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一)</p><p class="ql-block">茫茫的黑夜只一道微弱的白光照射著前方的道路,汽車不知疲倦地嘶吼一刻也不停歇地奔赴上一秒的光亮處。冰冷無情的雨肆意砸向世界,雨打車窗聲、雨刮器運行的干澀聲、發動機的喘氣聲和此時萬物都被這雨夜無盡的黑暗吞噬。</p><p class="ql-block">男友一臉嚴肅疲倦望向前方,那白光似乎是一位擺渡人將他帶向另一世界,眼前看到了兒時的自己和慈祥的故鄉……他開始思考著生與死的意義。許久,腦海里出現了屈原,陶淵明,李白,蘇東坡還有許多已成千古的名人志士,甚至包括自己,可思維的箭終究刺不破人生的迷霧。</p><p class="ql-block">副駕駛的莎莎則在清醒與恍惚,痛哭和悄然流淚中不停地切換。她累了。從下午接到母親的電話得知外婆突然離世時就已成淚人。是啊!她是外公外婆一手帶大,和二老的感情是親得不能再親。面對噩耗她沒有半點心理準備,卻又不得不接受這個殘酷冰冷的現實。她拼命地告訴自己這一切都不是真的,她多么想自己睡一覺醒來又是從前,哪怕是昨天也好……她后悔上次外婆叫她回家玩自己沒回去,她后悔外婆叫她去她家住幾天她一直沒去,她后悔著沒能把握每一次和外婆相處的機會……她后悔著一切,一切的后悔又都化成兩條涓涓小溪奪眶而出。</p><p class="ql-block">后座的二外公一路深思寡言。他在許家四兄妹中最有文化,曾當過一千多人的完小校長幾十年。于外,他受人尊敬,精明能干;于內,他下得廚房,慈愛可親;雖排行老二,但儼然是族人心中默認的“主管、理事”。這次受侄兒侄女所邀,特地回來給大嫂的后事主事。他不被高速的嘈雜聲和準外孫郎偶爾的罵人開車沒素質的聲音所擾,冷靜地接受和思考一切——事發突然,一切毫無準備一定要理清頭緒。先確定上山的日子,再反推明后天、大后天的必有環節;所有的事情分為家內、家外兩大類,再分別安排人手……</p><p class="ql-block">武岡城內,高三的弟弟品豪上完晚自習已十點半,和素日一樣來到老地方上了父親的車。父親小心翼翼告訴他這件大事……外公家門外一串充氣獅子、拱門在黑暗中堅守著崗位。他此刻和姐姐半小時前一樣,似乎終于相信了這一切。急切地步入正門——棺材!映入眼球的是神龕前竟多了一副還未上漆的原木棺材。他崩潰地大哭,眼睛、嘴巴痛苦地向兩旁扯去,喉結則上下不停地抖動;這些把早已雙眼紅腫的父母親、舅舅舅媽、姐姐們的淚堤再次炸開。接著他生疏地磕頭、上香、燒紙錢,但這一切都不如他的眼淚真誠。他的眼淚又如何能表達他那被撕裂的心?半個小時后媽媽紅著眼安慰哭泣的他:莫傷心了,你要化悲憤為力量……</p><p class="ql-block">立冬前的龍井村顯然已進入了它該有的時節,唯一能感受到時令的深夜寒風雖不刺骨,但也涼心。男友出發前看天氣預報的功課都是白搭,他從下車起就被凍得發抖,大腿壓不住地隨意擺動。他起初以為是悲傷所致,最后才明白是這鬼天氣。他望著周圍,一個個都是毛線衣、呢子衣、羽絨服,棉鞋,只他穿一背心、薄開衫、透氣褲,他有點后悔,卻又不得不拒絕穿舅舅的棉襖,好像為了表明他虔誠的心。直至莎莎和一眾長輩勸告才穿上舅舅那樸素又暖和的棉衣。</p><p class="ql-block">這雨似乎一直在訴說外婆短暫又漫長的一生,誰也不曉得這69年的歲月和經歷它還要說多久。斯人已逝,猶存的皆稱為遺。對莎莎來說,沒看到外婆的遺容實在是一種遺憾,更別提遺言遺囑了,眼下又要按照當地的風俗燒掉她幾乎所有的遺物實在又是一種煎熬的告別。衣服、鞋子、床鋪、被子……</p><p class="ql-block">去年男友第一次見外婆,今年外婆去長沙過69歲生日,外婆都是穿著這件梅紅鑲金絲的襖子,外婆穿這紅襖坐在一旁笑的形象就是男友心中對她最深刻的印象。而現在它卻在熊熊烈焰中化為了灰燼飄向另一世界再與外婆匯合。四五米高的火焰持續地照亮了黑夜白水,也照亮了外婆去往另一世界的路。</p><p class="ql-block">此時外公許老漢靜靜站在自家樓梯轉角處佝僂著他的背無言注視著這一切。這突如其來的大半天可能是他這輩子迎來的最大打擊,相伴50余年的老伴駕鶴西去,他的精神和肉體都受到了極大的沖擊。他的背好像比從前更彎了,眼更濁了,飽經滄桑的臉在莎莎男友看來比羅中立的油畫《父親》更需要歲月的厚待。他在家既是主事也是打雜,但其實一切事務在他二弟的安排下都井然有序地開展。門外的白紙上早就公示了一切:家戶長3人(名略),賬房1人,發禮品2,抬柩20人,打井4人,發煙1人,倒茶水4人,放鞭炮1人,打雜4人,煮糯米飯1人,散紙錢1人。他更多的是孤獨立在人群旁注視眾人,看看哪里需要添把手加把力。每到吃飯的時候他也是佝僂著背,布滿皺紋的臉關心著一切,看哪些人還沒入座?哪個桌子的飯菜還沒安排好?哪里還沒到位?哪里的禮節到沒到?最后總在莎莎的半勸半拖下胡亂扒拉幾口。第二天,他的身體便出現了異樣。</p> <p class="ql-block">(二)</p><p class="ql-block">第二天,雨依然肆無忌憚地肆掠,分明在叫囂蒼生就是奈它不何。外公家的雞窩“咕咕咕——”和鴨棚的“嘎——嘎—嘎嘎嘎”拉開了清晨的序幕。院子前暑假還是綠滿紅肥的荷塘現在只剩墨黑的殘枝腐葉和一塘泥、幾洼水。再往前,一橫幾十上百畝的農田也是一片灰黃,后面歷經滄海桑田的殷家山和顏石山正冰冷地注視著許家這一切。</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送弟弟上學的路上,莎莎和男友在商量著人情。“你是外公外婆的大孫女,又是他們帶大的;加上爸媽、舅舅他們沒什么現錢;弟弟妹妹們都還在讀書,我們還是按照原來說的一萬來,多做點吧!”“謝謝你,我也是這樣想的……”最終倆小年輕綜合風俗和親人建議決定:人情四千,花圈一個;轉送男友父母親人情一千,花圈一個。</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這天的重頭戲是晚上的“救苦”。在道士禮生的示意指導下,孝子孝孫依次上香跪拜。黑棺前是一張八仙桌,桌下桐油燈,頑強地搖曳不滅。桌上是外婆的遺像,慈眉善目,遺像前擺滿祭品與香臺,香臺里香燭搖曳,柱香散發出裊裊絲煙。一禮生左手翻古老泛黃的書,右手有節奏地敲擊木魚;另一禮生則敲小銅鑼。二人念念有詞,半白半古的,聽者似懂非懂,人們只能聽出死者生前艱辛,后人須銘記死者生前撫育之恩的意思。在一“起”一“喳”中,大家不斷地拜起拜立,然后跟著禮生繞棺而走。棺的左邊點著7盞小蠟燭,右邊是孝子賢孫燒過的紙錢、《救苦經》等經書。鼓點與銅鏘的聲音逐漸急促起來,繞棺的后人們,跟著禮生的催促,也開始加快節奏繞棺,直至氣喘吁吁,天昏地暗。這是有些折騰人的,一眾人的膝蓋已從堅持到放棄,再到麻木,最后到絕望地堅忍。“折騰”后人的儀式是使其永遠記住逝者養育之恩,永不忘本。</p> <p class="ql-block">(三)</p><p class="ql-block">第三天,金桂在和風中展現它的魅力,丑橘在枝頭上一搖一擺地跟風玩起了躲貓貓。雞,鴨,鵝,貓,狗,更有活力了,悠閑地在自己的領土里踱步、舔毛。龍井村、許家村、許家壟、武岡城等不出三服的親朋好友均從四面八方趕來參加追悼會。</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追悼大會的召開,是整個喪事的高潮,在死者出殯的頭天晚上進行。當天前來吊唁者大老遠就能聽到絡繹不絕的鞭炮響、煙花炸、響器班子的鑼鼓嗩吶、西洋樂隊的號,走近則聽到人群的嗡嗡作響,舞獅隊的短促哨聲和孝子賢孫的哭聲。丁字路口靠著四個充氣泵立起來的一對金獅和拱門巍然屹立。拱門正中是“沉痛悼念”四個大字,右邊是“梅吐玉容含孝意”,左邊則是“柳托金色動哀情”。走進拱門右邊是許家立著十余個花圈的外墻,右前方是所有事務真正的核心——死者的大型照片。照片上的劉老太笑容可掬、和藹慈祥。上方印著“奶奶、外婆一路走好”,下方是十余個孫子孫女、外孫外孫女(婿)的名字。登上右前方的幾個石階就是熱鬧的中心——靈堂。</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靈堂大門上頭是白紙黑字“當大事”,再往下一橫排字被松柏樹枝所遮擋。右側是“堂前慈母仙游去”,左邊是“膝下兒女悲淚來”。</p><p class="ql-block">靈堂北面是神龕,南面是八仙桌,西面是“一室麻衣冬如雪”,東面是“滿堂號哭悲淚來”。靈堂正中間是漆黑的棺木,上方蓋著稍大的紙馬。紙馬紅底,上面滿是翩飛的蝴蝶;兩側是八仙,衣著皆為紅綠白三色;上方有一直昂首展翅的白鶴,黑白相間。棺木左右皆是穿戴孝衣腰系白布低頭長跪的孝子賢孫,左男右女,密密麻麻十余眾。孝女家五人,孝子家五人,孝侄四人。</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鞭炮迎接,送些許紙錢香燭,作揖叩拜,示意孝子賢孫起身,收煙,抓一把瓜子花生,接茶水一杯,上人情,就算完成這一過場。有的人虔誠,先雙手作揖三下,又跪拜三下,再起身作揖三下。有些人害怕后面的人等久了匆忙拜三下。有些人怕孝子賢孫跪久了在祭拜后連忙點頭抬手示意起身。有的人不太習慣在眾人眼神下活動,急促又別扭地完成。老者大都雙拳合并作揖,后生們則是雙手合十。樂樂舅舅動作到位又用力,虔誠中透露著豪爽;偉偉舅舅慢條斯理不疾不徐表達自己的惦念。其實,至親至愛之人昨天早就來過叩過頭、燒過紙錢、上過香了。而且往往他們的到來能再次打通莎莎母親的淚腺,讓她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然后莎莎母親又一個個單獨跪拜行禮,對方也是紅著眼揩著淚扶她起身。</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追悼大會開始了:</p><p class="ql-block">一,主持人(禮生、道士)就位</p><p class="ql-block">二,孝子入帷</p><p class="ql-block">三,追悼大會開始鳴炮,奏樂</p><p class="ql-block">四,奏哀禮全體默哀</p><p class="ql-block">五,致悼詞或念家祭文</p><p class="ql-block">六,追悼大會結束,鳴炮。</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對于一般鄉親來說,追悼會就在紙錢、香燭、鞭炮等熏人眼鼻煙霧繚繞中,不絕于耳的禮花、鞭炮、鑼鼓喧天的樂聲中,孝子賢孫不停地下跪起身中,眾人翹首親戚給孝子的紅包中結束。</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人,生不帶來,死不帶去。最后只落得這一紙豎文。“安葬 新逝顕妣許母劉氏老儒人魂下 仙命生於公元一九五二年壬辰嵗正月二十五日吉時 大限歿於公元二零二一年辛丑嵗九月二十三日未時 享陽壽六十九嵗……葬於本村山之陽……定於農歷九月二十六日末刻【早晨七點前】靈柩出宅 上午十點三十分登山落井定針大吉……”</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掩墓前,眾賓客已落席等開席,只有孝子賢孫、響器班子、西洋樂隊在靈堂前等待,等待。只為那神圣的一面。這輩子的最后一面。不見再也見不到的一面。</p><p class="ql-block">“莫在果里無聊噻,來一首!”樂樂舅舅。</p><p class="ql-block">“你想聽什么?”</p><p class="ql-block">“《世上只有媽媽好》!”</p><p class="ql-block">大圓肚又肥頭大耳頭上只一搓頭發的男人吹起了號角——“5-321615----”……</p><p class="ql-block">“好!——”眾人拍手。</p><p class="ql-block">《軍中綠花》《打靶歸來》一首接一首。</p><p class="ql-block">“再吹一首《魯冰花》!”</p><p class="ql-block">“古個太難了,我曉不吹。”</p><p class="ql-block">“天上的星星不說話,地上的娃娃想媽媽……”樂樂舅舅動聽的歌喉托運著不標準的普通話,感動著每一個人。</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咚咚咚咚咚咚咚噠!咚咚咚咚咚咚咚噠!……咚咚咚噠!咚咚咚噠!……咚噠咚噠!”瀟灑的地中海鼓手長發飄揚,昂首得意,一臉颯爽!鼓聲快到極致嗩吶一聲響!明亮又粗礦!紅臉的手指在不停地飛舞變換,嘴巴鼓鼓的,頭也隨著手指的更迭不停地變動!“咚咚鏘……”“真美!這比西洋樂隊的好聽多了。”男友心中嘖嘖稱奇。夕陽的余暉早已褪去了它的光彩,又把黑暗冰冷留給人間;但此刻,大家的心難得的輕松又愉悅。但誰也不知道,也不捅破這是暴風雨前平靜!</p><p class="ql-block">許久,時間和人都是靜悄悄的。</p><p class="ql-block">雖然已做好萬分準備,但當看到外婆遺容時還是不由得愣怔了。這是赤裸裸的直面死亡!此刻,男友的心中似乎又重新接受并深刻了這個殘忍的事實。他也被震撼到了!直接感受到了死亡的氣息。外婆不再是慈祥地坐在一旁看外公打紅A,不再是笑瞇瞇地嘮白話……淚水模糊了他的眼。當他還來不及思考,一眾已經頓時決堤,靈堂響起了翻天覆地又撕心裂肺的哭聲!真是“一室麻衣如冬雪,滿堂號泣若春雷”!十一歲的小妹妹嘉儀一改平常陽光開朗,哭得撕心累肺!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流著口水不停地大聲一遍又一遍地喊奶奶!旁邊的表舅緊緊抱著她,生怕她跑過去把眼淚掉在奶奶身上。媽媽早就哭得癱軟在地不能自已,把從棺蓋上放下的紙馬都壓壞了,四外婆一眾邊抹淚邊扶著她。外婆的大姐年近八十,六七十斤的老身體顫顫巍巍,老淚縱橫,一邊哭著說著;又好像淚腺早已干枯,揩去的不是淚,而是血。入殮師在棺頭棺尾扯著線,吊著銅錢找準中間位置,又調整遺體的位置。整理她的頭發,嘴唇,眼睛;給她左手握著從孝子賢孫身上減下來的衣角,右手拿一個……大家真的崩潰了,一個人怎么能讓他這么隨意地擺弄,而她自己卻動也不動一下?您倒是動一動啊!奶奶!動一下啊,奶奶!!!此時,一個陪伴她一輩子的外公被擁擠的人群擠在外面,只能遠遠佝僂著背、皺著眉頭看著這一切,眼神無比悲切,寂寥。莎莎和大妹妹茜茜緊緊抱在一團,哭得梨花帶雨,全身發抖,像是痙攣。男友抹下淚水紅著眼抱著她們輕輕安撫。入殮師已在棺蓋周圍快抹完了白漿糊,“你們,你們再快看一眼,馬上就要蓋了!”兩姐妹還沒看夠就開始后悔,哭得更絕望了……</p> <p class="ql-block">(四)</p><p class="ql-block">昨晚的演出已不能成為大家的談資了,畢竟大家都已經見過大大小小的世面了。昨晚的“濟公,小丑,唱歌,跳舞……”就像是一杯索然無味的廉價飲料,可以解渴,但真的不想多喝。觀眾和演員有天然的默契——呆然。</p><p class="ql-block">早餐和昨晚一樣,十大碗。團魚、羊肉、排骨、扣肉、魚、肉丸、血醬鴨、雞肉、炒酸菜、蒸紅糖發糕。20多桌的賓客無不再次稱贊主廚的手藝好,互相叮囑“多恰點,不然等下上山冇得力。”</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山、水、田地、莊稼素顏如初,只少了昨日一味陽光,大家的心就像漏雨的雨衣般落魄。清晨,已將棺材移至路上,抬動棺材叫"發引",與逝者生肖相沖的人(猴),地仙在前已告知回避,以免相沖。</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吃完喪頭飯出殯隊伍正式出發了。送葬隊伍浩浩蕩蕩幾百米,最前面是兩人抬著巨幅照片,印著“扶桑此日騎鯨去 華表何年化鶴來”,后面依次是花圈、西洋樂隊、外家人、獅子隊、孝子賢孫、靈柩、響器班子。舅舅端靈牌,母親執幡,舅媽腰間別鏡,父親捧遺像。孝子孝孫一路緩慢倒著走,以示對新逝的恭敬和不舍。逢水過橋,跪伏口喊小心過橋了。抬喪的是二十個壯漢,棺材上安有棺罩,一只紅冠公雞被縛在棺罩上。出殯隊伍的前面一旁,一人邊走邊撒紙錢,武岡風俗叫"撒買路紙錢" 。意為給那些孤魂野鬼撒錢,讓他們不要從中作梗,使其順利通行。</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送殯的路不走直路,“上山”一般不挑近道,反而在舍近求遠繞一繞,讓死者在陽世間多呆留一會,走走曾經熟悉的路。這些田間小弄,是死者生前常走之道,這次一走,再不回頭,成為絕路。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欲寄彩箋兼尺素,山長水闊知何處?想到這,后人心中的酸楚,到了極致。是啊,這是人生最后的一段路,就讓她多停留一會兒吧,這是人們對逝者最后的善意。不知倒退蠕動了多久,雨下了多久,籠罩在田野上久居不散的藍色煙霧停留了多久?路旁的植被已從蔥綠的紅薯葉到幾株野黃豆,再到一叢叢藍色的野草,幾株挺立的包谷。腳下的路也從大碎石路變成了小碎石路,最后變成了水泥馬路。樂樂舅舅也從跪拜到關注到自己的水田,下田扳開蓄水的大石塊,讓田里的水奔騰到溪流中。</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從港子河堤轉到村馬路上來,鄉親們早就備好了鞭炮。靈柩快經過屋前時主人家放一串短炮仗以示敬意,孝子孝孫便左手把草包墊在地上,右手拿著竹竿撐地跪拜下去,主人家連忙示意起身。誰都知道死者為大,都在為這個家庭感到惋惜,為外婆這么早就離世沒享幾天福而深感不值。鄉親們的房屋大都兩三壕地,有的舊有的新,還有些在修。屋前或栽有桂花散發沁人的香味,或栽幾顆橘子樹、石榴樹;或堆放一地新挖紅薯,或倚著墻角立幾個大長冬瓜,或沿著屋腳整齊碼好幾層南瓜。放鞭炮的大多是爺爺奶奶之輩,或帶著一兩個孩子。他們老早就被嗩吶鑼鼓鞭炮引出房門,備好了火機和鞭炮,然后立在門前看這一行隊伍;看巨幅遺像,數花圈,聽西洋管樂,瞧獅子起舞,等靈車緩緩而來。一般的老人家都掐準時機,等靈車快到屋前才點炮仗,然后趕緊示意眾人起身。有一奶奶,年紀稱不上大,可能是因為在雨中著急,又害怕放這玩物,又在糾結在哪里放才不把干凈的前坪弄臟,來回走了幾次,又放了幾次空炮就躲進屋檐,惹得眾人大笑。主事人二外公、滿外公則行在靈車前側方,逢人便雙拳半握合攏于胸前,向鄉親們行禮賠笑。</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穿過幾十畝田,彎過幾十道彎,經過幾十戶人家,終于來到了山腳下。娘家人已送完最后一程,到這里打止;孝子孝孫又是齊齊整整恭恭敬敬跪兩路以示感謝。娘家人因不忍離去,又和母親、舅舅一等哭訴落起淚來。是啊,這是真正的天人永隔了!下次見連裝你的棺木都看不到了,而是野外山上的新墳了,何等凄涼,悲絕!人世間一切美好都將與你無關了,你已屬于另一世界了。姨外婆,舅外公等六人分別給跪在地上的十余人一人一紅包,便紅著眼抹著淚分道而行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上山”,也可稱“沖山”。碰上“沖山”,旁邊的人心吊在嗓子眼了,天落雨,地濕滑,即使空手而上,都有幾分吃力,何況還抬著沉重的棺材,要是傾翻,如何了得?毫無懸念的,棺材最后還是沖了上去。炮仗炸開,禮生宰了雞,讓血淋地穴周圍,又讓血滴在棺首。炮仗點燃,丟至穴內,炸開了,許多煙霧升騰起來。吉時一到,人們開始緩緩放棺材入穴,禮生大聲念叼:嗚呼,生事不再,葬事已臨,情難戀戀,勢難久停。吉山陽向,水秀沙明,形歸宅歲,神留家庭,臨行餞別,泣淚淋淋,靈其不昧,行彼周道,匆怖匆驚......棺材探底,鞭炮齊鳴。孝子孝孫叩拜之后禮生給每人發糖,再原路返回。留下眾人揮舞鐵鍬,開始填土,立碑。</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返程路上,莎莎說:“我希望外婆下輩子能投個好胎,做我的女兒,我一定好好愛她,不讓她吃這么多苦。”家里,里里外外早已不見白,取而代之是紅。“吉星高照四海財源聚寶地 紫氣東來九州鴻運進福門——人興財發”,“宅進財源人杰地靈旺千秋 家居福地物華天寶富萬載——百代榮昌”。</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家里的道士身穿道袍在準備法事,擺香案,掛三清畫像,待孝子回家后,將靈牌立于香案之上,道士一手持拂,一手敲梆,口中唱了起來。二十分鐘后,法事結束,在道士的帶領下,去完成最后一項工作:燒紙屋。</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武岡風俗,墳山只是地,由陰間主管部門發了地契,孝子們要給他建房,于是,扎了紙屋,大多是四合院形式,有槽門,正房,東西兩廂房,院子寬大,房子眾多,足夠享受。</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大雞公灑血,響鞭炮炸裂,道士將紙屋點燃,一陣風吹來,柴火紙屋猛燃,道士執拂帶著孝子圍紙屋轉圈。轉時,孝子們用桃木枝不斷往外揮舞,驅趕孤魂野鬼前來搶屋,又取下纏在頭頂孝白,互相拋過大火接著,反復幾次。武岡風俗叫“孝白過火”。至此,整個喪事結束。</p> <p class="ql-block">(五)</p><p class="ql-block">天又晴了,晴得那么尋常,又那么難得。許家迎來了久違的安靜與清新,一切又都回到了從前的軌道。一樣的房屋,一樣的馬路,一樣的樹木,一樣的山、田、水。上學的上學,做事的做事,打牌的打牌;但今天掃門前馬路的不再是老婦人,而是許老漢。鄰居打趣道;“你何古么愛干凈咯?”“我要繼承她的遺志啊,她一天要掃三回哩。”</p><p class="ql-block">瞧,許老漢家的鴨子正在田里嘎嘎作響,脖子往前一探一探,眼睛往人這邊側了又側;見沒人打攪就一搖一擺往前繼續鉆它的水去了。莎莎和男友臨行前專程帶來了外公喜歡吃的柿子、甘蔗、香蕉等。男友希望外公多開言,一個勁兒追尋從前的老故事。他時不時要轉過頭示意莎莎翻譯一下,然后又專注地傾聽那動人的過往。</p><p class="ql-block">48年外公出生,69年當兵,72年回武岡,成家。“當時沒有你們現在的談戀愛,不了解,只見過幾次,兩個人點了頭就算同意了。也不要一分錢彩禮,冇待客,直接把你外婆接回了家。不過你們現在了解了解也蠻好……”外公臉上出現了笑容,皺紋像一朵盛開的花。“你外婆要強,事事做在別人前頭才高興,收禾的時候總是院子里第一個刮完的,然后去幫別人忙,或者人家做不贏搶我倆去幫忙,賺點錢……1984年我們在院子里第一個蓋起了紅磚房,2011年也是院子里第一個修現在的屋,你外婆好高興的。”外公帶著外孫女、準外孫女婿看著他那總也倒不了的老屋高興地說道。外公指著每間房,告訴小伙每間房的來歷、用處、故事和生活細節;哪里是堂屋,哪里是廚房,哪當是工具房?廚房?廁所?豬樓?莎莎如何聽話在家帶弟弟妹妹,如何洗衣服,如何和妹妹從院子里抬水?還說奶奶如何在大隊掙工分?如何把幾十變一百,如何把一百變一萬?如何勤勞?如何節約……</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從84年開始收光貨,一天能掙二十多塊,當時縣委書記一個月才一百多塊……”37年過去了,現在還是這個數,不由感嘆“現在的錢不抵錢了!”又說自己如何瞞著外婆一天只出半天工,背著她在龍田打紅A,眼里盡是歡樂。</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老漢在昨晚的家庭會議上說自己很清楚自己的義務,要把外婆的責任挑起來,要帶孫,不能再打牌了,也不收光貨了。</p><p class="ql-block">莎莎和男友想改變老人的生活,讓他更輕松、自由。可答案是否定的。他有他的生活方式和義務,他是農民,怎離得了土地和雞鴨,怎少得了瓜果蔬菜,怎放得開家鄉的故土?他是爺爺,是父親,他還要憑借自己的力量撐起、扶持這個家。城里的生活他又未嘗過得慣?</p><p class="ql-block">“唉!還有什么辦法呢?莎莎,你不是還有一個多月生日,我們以這個為由,要外公來長沙,到時候一起去泡溫泉啊!”</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胡鑫 2021年農歷九月二十九日)</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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