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淚的房子

老楊看看

我永遠(yuǎn)也不能忘記1990年的夏天。 那是我來到太原的第三年，結(jié)婚后的第二年。 那年，我住在白龍廟街的一間不到10平米的平房里，房東是紅溝村一位老實巴交的農(nóng)民，他有一排共五間自建房，就靠收房租生活。他看我在這座城市無依無靠，特別照顧我，每月收別人50元房租，而只收我35元。我那時參加工作還不到五年，每月的工資只有一百二十幾元，35元對我來說已是一筆不小的開支了。 我租的那間房子門朝北開，房后也就是房子的南面是一條污水溝，屋里南面墻上那扇僅有的窗戶我是不敢打開的，所以很少有陽光能光臨我們的小屋。我記得有個星期日，我愛人實在難以忍受屋里潮濕的空氣和陰暗的光線，打開了那扇窗戶，那一剎間除了有一陣一陣的惡臭迎面撲來，還有數(shù)不清的蒼蠅叫囂著沖進屋里來，我飛快地?fù)渖先ィ卯?dāng)年那位英雄堵槍眼的“氣概”和速度把窗戶關(guān)上。回頭看我愛人，她先是滿臉的恐怖，而后兩眼有淚流下來。 出了房東的小院子，一大堆垃圾堵在門前。附近有兩個垃圾堆放點，門前就是其中之一。那堆垃圾足有我家鄉(xiāng)的一座小山那么高，也不知有多少年了，從來就沒有人清理過。我每天上下班，都必須從這座垃圾山下走過。我腳下垃圾遍地，污水橫流；臉前蒼蠅飛來飛去，經(jīng)常會有和那彩色的東西親密接吻的機會；鼻子和嗅覺在一天又一天的日子里，早習(xí)慣了那可能熏死一頭牛的臭氣。當(dāng)然，我愛人和我一樣，每天都在“享受”著這一切。 不知有多少次，我把自己罵的狗血噴頭，我罵我自己不是男人，我罵我自己太無能，連給愛人一個屬于自己的那怕比家鄉(xiāng)院子里那間狗屋還小的地方都不能，我也不知多少次對自己說，要努力，要奮斗，要有房子。 那年，就是1990年，六月。單位蓋的那座宿舍樓封頂了，領(lǐng)導(dǎo)決定月底分房。 我把單位分房的消息告訴我愛人時，她在床上連跳十幾下，竟然把床也跳塌了，我只能找來幾十塊磚，把床又墊起來。 很快，單位成立了分房辦公室，出臺了分房辦法。那辦法真的有失公平，比如，某領(lǐng)導(dǎo)為了照顧自己的兒媳婦，強行提出單位10年工齡的工人按科級干部對待（這位領(lǐng)導(dǎo)的兒媳婦是工人身份，工齡正好10年），因為這一條規(guī)定，我和不少干部身份的同事排隊分房被迫排到了后面。盡管那辦法有失公平，我還是舉手同意了，對于我來說，不管房子大小，不管層次高底，只要有一套屬于我的就行。有了房子，我就可以和愛人一起離開白龍廟那間陰暗的小房間，離開那座垃圾山，離開那條污水溝，我愛人就可以隨心所欲地打開窗戶，讓陽光灑滿我們的房間，讓新鮮的空氣彌漫我們的空間。 還有，我來到這座城市三年了，每次回到家鄉(xiāng)，我奶奶都要問我什么時候接她來住幾天，我每次都說等等，等過一段時間。我不想讓奶奶看到我現(xiàn)在的情況，她都75歲了，我不想讓她再為我操心。有了房子，有了自己的房子，我就可以把她接來，她想住多久就住多久。 說到我奶奶，有好多好多的回憶就會涌上心頭。我是奶奶的長孫，從小到大她都偏愛我。小時候，家里生活清苦，比如村里每年分到各家各戶的麥子只有幾斤，都是過年的時候才拿出來碾成白面包餃子吃，平時都是吃高粱和玉米面，但我?guī)缀趺刻於寄艹缘揭粋€白面餅子，奶奶在家里養(yǎng)了不少雞，每天都下蛋，每天上學(xué)時，奶奶總是悄悄把一個雞蛋塞到我書包里，讓我到村里那間唯一的餅子鋪換一個白面餅子吃，弟弟妹妹們很少有這樣的“待遇”。我上中學(xué)后離開了家鄉(xiāng)，每次回到家里，奶奶總是把賣雞蛋得到的錢塞到我口袋里，吩咐我到了學(xué)校不要餓肚子，想吃什么就買什么。我參加工作拿到工資的那年春節(jié)，給奶奶50元錢讓她自己買件棉衣穿，過完節(jié)上班后，發(fā)現(xiàn)隨身帶的放衣服的包里有50元錢。奶奶一生非常辛苦，盡管她養(yǎng)了不少雞，但我從來沒見她吃過一個雞蛋。我家里那時有九口人，父母親、奶奶、我和兩個弟弟三個妹妹，每年中秋節(jié)，我父親都要買兩個月餅回來，母親就把那兩個月餅用菜刀切成八塊，父親和母親分吃一塊，奶奶和我們每人一塊，每次奶奶都舍不得吃，等我吃完，就把她分的那塊悄悄給我吃······ 開過分房排隊評議會，第二天就要按排隊順序分房。那天早晨我7點就到了單位，滿心歡喜準(zhǔn)備參加分房。8點整，收發(fā)室的同事找我，給我一份電報，我一看就覺得天塌下來了，電報紙上有一行字：奶奶去世，速回。我清楚地記得，我的淚水在一瞬間已落滿那張電報紙，在我就要出門找領(lǐng)導(dǎo)請假回家鄉(xiāng)時，有同事來通知我八點半開始分房，并告訴我單位規(guī)定不管有任何理由不在單位者，視為自動放棄分房。從那天開始，分房工作一直持續(xù)了一個星期才結(jié)束，我在最后一天才分到一套房子，就是太原市寇莊西路山西省康復(fù)中心宿舍那套房子。 那幾天，我不知自己是怎么過來的。雖然分到了房子，但那是我一生中最痛苦的幾天。我知道，奶奶在去那個陌生世界的路上，一步一回頭，她在為她送行的人群中苦苦尋找她最疼愛的那個人。 我住進那套房子后，廚房的自來水水管老是無緣無故漏水，修了多少次都修不好，我知道，那是奶奶在流淚，她在用她的淚水責(zé)問我為什么不能趕回去送她，她傷心，她真的傷心！！！ 二十多年過去了。那年夏天、那套房子成為我一生的傷痛深深地烙在我的心里。如果有一天，天空響一聲雷，把我劈死了，我覺得很正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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