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

梅弋

一、一場沒有告別的離別 所謂世事難料，人生無常！這個在戲文里常常作為開場白或結束語的短句，其實這就是生活活生生的寫照！ 一天一天在痛苦中掙扎，在回憶中緬懷，這段日子似乎連太陽都是灰色的！ 地球上發生的大事太多了，我記不住。但我家的天空好像真的有個大窟窿，我們姐妹和媽媽都要撐不住了…… 2021年11月12日晚9時左右，父親為我們這一世的相遇劃上了句號。父親在沒有任何病痛的情況下走得太決絕，身邊沒有任何一個親人，沒有留下任何一句話語，我們沒有任何預感，也沒有任何夢兆，就是母親飯后串了個門回來，父親就扶在客廳的沙發上睡過去了，悄無聲息！永遠地睡去了…… 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但這場宴席我們都缺席了。母親在自責中茶飯不思，快速消瘦。我們在各種猜測中坐臥不安。母親描述她回家時，看到父親拿出的電話本在茶幾上，手機在沙發的一邊，離父親倒下的地方不遠。我們不知道父親為何急匆匆離去？我們不知道父親痛不痛苦？我們不知道父親是不是要打電話求助？我們不知道最后是不是很絕望？我們不知道…… 　　或許這些就是我們倍加痛苦的根源！ 這種沒有告別的死別能摧殘妻兒的心靈！ 母親走不出來，母親一直回避任何好心人的勸勉。我們寬慰母親，找出的理由光面堂皇，卻慘白無力！ 　　二、來不及悲傷 2021年11月12日9點20分左右，我聽到父親遠走的噩耗，頭腦一片空白。在短暫的自我調整后，趕緊打電話給在球館打球的老公，但一直沒有人接，接著通知姐姐和妹妹，帶著淚水模糊的雙眼開車去找老公，走錯兩次路，顫抖的雙手連握方向盤都沒有力氣了。 　　我和老公回到家，在自我鎮定中身體輕微地顫抖著，但我必須讓頭腦冷靜下來，清醒一些，想想要帶上什么，銀行卡、身份證、手機、充電器、衣服等等、等等。 在一陣慌亂中，自言自語：銀行卡、手機、身份證，逐一核對。 “黑夜給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卻用它來流淚…… 10點30分左右，終于到家了！ 我爹！我爹！！我爹！！！ 我背著包連爬帶滾，帶著地球要爆炸前的恐懼和無畏，暴風雨來臨了…… 　　我拉著父親已冰冷的手，摸著他還有余溫的腹部，貼著他沒有知覺的臉，感覺萬箭穿心！ 這一刻父親真實的死了，就在我的身邊。我也死了，流著滾滾熱淚，全身麻木。 我們姐妹都前后到達，族人和村鄉鄰里已經給父親清洗身體，剃光頭發，穿上壽衣，擺好靈堂。靈堂里哭聲一片。母親已哭到無法自拔。 母親突然發現父親只穿了4件新衣服，要穿5件才行，一時間我們亂作一團。老公和姐夫把老爸扶起，找來的衣服減下紐扣后讓老爸穿，總是很難穿上，好不容易穿上了，又無法拉平。情緒失控的老媽急的都要昏過去了，我又去找了一件寬大的羊毛褂，才總算解決了問題。 仔細看老爸，這時才發現老爸的嘴一直張著。大姐雙手撫摸，嘴里念念有辭“爹爹，你放心走，你的兩個小孫子在外讀大學，因為疫情管理嚴格不能來送你，但你的三個大孫子來送你了”。父親在天有靈，不一會嘴就閉上了。 在短暫的情緒釋放后，我被堂哥叫到一邊，要商量父親的后事。我擦干眼淚，故作堅強。 　　現在最重要的是先找先生來定出殯時間。我們報了老爸的生辰，先生反復看書、推算，最合適的時間就是15日。時間之急讓我來不及悲傷。我一邊安撫老媽，一邊跟堂哥把老爸后人名單、老媽后人名單一一排出，再排三親六戚、故交好友，這些要“趕”（通知）的人家都盡量不要遺漏。弄完這些已是凌晨三點多鐘。堂哥把名單分發給幫忙的家門簇類，等天亮分頭通知。 接著老侄和堂弟帶著幾個人開車去老房子把棺木拉過來，老爸要去住他的“新房子”了。老爸入殮完畢，棺木前供起了香燭，燒起了紙錢，看著老爸和藹可親的遺像，和著撕心裂肺的哭聲，整個靈堂陰風慘慘，我的心一陣緊縮，一陣疼痛，這一刻刻骨銘心！ 這一晚，為了安撫老媽，我不能悲傷。老公、姐妹和親人們一直守在靈堂。我和老媽同床躺了兩個小時，說了許多安慰的話。感覺大家都沒有睡，沒有離開，天就亮了！ 天亮了，家門簇類、村鄉鄰里跟據主管分工各忙其事、各司其職，我仍在黑夜里摸索！ 因為周六，找人都很費時。合著眼淚高一腳低于腳，去銀行取款、去村委會打證明、去民政部門辦手續、去派出所銷戶、聯系殯儀館等等、等等。 一切手續齊全，殯儀車到已是下午3點。因為修路、堵車、繞路等原因，我們到殯儀館已是下午5點。我兒子從外地趕來見他老爹最后一面，在我移開老爸蓋臉布的一刻已哭成淚人。我再一次撫摸老爸冰冷發青沒有血色的臉，爹爹…… 看著老爸被送進火爐，我知道老爸徹底的離開我了，永別了！ 在等待火化的40分鐘，我沒有眼淚，異常冷靜。在大嫂的指導下給老爸燒紙錢，姐妹幾人輪流給老爸打傘和到水，一直念著“爹爹您熱了來乘涼，口渴來喝水”。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了，老爸的肉體也飛灰煙滅，眼前是一具白骨。現實的殘酷吞噬著我，我的腦細胞死去很多，感覺飄飄然，一切都好像在夢中。 　　三、老爸也曾意氣風發 老爸1941年2月出生，6歲時爺爺生病早逝，12歲跟兩個哥哥分家，與奶奶一起生活。犁田耙地各種農活老爸早早就體驗過。為了跟命運抗爭，堅強的奶奶靠打草鞋賣錢，供老爸到倘甸馬街讀書。那時候從我家先鋒到倘甸，老爸要用2天的時間翻過幾座山，還要在村民家住一晚才能到達。到達的時候都已經很晚很晚了。其實住一晚就是用自己帶的最簡單的行李，找個地方湊合一下。回家的時候，一般走到先鋒大窩鋪就什么都看不見了，就靠著熟悉的方向和微弱的光線，再弄上一根樹枝拖在身后弄出沙沙的聲響來驅逐野獸和壯膽！好不容易在這樣艱難的日子里讀完小學。后來，老爸得到姑爹、姑媽的資助條件稍好一些，到富民縣的款莊讀完中學。16歲當過兵，扛過槍。老爸的戎裝照真是帥呆了的子弟兵！ 19歲老爸從部隊退伍回到先鋒區公所工作。這時的老爸意氣風發，也算是有文化有見識的人了。 70年代初，先鋒發現了“褐煤”。為了打開銷路，老爸被抽調到先鋒煤礦去推銷煤炭。老爸開始拉著煤炭到處去銷售，剛開始免費讓人家燒鍋爐，再后來讓人家先燒煤，后付錢。經過了近兩年的努力為先鋒煤打開了銷路，各路人馬、部隊軍車都會到先鋒煤礦買煤，老爸才撤回區公所。 這期間我已經有了一些模糊的記憶，我經常陪著老爸戰斗在先鋒煤礦。有時老爸出去推銷不帶我，讓我在礦區農戶家等他，經常等著等著就睡著了。有一次我牙疼，怎么哄都不行，一個勁哭著要找老爸，他們弄了一只蚊子說是我牙里拿出的蟲子，才把我哄睡了。 沒過多久，國家開始組建信用社，老爸作為有文化有見識的年輕人被抽調來組建信用社。信用社組建時屬集體企業。通過集資建社，動員群眾認購股金。少的有入5角的，多點的就3至5元，絕大多數就1至2元。至今那種紅色的巴掌大的股金本我還記憶猶新。 　　大概過了4年左右，國家倡導搞小水電站建設，解決農村用電問題。 老爸又被選中抽去先鋒龍潭箐建設水電站。其中的辛苦不言而喻。老爸經常出差，找專家、請技術人員、采購項目各種材料、發電設備等等、等等。老爸以站為家，只是辛苦了老媽。在2年多的水電站建設中，正在讀小學的我最長半年時間沒有見到我老爸。 水電站建成開始發電，結束了先鋒沒有電燈的歷史。 不過，那時的電燈泡記憶中只比火亮蟲亮一點。通電當晚，整個先鋒槽子爭勇相告，一片歡騰。 　　水電站建成裝機發電后，老爸又回到信用社。 記得我剛上初中時，老爸經常背著一個黑色的皮挎包，里面裝滿了錢或者單據，不定時的到附近村子去放貸款，收貸款。后來業務發展就改成用背籮背錢背單據了。可能是那時見的錢多了，我長大后對錢比較淡定。老爸經常一個人跑業務，遠時一天來回要走近30公里的山路。 老爸退休前歷任24年信用社主任，他帶著全體職工勤奮工作，壓縮開支，先后在普魯、魯支本蓋了兩次房子，攢下了先鋒信用社的固定資產。現在魯支本信用社是先鋒支行，普魯信用社是一個業務網點。不僅如此，老爸領導的先鋒信用社還是尋甸所有信用社中第一批2家買車的其中之一。在當年一輛吉普車別提有多風光了！ 老爸后來就沒有回區公所了，一直在信用社默默耕耘。把加薪的機會讓給更困難的職工，把子女就業的機會讓給了別人。老爸的迂腐讓老媽憤憤不平，讓我們姐妹多年后一直耿耿于懷。無論我們怎么抱怨，老爸總是找各種理由平靜地安撫我們。他在職期間因為太摳門，職工的內心是有想法的，對我老爸基本沒有什么感情，他退休后人情就比水淡了。我從未看到他發個一把雨傘或者一個床單被套帶回家過。不過，如果不是老爸太摳門，太清廉，政府也不放心把他抽出來做那么有權又花錢的工作。老爸的一生無愧于民、無愧于心！任職期間比職工還要職工，自己挑大梁，那里難干、那里遠就自己上，自己的任務幾乎是全社的一半以上。他走遍了先鋒的山山水水，真正做到了無怨無悔惠農便農，扎根基層，服務群眾。 　　四、人自傷心水自流 大姐的哭訴一直都在耳邊：“爹爹，你咋個一聲不吭，一句話不留就走了？人家重男輕女么，你從來沒有嫌棄我們姐妹4個啊，爹爹。你從不抱怨，溫聲細語、勤儉節約教育我們么，讀書讀到我們不想讀為止啊！你讓我們以后去哪里找你呀？我們只能在夢中相會么，爹爹……”。 年少時讀朱自清的背影，在老師的循循善誘下，勉強理解子女對父母的感情。就像龍應臺文中所寫：“所謂父母子女一場，只不過意味著，你和他的緣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斷地在目送他的背影漸行漸遠。”。子女對父母的感情永遠不及父母對子女的感情深刻、毫無保留！ 　　年輕時，父母還硬朗結實，不會想到父母會死，死亡離自己很遠！年過半百，雖然一直都明白生老病死是人生常態，但不敢面對。只要一想到有一天父母會離開我們，就心生恐懼，不愿想、不敢想。 猝不及防，老爸突然丟下我們。 我一下班回家，老爸就坐在我家門口的大樹下…… 我一下班回家，老爸就坐在家里看新聞聯播，然后就跟我說習主席到了那里，會見了什么人；美國今天新增多少感染者；日本首相又怎樣怎樣…… 我在老家樓下，老爸就在樓上看中央13臺，一如既往關心國家大事…… 我在老家樓上，老爸就在樓下院子里曬太陽…… 我一轉身，老爸就在我來時的路上，追著我走來…… 我一抬頭，老爸就在我前面的路上，迎著我前行…… 　　我上學前基本都是跟著老爸“混”的。我到過很多人家、吃過很多人家的飯。還膽子大大的跟著拉煤的師傅到昆明玩。那時供銷社、糧管所的叔叔、娘娘、衛生院的醫生都會帶我去玩。記憶中老爸從來沒有打過我、罵過我，連大聲說話都沒有過。我這個“信用社”家的千金小姐，在老爸的呵護中幸福地成長著。 老爸給我買的新華字典，一直陪伴我到大學畢業。老爸買給我的小人書至今還保留下來一些。老爸給我買的英雄鋼筆至今還在。 老爸每次到縣城或是外地出差，都要給我買學習用品、學習資料。在我的啟蒙教育中，小人書《站塔上的青春》、《卡爾馬克思》一直在記憶里深藏。我五歲不到上的小學，還得感謝老爸買的對聯。“農業學大寨，工業學大慶”，我沒事就看門上的對聯，讓老爸教我讀、教我寫。學校嫌我年紀小，我就把“農業學大寨，工業學大慶”寫給他們看，他們才讓我入學。 我的衣服基本都是老爸買的，老爸經常出差在外，他買的衣服、鞋子都很漂亮，我也非常喜歡。直到高一他給我買了一件當時比較時髦的小西裝后，我發現我長大了，看他買的衣服有點老氣，從那以后就不要他買了。老爸多少有點不習慣，一時間還有點失落。 　　求學之路非常艱辛，70年代、80年代我家先鋒的讀書人條件就更艱苦了。先鋒五七中學就是一個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地方。從我家到學校走路要一個小時左右，開學第一天老爸親自背著鋪蓋床板送我到學校，安頓好后才離開。后來每周回家、返校都有同學作伴。 到尋甸上高中，交通非常不便。開學老爸送到學校，放假老爸親自來接。學期中途回家，約個伴到運輸公司找拉貨師傅坐車。返校老爸要從家里陪我走1個小時左右的路到先鋒煤礦，找好拉煤的師傅反復交待后才回去上班。老爸回單位、我回到尋甸都已是滿腳的先鋒黑煤炭了。為了減少麻煩，我都是一次帶著一個學期的所有費用，盡量一個學期結束才回家。 　　成長路上跌跌撞撞，一路有老爸陪伴，不覺學習辛苦，不覺生活煩累，走著走著花就開了…… 不管是逆境還是順遂,老爸從來沒有抱怨、也沒有沾沾自喜。他總是很平和，不罵人、不說人長短。對自己退伍在國家機關到退休在企業，不覺得吃虧，領著極低的退休工資（去世前就4000元），還非常滿足。認為自己閑賦家中，沒有為單位、為國家作貢獻，領著那么多的錢已經是吃穿不愁了。他經常說要感謝單位、感謝共產黨！教育我們要知足，自己的路要靠自己走，不要給別人添麻煩；教育我們要懂感恩、工作要兢兢業業、克己奉公，做人要誠實守信、無愧于心…… 老爸是一個高尚的人、純粹的人、脫離了低級趣味的人！ 我自認為世間所有形容男子最美好的詞語用在老爸身上都不為過！ 　　在村里，老爸沒有什么風光的葬禮，他就是一個普通的群眾，一切從簡。在單位，老爸沒有追悼會，年輕人不知道他有何成績，甚至沒有幾個人知道他的名字。 人們看淡了生死，就像每天日出日落、呼氣吸氣一樣。 老爸的肉體在進火化爐時已飛灰煙滅，合著被人們看淡的一世際遇合理化退出了歷史的舞臺。 　　老爸的離去，我是一個最脆弱的人！我在被逼的堅強中，成為了最堅強的人！老爸的葬禮中我成了一個語無倫次、頭腦簡單、非常健忘的人！我知道回憶將伴隨我度過許多年！我知道在許多個潮濕的夜晚我都會哭！我知道父母子女一場，有多少次我目送過父親的背影！我知道有多少次我離開后，父親目送我漸行漸遠！ 至此，我已算是一個經歷過大事的人了。人世間我不知道有多少感同身受！老爸的離開讓我的身心遭遇重創，這種創傷時間無法治愈，隨著年齡增長會越來越傷。 我再也見不到老爸了，成了一個沒爸的孩子！ 黃泉路上、奈何橋邊，下輩子我們不會再遇見！ 老爸已永遠活在了我的記憶里邊！讓我再哭喊幾聲，伴您孤寂的靈魂再走一程…… 爹爹……爹爹……爹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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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

梅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