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那個叫毛毛的女孩，我欠你一聲“姐姐”！

我愛我家

那年我大概八歲，正是調皮搗蛋，豬嫌狗不愛的年紀。那時的我跟著父親在縣城生活，父親是我們那個小縣城中學的語文老師。我和父親住在學校的四合院里，那個四合院據說是古建筑，聽父親說好像是建于明朝還是什么時候？反正那都是大人們該操心的事兒。那個四合院方方正正，一院子的房子，正北方的大房子被學校用做圖書室，其它的房子或者用來做教室，或者做老師宿舍學生宿舍。 我和父親住在東邊的一個小教室里，那個房子做為宿舍有點大，大的好處就是父親用布簾子把宿舍隔開，一半臥室兼廚房，一半父親辦公。壞處呢？就是冬天生爐子，有點費煤炭，還不太暖和，當然這些也不是我操心的事。我的心思全在院子里，在院子里的冬去春來，鳥語花香，還有院子西邊那個小教室里的那臺電視機…… 直到毛毛的到來…… 毛毛是個大女孩，確切地說是個高中生。 那是個春寒料峭的日子，北方的春日不夠明了，就像那首詞中所寫“柳梢綠小眉如印，乍暖還寒猶未定。”樹梢上已抽出嫩嫩的黃芽，泥土中也泛著清新的氣味。可天氣還是陰一陣陽一陣，但風已不復凌冽了。 我和往常一樣放學回家，家里面突然多了一位不速之客，是個十七八歲的姑娘，高高的個頭，黃白臉，一頭濃密的黑發，不像我們這個小縣城的女孩兒扎的麻花辮，而是高高的梳起馬尾，很精神。她身著一件軍綠色的外套，小西裝領，里面露出來煙灰色的高領毛衣，真時髦，一看就不是我們這旮旯的。果然她一開口，一口標準的普通話。就像我班的同學“玲”一樣，嘎嘣脆。玲是北京人，跟著被下放的父母親來到我們這里，玲的父母親是父親的同事，可是我不喜歡玲。玲不漂亮，長得像個小老太太似的，小眼睛，可是我的老師喜歡她呀！每次六一表演節目——公交車上的故事，老師都讓她演那個主角，而讓我演群眾，憑什么呀？就憑她是北京來的嗎？就憑她長得洋氣嗎…… 可玲的母親我卻是很喜歡，她永遠都是那么溫柔，每次到玲家里去，玲的母親都會給我吃好多我沒見過的糖果糕點…… 果然如我猜測的一樣，毛毛的父母親情況和玲如出一轍，不過毛毛是新疆的，而且毛毛的母親還是我們村里嫁出去的姑娘。毛毛的外公家和我家嚴格講沒有一點關系，早都出了五服，但要論資排輩，我還是毛毛的長輩，雖然我從來都沒有見過她的母親。不過這些都夠了，足以讓我在玲面前耀武揚威了…… 理所當然，我陪著毛毛搬宿舍，也順便進了她的宿舍。毛毛的宿舍在四合院的西邊，那個宿舍很大，住了十幾個人，一溜溜的通鋪。那個女生宿舍是我的禁地，雖然我曾經想法設法的想進去瞅瞅，可無奈那里的女生個個兇神惡煞，尤其那個體育生。那個體育女生長著一張苦瓜臉，短短的頭發，永遠喪著臉，好像誰欠了她錢一樣。 自此我就成了那間宿舍的常客，連玲家里也少去了，雖然玲家的糕點很誘人，玲的母親很溫柔，可是毛毛更溫柔更可愛，而且我還得到了毛毛的零花錢。毛毛剛來，許多東西要置辦，我便自告奮勇給她跑腿，譬如一盒火柴，一塊洋皂，一瓶醋…… 而每次跑完腿，毛毛都要獎勵我幾分錢，久而久之，我竟攢了好幾角錢，這在那個年代可是巨款啊！ 毛毛的適應能力很強，雖然她從來都沒有住過宿舍，更沒有一個人生活過。可她很快住慣了大通鋪，也會用煤油爐子做飯。更為可貴的是毛毛用她的平易近人迎得了一宿舍女生的好感，毛毛熱情大方，沒有城府，也沒有大城市人的套路。更重要的是毛毛的學習并不算好，這對大家好像沒多少威脅，要知道女孩兒們都是有點小雞肚腸，小嫉妒心的。 捎帶著大家好像對我也沒有那么敵意了，因為我的父親是學校老師，雖然父親教的是初中，和她們沒關系，但總歸是老師，所有的老師都是相通的，保不齊那天給她們穿小鞋，整她們，所以她們總是防著我，好像我就是黃老師似的，其實我也防著父親，我也害怕父親和我的老師通氣，嘖嘖，這天下的學生是不是一個心思？ 后來，我竟賴在毛毛的宿舍了，晚上也擠在她的大通鋪，父親也曾來過幾次催我回去，但我還是我行我素，后來父親就也不太管我了，由著我去，畢竟我們在一個院子里，畢竟都是些女孩子，畢竟我也沒耽誤上學，畢竟父親工作太忙，要知道毛毛沒來之前我也在校園里亂逛亂竄，何況現在還是在他的眼皮子底下…… 我儼然成了宿舍的一份子，睡在大通鋪上，吃著毛毛的飯菜，還享用著毛毛給我的零錢，好像毛毛是我的姐姐一樣，其實我一直想要個姐姐的，可這輩子都不可能實現了。就權且把毛毛當做自己的姐姐一樣，享受著這一切吧！雖然我從來都沒有叫過她姐姐…… 睡在一起，我頭上的虱子也跑到毛毛的身上。毛毛大概是第一次見這種小東西吧？她驚慌失措，大喊大叫著，可是宿舍的女孩兒都很鎮定，在那個年代，窮苦人家的學生，誰身上沒有這玩意啊！我跟著父親生活，可父親畢竟是個男人，不像女人那樣給孩子洗洗刷刷，難免會生虱子，記得每次放寒暑假回家，母親把我從頭到腳拾掇一番，又洗又擦，完了把我頭上生的虱子用篦子細細地篦去。 不過毛毛很快平靜下來了，她馬上去水房打了一壺熱水，用她的香噴噴的洋皂給我洗了頭，并且不知道從哪里借來一把篦子，給我篦頭發…… 初夏的日頭柔和而舒適，正午的陽光灑在我倆的身上，臉上，我們圪蹴在四合院南邊的高臺上，毛毛仔細地篦著我的每一束發絲，我的面前橫放著一張毛毛從課本上撕下來的白紙，上面蠢蠢蠕動著幾只丑陋的小生物…… 而毛毛的神情專注而又滑稽，她一邊篦著，嘴里還一邊念叨著：去死吧！去死吧！好像這些小生物是她身上的，而不是我頭上的。那一刻，望著毛毛那張緊繃著的臉，望著她喃喃翕動的嘴唇，我真想大喊一聲——姐姐，啊毛毛姐姐…… 以后的日子我更是堅定地纏在毛毛身邊，做她忠實的跟屁蟲，直到有一天…… 那天下午我照例又踱到她們宿舍，這里翻翻，那里動動，高中生們剛放學，大家正熱火朝天地做飯，點爐子的點爐子，切洋芋的切洋芋，搟面條的正準備活面，而手腳麻利的已經端起碗吃上了……可能那天我碗豆吃多了，肚子不爭氣的咕嚕咕嚕亂響，緊接著放了一個悠長而又響亮的大屁，其實我也是小姑娘，知道害羞，努力想控制的，可無奈…… 宿舍里突然出奇地安靜下來，姑娘們都神情詭異地望著我，我想解釋，可又不知道說什么，這時，那個苦瓜臉的體育生惡狠狠地朝著我吼到“滾”，雖然知道體育生不喜歡我，可我也沒有想到她這么討厭我，我望了望毛毛，希望毛毛能為我辯解一下，或者為我打抱不平，但毛毛只是尷尬地笑了笑，霎時我眼眶里淚水慢慢地盈出來，原來都是我自作多情，我還以為毛毛喜歡我，原來一切都是假的，我頭也不回地沖出了宿舍…… 那天晚上我悄悄地躲在父親的宿舍，父親陪著學生上晚自習去了。其實我聽見毛毛在外面輕輕的喊我的名字，焦急而又耐心，可我屏住呼吸愣是沒出聲，其實我已經原諒她了，可我不知道怎么面對她，過了好長時間，毛毛的腳步聲遠去了，我也長長出了一口氣…… 自此我再也沒有去過毛毛的宿舍，我的日子又恢復到原樣，對玲的感覺也沒那么壞了，那個六一的主角我也不想爭了，其實我想通了，我是不如玲的演技。 時間飛逝，冬去春來，花落花開。玲一家要回北京了，那個黃昏，玲背著她的小書包，在夕陽西下的校園里給我揮手告別。玲走了，和她溫柔漂亮的母親一同走了，我竟有一絲絲的惆悵和不舍，我已好長時間沒有想起毛毛了，毛毛是不是也會走的？其實我曾偷偷地躲在角落里窺探過毛毛，看她在宿舍里靜靜地看書，看她手忙腳亂地做飯，看她急匆匆地消失在四合院的拐角…… 終于有一天父親告訴我，毛毛走了，我聽著父親的話，頭腦里“嗡”地一下，好像心里面某種貴重的東西丟了似的，那幾天我魂不守舍，渾渾噩噩地好幾天都緩不過來，毛毛走了，永遠地走了，其實我一直想找毛毛的，想謝謝她，想給她說，我喜歡她，想響亮地叫她一聲“姐姐”！ 光陰荏苒，時光飛逝。走著走著，花就開了，笑著哭著，我們就長大了，而滾滾的時間洪流，也卷去了我們的青春，蒼老了我們的容顏。在時間的長河里，毛毛猶如我生命中的一顆流星，轉瞬即逝，我知道她永遠都是我生命中的過客，可卻給我那暗淡無光的童年增添了一抹亮色。也會在一個很普通的日子偶然想起毛毛，想起她趴在宿舍通鋪上，專注的看書，想起她給我篦頭發的神情，想起她在那個漆黑的夜晚，輕輕地喚我…… 可我還是最想喚她一聲“姐姐”，隔著時光，隔著屏幕，隔著千千萬萬個日子，想問候一聲：姐姐，別來無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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