個天空、整個世界都在芒花中搖拽，隨著律動，情緒低沉的我，仿佛是醉了一樣，第一次，感受到芒花雖然不漂亮，但很美麗，從此，我看芒花就有了不同的心情。尤其是老了以后，更是情不自禁的感慨：芒的種子可以隨風飛揚，落到任何地方都能安家，貧窮的時候容顏不現，歲月靜好時便盡顯芳華…… 是啊！芒花之于大地，猶如白發之于盛年，它展現的雖然是大自然之美，然其中隱約地也帶著悲傷，特別是在夕陽的襯托下，芒花亦曾有過輝煌的年華。其實芒花的開謝非常短暫，一陣風來，吹白山頭，隨即隱沒于無聲的冬季。與生命一樣，對于華年，是一種無常的展露。 　　年紀大了，總喜歡追憶往事；記得還在廣闊天地接受再教育那時，每年春耕時節，在對拖拉機尚是一種奢望的年代，耕牛就顯得異常的寶貴。春耕時，也是牛們最辛苦的季節，天天被趕出去犁田，無暇享受春天鮮嫩的青草，所以生產隊則會安排人去割冬茅的嫩芽喂牛，我去過，割一百斤十個工分，我有時候能割一百二十斤。挑回來看見牛們啃得那么甘甜，心里頗添了許多愉悅，盡管很累很累。 其實芒花還有許多用處，芒花梗的皮可以編制繩子、草鞋等等，但是必須要把花梗搗碎去芯留皮，所以家家戶戶都有一個這樣的木制錘子，叫“芒錘”。喜歡芒花，還是因為她有與眾不同的魅力，新抽出的芒花是淡紫色，全開的芒花則是一片銀白，相間成紫與白的世界，與時而流過的云霧相映，你不覺得這就像是在迷離的夢境？這是吉林的查干湖畔，此時氣溫零下二十幾度，朝霞在天邊熱烈地燃燒，美麗的霞光映襯著雪白的芒花，攝影師不小心驚起蘆葦深處停落的鳥雀，受驚的鳥兒們忽的一下子騰飛起來，消失在朝霞深處…… 芒花靜靜搖著，在朝暉中輕輕地搖著，抖落了昨晚的積雪，顯得金光燦爛，然枯枝凋零，秋，何處是歸程？春，又何時降臨？草葉輕輕顫抖，輕輕的：怕驚醒，蟄伏的小蟲；怕驚飛，棲息的雛鳥。天空，高遠而明凈，一朵、兩朵、三朵……白云飄過。 　　乖巧的外孫女在外公的感染下居然也喜歡芒花，折了兩枝淡紫色的芒花，不停地搖晃著，愛不釋手，不知道這算不算得是基因在延續？ 生在這個充滿希望的年代，童年是幸福的。但愿小輩不要像老外公一樣，看見芒花就會浮現太多辛酸的回憶！ 在這里，主角應該是楓葉，不管是誰，總怕首先都會把目光落在大紅大紫的楓葉上，但是也千萬不要忽略靜靜佇立在一旁做陪襯的芒花，如果沒有芒花的雪白，又怎能顯露楓葉的殷紅？倘若用芒花編一只小船，輕輕放入小溪中，看著它悠悠的隨溪流而去。此時若能一卷在握，于芒花下，在綿綿秋雨和茸茸的芒花編織而成的透明心境中，讀懂字里行間的辛酸、痛苦、純真和苦澀。人世滄桑和歷史的慘痛，猶如滴血的利刃，回憶過去盡管是異常的痛苦，但寧可肝腸寸斷，也要噙著淚水帶著微笑，輕輕地說：往事如煙啊！ <div> 2021年12月于南寧</d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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