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惟驊兄弟離開我們已經兩年多了,一直想寫篇文章紀念他,但每有此意,心里就會有一陣悸痛,像似有塊尖銳的石頭堵上了心口,于是擱上鍵盤的手又放下,無奈地對自己說,以后再說吧,時間是解藥,或許日子久了,感覺就會不那么強烈。人總是要走的,或早或晚,慢慢會看淡,習慣的。<br> 然而,隨著我們七〇屆下鄉50周年紀念日的臨近,這幾天郁兄的身影又頻頻出現在我眼前。臨近11月份,熱心的同學開始在網上征集參加紀念活動的人員名單,沉寂多時的農友群熱鬧起來。我明白,我該做些什么了,是時候了,如果這次不寫,或許以后再也不會寫,人越來越老,記性越來越差,縱使10年后還有60周年紀念活動,縱使我仍在,也未必有能力再寫,時間是解藥,也是迷藥。郁惟驊,我的兄弟,我想在我還沒有被時間迷藥迷倒之前,留住你的身影。 我們曾經一起耕耘過的土地——崇明新海農場28連 我們上一次,下鄉40周年紀念活動是在中山北路一家汽車運輸公司里舉行的,是郁兄聯系的場地,活動先是在禮堂舉行,后又到食堂聚餐。他跑進跑出,排桌搬凳,招呼客人,忙得不亦樂乎。活動開展得很順利,我們快活地享受著同學農友重逢的喜悅,最后還喝了點酒,紅光滿面地拍了各種組合的集體照。大家都很滿意,也認為這一切都是很自然的事,因為我們中有一個能干的,混得不錯的同學——郁惟驊,他是這家公司的科長,借場地開會吃個飯還不是一句話的事?然而,此時誰也不知道,其實他已經不再是這家公司的職工,他已經下崗,是簽了“協保”的待崗人員,他是憑著舊日的關系在張羅這次活動,為了請食堂和后勤的師傅加班,他自掏腰包給他們每人準備禮物。更糟糕的是,他的醫院檢查報告告訴他,他的腎功能衰竭已經到了晚期,需要靜養休息與治療。但他瞞住了所有的人,在會場上依然是一副有叫必應,意氣風發的樣子,一直忙到把我們都送走,然后再去感謝那些幫忙的師傅。我也是多年后才知道真相,他當時是硬撐著病體在張羅。那天回到家,他說,真的累壞了,外套不脫就撲倒在床上,很久都起不來。<br> 我責備他不該在這種情況下攔此重活,他靦腆地笑笑道:“找個經濟實惠的地方不容易,我與這里的師傅熟,也就這一次了。”<br> 此話被他說中,50周年聚會的名單上,已沒了他的名字。 “四十周年慶”,這個“慶”字顯然寫錯了,有什么好“慶”的? 我和郁兄不是一個學校的,我是華山中學,他是成都中學,我們都是1971年末下鄉到崇明新海農場28連的,我11月到,他12月到,我比他早到一個月。開初的兩年里我們并不熟悉,我在5小隊,他在6小隊,基本沒有交集。我認識他,他不認識我。我認識他是因為他是個文藝青年,生性活潑奔放,笑起來非常燦爛,還會拉小提琴,夏夜常跑到宿舍后面的小河邊去拉琴,悠揚的琴聲飄蕩在連隊上空,引來眾多愛慕與嫉妒,全連上下沒人不知道他的。他不認識我,是因為我性格內向,走路靠墻根,干活不吱聲,且整天緊鎖眉頭一臉苦相不招人喜歡,除了同小隊的隊友外連隊里沒幾個人知道有我存在。 圖左破屋就是當年連隊的浴室,也是郁兄的琴房 我們真正相識并成為好朋友是在搬到“西北角”之后,那時我在植樹班,他在植保班又叫藥水班,我們的宿舍緊挨著,成了鄰居。除了拉提琴,他還愛畫油畫,真是個多才多藝的有為青年。我則喜歡看書。我們不知怎么一來二往就成了好朋友,我喜歡聽他拉琴,晚飯后常會隨他去無人的浴室里聽他拉琴,連隊的浴室空蕩得像個大音箱,琴聲在里面回蕩特好聽。他則喜歡聽我談天說地,準確地說是聽我講讀書心得什么的,常常我說到一半,正畫畫的他會忽然把畫筆一擱大叫道:“停,等等!我要拿筆記下來。”于是一陣手忙腳亂,旁人都笑起來。他就是這樣,易激動興奮。激情上來后常會沉浸在自我陶醉的幸福中,半瞇著眼,搖頭晃腦,臉上洋溢著孩子般的笑容,拉琴是這樣,畫畫也是這樣。 也曾熱鬧過 或許是性格使然,他也容易急躁,尤其是帶幫女生出去打藥水時,一些初來乍到,笨手笨腳的女生更是常要挨他的罵,他發起火來語速加快,瞪著眼睛,一邊罵罵咧咧手腳并用地推開她們,一邊自己跳進溝里去拌藥、扯皮帶、扛機器...藥水班多女生,那些女生看見他又愛又怕但不恨,因為他不是那種小肚雞腸的人,他不會給人穿小鞋,吼過罵過也就算了。<br> 他沒有環保意識,準確地說是“自保”意識,忙時為了趕進度,即使是使用劇毒農藥也不作防護,常用沒洗干凈的還散發著農藥氣味的手端碗吃飯,甚至拿著饅頭邊走邊吃,更可怕的是還用裂有口子的手直接去拌藥,甚至是劇毒農藥。我想他的腎病會不會就是那時落下的根。當然,那時我們大家都沒有“自保”意識,都以為自己是百毒不侵的鐵人,我們曾一起拿撒過六六粉的臉盆煮花生,用硫磺當柴燒,燒得滿屋子都是令人眼淚直流的硫磺毒氣,我們也不管,一邊咳嗽一邊流淚一邊搶著吃花生,邊吃邊說,好吃好吃,放點鹽更好。 重回28連,2003年 我和他在一起干活的機會很少,只有到了冬天連隊里開河,我們才會作為后勤一起被派去看棚子、跟拖拉機、做打雜等活。印象最深的是1976年初那次,連隊去躍進農場開河,我和他被安排在夜里看做飯的棚子,那年的冬天特冷,開河的那幾天更是冷雨連綿,那棚子架在空曠的野地里,三面敞開,風雨呼呼地撲進來,打濕了麻包與我們的被子,我們倆裹著潮濕的被子,蜷縮在濕漉漉的棉花箕上,凍得上牙直打下牙。<div> “媽的,這過得是什么日子!”他嘟囔道。借著微弱的燈光,我看見他那張露在被子外的臉,那臉鐵青,青中帶紫,兩眼布滿血絲,昏暗中可怕得猶如鬼魅,與往日那張快活的、豪放的臉完全不是一回事。<br> 那晚我們一夜沒合眼,在哆嗦中有一句沒一句地瞎聊。他說,他一定要離開這鬼地方,回上海,干什么都行,就是要離開這里,沒意思,太沒意思了,什么農業學大寨,扎根農場干革命,騙鬼去吧。于是我們又聊起回上海干什么。他憧憬地瞇縫著眼,臉上又浮現出往日那孩子般的神情。他說,不管叫我做什么,8小時上班我一定好好地干,下班后什么也不管,換身干凈的衣服去工人文化宮畫畫,或者去拉琴,然后步行回家,如果女朋友在,就陪她走回家,要不就一起去吃大壺春生煎,不,吃小紹興白斬雞,不不,吃什么都行。哈哈!他笑起來。我也跟著笑起來,說,想得倒美,做夢吧!然而,他的情緒感染了我,我也不由自主地憧憬起回上海的日子來。唉!回家啊回家,什么時候能輪到我們呢?</div> <p class="ql-block">耳邊尤聞喧鬧聲</p> 想著盼著,回家的日子竟然真的就來到了。不過,這樣的好事自然是他的,他總是那么幸運。也就是在這次開河后不久吧,他趕上了1976年那批上調,我是1978年上調的,他足足比我早走了兩年。他先是在北站后面的運輸公司當工人,很快就因表現突出當上了干部。他走后我們一直保持著聯系。我每次回上海都要上他家去玩,那時他住在大世界后面的弄堂里。他的父母和藹又可親,見我來總是客氣地又讓坐又倒水,噓寒問暖,總說,哎呀,我們家小弟常念叨你,說你是他的榜樣,又懂事又能干。每每讓我受寵若驚倍感溫暖。離開時,郁兄總要送我一段,我們常沿著西藏路、延安路或者武勝路散步,有時也去人民廣場走走。我大多的時候是聽他講,聽他講上海的新聞軼事,聽他講他的得意與失意。得意大多是工作上的事,公司如何器重他,如何安排他去北京開會,如何在北京結識了部里領導,差點被留下在北京工作;失意大多是個人情感方面的,他是個招女孩子喜歡的人,喜歡多了也麻煩,雖然他也努力用心,但終究沒把握好,以致最后什么都沒有,十分苦惱。他希望我能幫他出出主意,解開死結。這為難我了,我怎么幫得上他呢?我在戀愛方面是個失敗者,沒有女孩子喜歡我。我甚至感到內心有某種不平,為什么你有這么多桃花運,而我一回都沒有?<div> 后來他結婚了,夫人是公司同事。結婚后他搬到了市光新村,我去看過他兩回,家庭生活倒也美滿,妻子賢惠,女兒漂亮。但畢竟路太遠,我們走動得少了。再后來,我也組建了自己的家庭,我們各忙各的,年輕時的浪漫故事離得越來越遠。</div> 但我們一直保持著聯系,偶爾還會約出來喝個茶什么的。印象中,上世紀八十年代的他笑容最多也最燦爛,工作順利,家庭幸福,妻子視他為偶像,女兒像他,聰明伶俐極具文藝細胞,九十年代前期,日子過得也還可以,見了面還會鼓動我一起出去旅游,但后來慢慢地就變了,每次見面他的臉色變得越來越凝重,甚至還帶有一絲無奈的苦笑,只有在說起農場里那些有趣的往事時才會又眉開眼笑,但往往也只是一晃而過的事,很快苦笑又掛上了他的嘴角。同時,從他嘴里得到的愉快消息越來越少了,而負面信息卻越來越多,先是公司經營不好,改制了,裁員了,他雖然沒被裁員,但被分流到外單位去當道口稽查,瀏河、外岡、楓涇,一處比一處遠,再后是夫人生病了,鼻咽癌,再后就是他自己感覺身體越來越差,做什么事都力不從心。<br> 我們是好朋友,他的處境讓我深感同情,我和周克勒等幾個好友也曾去看過他和他夫人,我們能做的也就這些——探望與安慰。上世紀末本世紀初正是上海國企職工下崗的高潮,多少家庭都陷入了失去工作的困境中,更不用說家里有兩個病人,而且還是當家人,困難可想而知。 <p class="ql-block">為農友克思募捐</p> <p class="ql-block"> 40周年紀念活動過后沒多久,他的腎病就發作了,他得的是尿毒癥,每周需要去新華醫院做三次血透,每次至少半天,血透是很耗精力的事,每次做完后許多人都會有虛脫感,他也是,走路都走不穩。但這些他從來也不告訴我,后來有一次他在醫院里遇到了一個農場熟人,這事才傳開來。那天這位農友在醫院電梯口看見一個病人,搖搖晃晃地走向電梯,見他走路很困難的樣子農友就想上前去扶一把,誰知開電梯的師傅當即喝道:“別碰他,碰倒了你倒霉。”那農友當即抽回了手,但再定睛一看,這不是拉小提琴的郁惟驊嗎?慌忙又上前去扶住他。</p><p class="ql-block"> 從新華醫院到郁兄的家,有七八公里路之遠,因為夫人身體不好,女兒上班又不住在一起,風里雨里,酷暑嚴寒,每次做血透他都是一個人坐公交車來去,為了省錢他舍不得叫小車。但聽說,那天他是坐小車回家的,是那位農友幫他叫的車,并悄悄地替他付了車錢(另一版本說是農友直接開車送他回家)。</p><p class="ql-block"> 我聽了這事后難過許久,這么快活樂觀的一個人,一個曾經活力四射的有志青年,怎么會落魄到如此。人生,好可怕啊!</p> 我和克勒去他家探望 然而,更可怕的消息還在后面,不久他又被查出肺癌。真是禍不單行,所有知道這一消息的人都以為這回他死定了,肺癌是當今世界的頂級殺手之一,目前最有效的辦法還是開刀,不開刀撐不了多久,但開刀,他這樣的身體怎么行?死在手術臺上是大概率的事情。一般人或許到此也就算了,認命了,就等閻王爺來收人吧。然而,郁兄的求生欲超強,他沒有被病魔壓倒,他拖著病體四處奔走,到處求醫,一輛一輛地換乘公交與地鐵。那真是艱難的日子啊!他說,我又要血透,又要到處求醫,瑞金醫院、中山醫院,還有你們學校隔壁的華山醫院,幾乎上海所有最好的醫院我都跑遍了。你知道早高峰時的地鐵有多擠?我路遠,不得不早出門,但真的是擠不動啊,經常連站都站不住,多少次我坐在路邊就不想走了,想算了,死就死吧,活得這么苦有什么意思,但又一想我死了我老婆怎么辦?她也是個苦命人,也下崗,也是個癌癥患者,一個人怎么過?雖說我們困難我們窮,但這是我們的錯嗎?就該死嗎?她對我那么好,自己生病還照顧我,這么多年了,有什么好東西總先想著留給我,我是她心中的擎天柱,我走了她的天就塌了,她需要我,她離不開我。想到這里我咬咬牙又站起來。還好,最后是新華醫院的醫生被我說動。我說:“醫生,開刀吧,開死算我的,與你們無關。”結果還真闖了過來。那真是命懸一線哪!他說,手術后不久發生了胸腔感染,唯一的辦法是洗胸腔,往胸腔里灌一種特殊的消毒劑,然后反復翻轉身體,讓消毒劑反復在胸腔里晃蕩,就像我們洗瓶子那樣翻來翻去地轉,不過這個過程非常痛苦,一般的人扛不住,有的病人做了一回就死活不肯再做,因為這就像是把人的軀干放在火上烤一樣,不,是五臟六腑在燃燒。而我整整做了半個月,半個月以后炎癥才慢慢退下去。他說,每次做就像在上火刑,什么是地獄?什么是地獄火的炙烤,今生我算是領教了。我大聲哀嚎,整個樓面都響徹我的叫聲,病友們說我叫得就跟殺豬一樣慘,聲嘶力竭。 參加28連會所活動 他是在參加28連會所的一次活動時笑著對我說這些話的。我望著他那張被歲月和疾病折磨得發青的臉,望著他那雙依然閃爍著快活光芒的眼睛,我的心在顫抖,這是怎么樣的一個人哪!他經歷過的這些磨難我聽都沒聽說過,他那么快活,那么有自尊心的一個人,竟然會在大庭廣眾下像殺豬似地哀嚎,是什么樣的病痛能摧殘到他如此?而就差一腳踏進鬼門關的他,現在竟然還在笑,神情就像是在談論什么其他不相干的人與事一樣輕松隨意。<br> 兄弟,我的好兄弟啊!你的日子過得可真不容易,可你為什么還要逞強呢?你來會所參加活動要穿越大半個城市,要換乘多輛地鐵與公交,路上單程就要花上2個小時,你明明已病入膏肓,來了卻還要裝出一副精神煥發的樣子,表現得跟年輕人似的反應敏捷與瀟灑,你真是個怪人。可你傻呀,我的好兄弟,你是死要面子活受罪,你這是在玩不要命!當然,我能理解你的心情,你是想再來會會昔日朝夕相處的朋友,回憶那些生命中的快活時光,你不需要人們的同情,更不需要憐憫,你要的是那份青春的情誼,人生長恨水長東,來日無多,見一面少一面,在生命落幕之前,珍惜每一次相聚的機會,哪怕見了面只說幾句客套話,哪怕只是呵呵笑笑點點頭而已。然而,然而,兄弟,這一切又何必呢?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你已經夠苦了,世事如流水,愛恨似煙云,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吧,人生終有完結處,平平安安走完也是一種幸福,何苦再去翻閱歷史的舊篇章呢?<div><div><div><div><div><div><div><div> </div></div></div></div></div></div></div></div> “西北角四兄弟”,攝于28連會所 我們最后一次見面是在2019年5月的某天,離他去世大約還有一周時間。那天劉維生做東請我們幾個要好的農友在外灘他公司附近的一家飯店里聚餐。其實,維生真正要請的是他,我們都是作陪。劉維生是七四屆農友,是接任郁兄的植保員,郁兄帶過他,為此維生管郁兄叫師傅,維生后來做了連長,回上海后經過奮斗又當上了企業家。維生是個念舊的人,有活動總要叫上我們,開初郁兄也來,但后來就不怎么露面了,總以這樣那樣的理由來推辭,后來維生就專門按他的時間來排活動,結果到點了他依舊不來,這時我們才意識到他的推辭是故意的。我曾就此事專門問過他為什么,他開初支支吾吾地說不清,后來被問急了,便冒出了一句,你們都是成功人士,我一個下崗工人混在里面有什么意思?我一聽便不再追問,我知道他誤會了,我們這里沒有什么成功不成功,只有兄弟,念得只是昔日情分,沒有高低之分。但我知道我現在再怎么解釋他也聽不進,他是個死要面子的人,強擰無益。 郁兄最后一次參加70屆同學聚會,2018年 然而,維生從此留下了心結,他總感覺郁兄不來他有責任,總想找機會彌補,哪怕一次也好。那天維生對我說,要不你再請請我師傅,現在只有你能請動他,我們小聚一次,找幾個他熟悉的人。<br> 我撓撓頭皮說好呀,我試試。其實近年來我們相處得并不融洽,說話越來越不投機,我們基本不再見面,只是時不時地在網上聊個天。然而,我感覺他的心緒越來越壞,對現實生活充滿了不滿。這個我能理解,像他這樣處境的人你要他說好,要他唱贊歌是不可能的,但說著說著他忽然會情緒激動地冒出一句:“這個社會墨墨黑...”要不就是“你們這些貪官污吏”。這算什么話,怎么就我們、你們了呢?我很不高興,說,你說誰呢?瞎說些什么!他馬上更正道,當然不是指你,你肯定不是他們一伙的,你是改革派,搞改革的。那時我在體改辦工作,他私下里半開玩笑半嘲諷地管叫我“改革精英”。但他馬上又來一句,你們這些改革精英,整天在研究什么,是不是變著法子要我們工人下崗?瞎講!我氣得差點把鼠標砸向電腦,這天算是沒法聊了。有時我們有意避開當今的話題,聊過去的事,一說起過去,他的心情立馬好起來,說還是過去的日子有意思,雖然大家窮,但平等,雖然落后,干活機械少,動不動就是人海戰術,但人與人之間親近,互相幫助,累是累了點,但有歡笑,不像現在鄰里隔壁十幾年了還像是陌生人。他說他向往昔日農場的生活,藍天白云,田野芬芳,還有激昂的歌聲。我不同意他這種說法,我說我不愿意回到過去的日子,那是人過的日子嗎?白天與天斗與地斗,晚上收工回來還要開批斗會與人斗,哪有什么藍天白云,田野芬芳?我說我在農場七年,見多了愚昧與恐怖。什么激昂的歌聲?那是你們小分隊一幫人的愚昧叫囂!他曾經在農場文藝宣傳小分隊待過,非常懷念那些日子。我這一說他生氣了,于是我們的聊天又不歡而散。 郁兄與劉維生(圖右)、李鳴(圖左)參加28連40周年活動 雖然感覺不一定有把握,但我還是試著聯系他,出乎意料,這回他沒有遲疑就答應了,還說很高興與大家見面。他高興,維生更高興,忙去落實聚會地點與人員。<br> 維生叫了一桌人,都是郁兄熟悉的連隊老朋友。約好見面的那天他來了,除了臉色發暗,感覺其它倒也平常。離上次開刀已經過去了2年多,大家都祝賀他命大,應該不會再有大問題。至于尿毒癥,現在已經不是致命疾病,有人說,現在的血透技術越來越先進,只要堅持做,再活20年也沒問題。哈哈,20年,那時我還不知道在不在呢,我說。席間氣氛頓時輕松活躍起來。郁兄也呵呵笑笑,說,我現在做血透也習慣了,不再像過去那樣難受了,就跟平常掛水吊針差不多。于是大家都說好好好,于是又是一輪敬酒祝賀。郁兄不能喝酒,也不能喝飲料,任何液體的東西都不能下肚,所以只是拿酒杯碰碰嘴唇,算是對大家的答謝。不過接下來他告訴大家的消息就不太好了,說是另一葉肺上也發現了病灶。這回不能開刀,再開肺就沒了。看見大家又嚴肅起來的神情,他寬慰道,沒事沒事,病灶很小,現在保守治療技術進步了,效果很好的。再說,他咧咧嘴笑道,我早就賺了,現在我每天早上睜開眼睛想到的第一句話就是:感謝上帝,我又多活了一天。 最后的午餐,2019年5月15日,中午 那天小聚整個氣氛都好,朋友們有的談過往趣事,有的插科打諢,也有的揭人當年囧態,哈哈哈,席間笑聲不斷。只是在臨近結束時發生了爭執。郁兄要AA制,維生要做東買單,相持不下,有點尷尬。維生看著我說:阿德,你說句話,你說怎么搞就怎么搞。我自然明白維生的意思,他想這桌謝師宴多年了,今日如愿,怎么能讓師傅掏腰包呢。于是我便說,哎,這樣,現在朋友聚會都流行AA制,我們聚會以后經常搞也要這樣。不過今天是第一次,又是在維生的地盤上,今天要給他個面子,讓他做回東,以后就讓他做召集人,堅決AA制,怎么樣?眾人紛紛附和說好好好,今天給維生一個面子,以后AA制。眾人都這樣說,郁兄也只好作罷,說:“好吧,那就下一次,一定要AA制哦!”<br> 然而,這一次他沒說準,下一次有,但他沒有了。一周后他突發心梗去世。<div> 參加完郁兄的追悼會,維生又把我們幾個拉到公司附近,還是那家飯店,還是那個包間,還是那些人,只是中間少了郁兄。眾人睹物思人,感慨萬千。維生說,幸好阿德那天說話起作用,我算是答謝了師傅一回。</div> 最后的留影,2019年5月15日 郁兄走了,默默無聞地走了。一個知青,畫上了他坎坷人生的最后句號。追悼會上沒有單位人出席,也沒有退管會的人出席,街道社區也沒有人來。在一個什么都由組織掌管的社會里,他就像一個流浪在路邊的孤兒,走得無聲無息。<div> 幸好他還有朋友,致悼詞的是一個街頭合唱隊的領隊,一個頭發稀疏的老頭,郁兄生前喜愛音樂常去參加他們活動,家屬找不到組織,只能把這老頭請來權當一回組織代表作致詞人。然而來的最多的還是40年前一起戰天斗地的農友,有6小隊的,藥水班的,還有28連會所的。</div><div> 不知是誰說的,說我們這代人最苦,長身體的時候遇上三年自然災害,上學的時候遇上文化大革命,工作的時候遇上上山下鄉,好不容易挨到改革開放可以放手大干了又遇上了講文憑,而人到中年身上擔子最重的時候又遇上下崗分流,老了老了又遭遇疾病纏身。</div><div> 我不知道這樣的概括對不對,但套在郁兄身上,還真確切不過,豈止是確切,簡直就是典型,苦也,我的兄弟!<br> 網上農友們在發歷次活動的老照片,我發現不只下鄉40周年的紀念活動是在郁兄的公司里辦的,還有20周年活動也是在他那兒辦的,那是我們歷次紀念活動中辦得規模最大也是最成功的兩次。而那兩次成功的背后,郁兄都作出了重要貢獻,他是功不可沒的。<br> 然而,50周年了他不在了,永遠不在了。我不知道屆時同學們歡聚一堂時有幾個人會記起他來,記起曾經有過這么一個人,一個臉上經常洋溢著孩子般笑容的,兩眼炯炯有神的,熱情奔放的同學加農友——郁惟驊。<br> 然,兄弟,我會記得你,會記得風風火火拉著皮管子在田間打藥水的你,記得在鍋邊與我搶食的你,記得在開河工地上裹著棉被索索發抖的你,記得在人民廣場一起散步時給我講上海新聞的你,記得你的眼神、你的笑容、你爽朗的笑聲,還有小河邊你那悠揚的琴聲。<br> 雁兒已經飛過,天空并無痕跡。我們所有人都會有這一天,走過時光隧道,消失在茫茫的天地盡頭,末了,在這個世界上,除了自己子女,恐怕很少還會有人再記得你。郁兄,你是不幸的,一生艱辛又早逝,但你又是有幸的,你雖然走了,卻留在我的心中,留在維生心中,留在眾多關心過你,曾與你一起在崇明大田里摸爬滾打過的同學和農友們的心里。<br> 有人說過,因為記得,所以存在。<br> 兄弟,你做到了。</div><div><div><br><div><div><br> 2021年11月14日</div><div><div><br></div></div></div></div></div> 我、盛承忠與郁兄,2008 <p class="ql-block">笑得這么歡</p> <p class="ql-block">2018年德和茶館,70屆部分同學聚會,那次郁兄是先走的,與大家道別時連說:下次叫我,下次叫我...然而,下次有,但你沒有了。</p> 干杯,兄弟! 雁兒已經飛過,天空并無痕跡 然,因為記得,所以存在。郁兄,我們記得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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