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color:rgb(1, 1, 1);"> 第二章 父老鄉(xiāng)親 </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color:rgb(1, 1, 1);"> 懷 念 鄉(xiāng) 親 </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color:rgb(1, 1, 1);"> 我的家是個貧苦的家,我的家族是個龐大的家族。說龐大,是因它人多,戶大,占據(jù)了村子的半壁江山。從村當中“臺臺”往上數(shù),永遠、永昇、永德、永林、永余、永和等一溜擺,都是我們的“自家人”。永昇老漢是永字輩的領頭大哥,從我記事起,他就已經(jīng)很衰老了。他的孫輩珍藏的200年前清時的契約文書,證明了我們的一脈相通。我們的一個某老祖宗,埋在留公塬上,每年的清明、十月一,族人們都會集體上墳祭祖,領頭的是永遠哥,清楚不過的是“分蒸饃”。那時,白蒸饃也稀罕,特別是在饃莊“繳”做的。據(jù)說,這是吃的老祖先的香火地。族里的公有資產諸如辦喜事的花轎、飾盒,辦喪事的抬杠、大繩等,都有專人保管,收取的租金年終按戶分紅。年長的兄長,如永遠、永余、永華等,熱心地為大家承辦公益事業(yè)。誰家有個紅白喜事,族人不請自到。哪個遇到意外事故,大家危困相幫,人多、心齊,召之即來,是村子里強勢的一族。 </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color:rgb(1, 1, 1);"> 小時候,隔壁院子是我常出常進的地方,幾乎天天。除了有我的玩伴松懷堂弟外,院子的伯伯、媽媽們對我都很好。六婆是我記憶中最年老的長輩,當時她已是耄耋之年。六婆并沒有生動的故事留給我,只是她滿目瘡痍的胸膛,常常讓我觸目驚心。從媽的口里我知道,那是一場浩劫給她留下的終生殘疾。 </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color:rgb(1, 1, 1);"> 那時,六爺?shù)娜兆蛹t紅火火,“四豁頭”的院子獨一無二。向來是樹大招風,家富招賊,他家自然成為土匪打劫的目標。一個風高月黑夜,賊人打著火把進了宅子,上房又揭瓦,“踩得房瓦嘎巴嘎巴響”,大人、小孩都鉆窨子躲了,留下六婆看家護院,權作應對。賊人搶不到財物便拿六婆煞氣,掃帚骨朵蘸上清油,一個慘絕人寰的燒烤逼供。我事后所看到的,只是一副布滿疤痕的胸膛,兩只乳房抹為一平。由于半邊身子的汗腺被破壞,夏天的六婆總裸露著胸襟,老人家肯定是酷熱難耐。 </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color:rgb(1, 1, 1);"> 印象中的父輩少有大富大貴,多為淳樸忠厚長者。二伯父克讓,無疑是祖輩眾多子孫中的佼佼者,作為長子的他,繼承了六爺?shù)淖鏄I(yè),亦農亦商地經(jīng)營著鋪子,一座氣派的大房,是為見證。廊子格的門窗精雕細刻,巨幅匾額高懸廳堂,古香古色的家具做工考究,屏風、中堂肅然在目。敞亮的高房大屋,小時常是我們躲貓貓的去處。 </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color:rgb(1, 1, 1);"> 農業(yè)社時,這里成了生產隊的倉庫。 </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color:rgb(1, 1, 1);"> 六伯父進益,是遠近聞名的接骨匠,寬厚仁慈,譽滿鄉(xiāng)鄰。八伯父進譽,體魄魁梧,說話辦事總是一副急乎乎的樣子,傳言曾是楊虎城衛(wèi)隊的衛(wèi)士,他老是蜷曲著左手無名指,疑似槍傷所致。九伯父進杰做過生意,當過掌柜,沒發(fā)過大財,卻遭過大殃,因一樁煙土生意失手,火急攻心而致聾。他聾得深沉,小孩子都稱他“聾爺”,我和他說話,亦離不開以紙筆做傳媒。他是我如父的老人,在部隊時,抵不住對他的思念,常常寫信問候。他知書達理,喜學好讀,一筆好寫,無人可及。血溶于水,十指連心。他雖移居塬楞,下河上工,常忘不了到我家看看。人老了,走路氣短,一步一哼唧,聽見院子的哼唧聲,就知道是九伯來了。十伯父進賢識文斷字,學究一樣的農人,平生最看不慣圣賢的書、字遭人踐踏蹂躪,路上揀片書報,也要塞進墻縫,“別”在高處。床頭屋腦常貼著“老吾老以及人之老”或“坐想常思自己過,閑談莫論他人非”之類的格言警句,我的啟蒙識字也從這里開始。五伯、七伯、九伯和我父親是一母同胞。五伯和五媽,獨居在半坡的那孔老窯,幾個堂兄都在旬陽縣做工,兩位老人相濡以沫,形影相吊,吃水、磨面都由我的父親常年照管,他(她)們是他如父如母的長兄和長嫂。五媽總是一副弱不禁風的樣子,耳朵、鼻孔老塞著棉球。腰不行,行走離不開拐杖,每到我家串門,媽都會送她到坡口的皂角樹下。 </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color:rgb(1, 1, 1);"> 在眾多的堂弟兄中,三哥永善父子兩代人跌宕起伏的悲喜人生頗具傳奇。他獨享了二伯父一份豐厚的家業(yè),日子過得獨領風騷。自古言道,家有萬貫,抵不住抽、賭糟踐。斯人已乘黃鶴去,大房一座空悠悠。未成年的孤子堪印,度過了一段母亡父喪,后娘受虐的恓惶日子。只是寄居在堂叔家后,才得以讀書成人,這個情深義重的叔父是黃鶴亭。峰回路轉,否極泰來,堪印的人生,自有人幫扶,隔壁的永天堂叔(我的大哥)憐念他的無依無靠,遂在周至給他介紹了一份工作。自此,春斌(堪?。┑娜兆恿祷鳎聵I(yè)和光景蒸蒸而上。當我常常聽到隔壁大房內充盈著的歡聲笑語,看到春斌子孫滿堂的融融親情時,總會感嘆偉人的一句名言:“世間一切事物中,人是第一最可寶貴的?!?lt;/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color:rgb(1, 1, 1);"> 我素以為,二哥永富是族輩弟兄中最有能耐的一個。他脾氣耿介,性格豁達,精明能干。只是人強命不強,老天往往作弄爭勝好強之人。在一次進山(旬陽)途中,不慎跌落進秦嶺山澗,保住了性命,卻摔折了腰骨。自此行走離不開拐子,落了個“跛子”的綽號。我對二哥的欽佩源于他的見多識廣,語言達練,上三皇,下五帝,他幾乎無所不曉。天陰下雨閑暇無事,大人小孩總愛在村當中(恩娃家門口)聚堆,這里是神侃閑諞的地方。在這樣的場合中,二哥往往扮演著重要角色,不到曲終人散,他是不會走開的。“無后為大”的封建倫理,也讓熟讀圣賢書的二哥常常黯然傷神。我和二哥同族又同宗,同一個祖父。長子長孫的他,自然會事事上心。1969年春節(jié),我第一次探家歸來,其時,我已提了干,是個年輕的軍官。二哥對我說:炒幾個菜,弄瓶酒,請弟兄們來坐坐。他的意思我明白不過,無非是認為我有出息,給先人爭了光,露了臉,顯擺一下。這種想法其實也無可厚非。不過,探家無事天天忙,等到想起來的時候,我該動身了,忽略了二哥的一番美意。等到我再次探家歸來,他已與世長辭。二哥其實是我們這一宗的大哥,大伯父的長子。大伯父育有四子,叫永富、永章、永銓、永恒,他們都在旬陽縣做著事情,我們習慣稱為“山里頭”。老大和老四后來都返回了原籍,老二和老三卻終于成了“山里人”,并且客死他鄉(xiāng)。我腦海里的一幅經(jīng)久不去的畫面定格在1952年的初夏,那是一個吃過早飯的時間,永章哥挑著一副剃頭擔子,二嫂跟著,他們是在回山里去的,鄰人們都出門送行??粗麄儽尘x鄉(xiāng)的身影,我的心里不是滋味?!吧嚼镱^”在孩童的眼里,那是一個崎嶇又遙遠的地方,他們靠著邊剃頭(掙盤纏)邊行走,猴年馬月才是個頭。記憶中的永銓哥(小名吉祥)長得人高馬大,連進我的家門都得彎腰,操一口濃重的“山里”口音,大嗓門,進哪個門都是人不到聲先到。我對他別有一絲敬畏,最后的一次離別大約是在1958年。他終于在旬陽縣落地生根,至死我未見過他。鶴亭哥,一個我敬重的兄長,村子的頭面人物。他能說會道,能打會算,器宇軒昂,樂于助人。從互助組、農業(yè)社到人民公社,他是不歇肩的村干部。村子的許多事情少不了他拋頭露面。紅白喜事,他還是當仁不讓的主持人,面面俱到的安排,滴水不漏的應承,總讓賓主兩悅。他執(zhí)言仗義,注重親情,我對他有償還不了的人情債。那年父親病臥在床,奄奄一息,我和三弟遠在邊疆,遂把身后諸事委托與他,他不負重托,事情辦得圓滿周到。母親的身后事自然又少不了他來幫忙。年老的鶴亭哥患了腦梗,每從城里回家,我總要和他坐坐,只是我沒有送他最后一程,心中常隱隱作痛。堂侄堪民給出的解釋是,出殯那天大雨如注,不便勞人。年輕的堂兄堂姐們也不乏事業(yè)有成者,玉生哥是村子第一代大學生,畢業(yè)后去了東北黑龍江的一個地礦部門,后移居山西。秀芳姐是第一個走出農村的女師范生,她酷愛繪畫,師從劉文西等名家,有不少佳作面世,舉辦過個人畫展,是咸陽市小有名氣的女畫家。如果說我和三弟永浩早年從軍,先后成為解放軍營、團職干部,當時尚屬鳳毛麟角的話;那么,堂侄黃護民晉升為炮兵師職干部,堪稱出類拔萃。</b></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color:rgb(1, 1, 1);"> 難 忘 老 父 </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color:rgb(1, 1, 1);"> 對過去的苦難,我記憶不多。家的以往主要是從母親的口中得知的。 </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color:rgb(1, 1, 1);"> 人常說,富不過三代,窮不過三代?!坝屯笭敗钡募业廊绾沃新錈o從說起。從我記事時起,我的家,還有伯父們的家,日子大都過得緊緊巴巴。據(jù)此推測,至少從祖父輩起,已經(jīng)走向了沒落。 </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color:rgb(1, 1, 1);"> “幸福的家庭都是一樣的,不幸的家庭各有不同?!保ㄍ袪査固┱Z)我的爸媽苦心經(jīng)營的,是一個千瘡百孔的窮家。爸是個苦命人,他生于清光緒31年(1906年)農歷七月初九日,他的苦命是伴隨著他的誕生來到世間的。聽姑媽說,奶奶臨終咽氣時,爸還吃著奶,這邊正忙著給死者穿老衣(壽衣),爸卻哭著爬到奶奶的懷里找奶頭。情急中,被人扔到了炕地下。爸是如何長大成人的,他的幼年經(jīng)歷過哪些苦難,我從未聽他提起過。不知是說不清,還是不堪回首,反正他把一腔苦水咽進了肚子,密閉了起來。有爹無媽的他,聽說是由長姊、長嫂帶大的。不識字肯定不是他的錯,吃苦受累肯定會纏著他。一個兄長在外經(jīng)營著小本生意,一個兄長在家領著家事,他的雙肩挑起了一個大家庭的生活重壓,那還是個饑腸轆轆的遭年饉的年代。既然上蒼賜給他一個受罪的命,他不下地獄誰下地獄? </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color:rgb(1, 1, 1);"> 父親弟兄四人,大伯(按家族習慣稱他五伯)早早地分家另過,據(jù)說是因為家事不和。其余三弟兄(七伯父、九伯父),一個鍋里攪勺把的日子維系到民國十八年(1929年)前后。 </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color:rgb(1, 1, 1);"> 弟兄本是同巢鳥,羽翼豐滿各自飛,分家乃是水到渠成的事。我的家據(jù)說是爸媽執(zhí)意要分的。事情的原委是:一個年關將近的臘月,爸到周至找做著生意的兄長,想給全家要幾個過年錢。熟料不但沒要到錢,還受到一頓奚落。忿忿不平的爸回來后,旋即要求分開另過。家分了,心也散了,弟兄倆從此結下了不解的“死結”,老死不相往來。不過,這并未影響子侄間的親情融融。 </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color:rgb(1, 1, 1);"> 分家時,我家分得了二畝半薄地和二間半廈房,這是媽常掛在嘴邊的話。從我記事起,一間廈房作牛圈,一間廈房住著哥嫂。其時,大哥在外當學徒。另半間房是土托木的房子,依托著廈房的山墻搭建,是廚房,也住著一家人。20平米的小屋,捉襟見肘的布局,我一輩子都不會忘記:鍋臺連著炕,占去了大半邊。另半邊,一把椅子靠著一個三條腿的小木柜(另一條腿下墊著磚塊)放置,挨著木柜的是案板。案板倒還寬展,只是拐角被老鼠啃了一個洞,灶邊蹲著一口半截水甕。盛滿了這些物件后,屋子中間只留下二尺寬的一個過道,轉個身都難。一張土炕擠著爸、媽、弟和我四口人。夜間,爸和我順著睡,頭朝著鍋灶頭,媽蜷做一團橫著睡,她的腿從沒伸直過。四口人合蓋一條千瘡百孔的破棉被。為盡著我和爸蓋,媽只能拉個被角捂著,懷里還摟著小弟。至于鋪麥秸、溜光席,家家如此,不值一提。我最嫉恨的是光屁股溜席,常被席篾扎著了屁股蛋,常翹起屁股讓媽拔簽。冰冷的炕面咯得媽胯骨生疼,成天勞累的她一到夜晚,便翻來覆去睡不著,還得不時地取尿盆。聽著媽一聲聲的長吁短嘆,我夸下??冢骸皨專任议L大了,給你買個氈,墊脊背。”就為這句承諾,媽心里很受用,曾學給同院的九媽、八媽聽,夸我:“自小就有良心?!蔽覜]有忘記這個許諾,只是兌現(xiàn)的時間推移到了20年之后。1969年,我從部隊第一次探親歸來,遍尋西安大街小巷,終于在西大街買到了一條羊毛氈。這條毛氈媽一直不離炕地舖著,直到壽終正寢,成了一件遺物。忘不了,在毛氈的一角還密針細線地補了兩塊銅錢大的補丁,那是燒炕烙的。 </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color:rgb(1, 1, 1);"> 我家的灶火邊蹲著一口半截水甕,半截甕是有來歷的。說是在分家時,幾家爭著要。甕高,半截子埋在土里,怎么也搬不動,用力也只掰下一塊甕邊。情急下,伯母便怒而砸缸,攔腰洞穿,甕成了個半截子。就為這,每次挑水,媽總要趴在甕邊瞧瞧,生怕水溢出來,本可盛五擔水的甕只能盛兩擔半了。這似乎是笑料一件,但農村里還有比這更有趣的呢,說的是有弟兄倆分家,為一根桿面杖,也會攔腰一刀,二一添作五。兄弟失和的薄情寡義,由此可見一斑。 </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color:rgb(1, 1, 1);"> 分家并未分走貧困。大哥又是在多災多難的民國十八年出生的,日子更加冰上加霜。為了養(yǎng)活一家人,我的父親在生死線上苦苦掙扎。他終年跑南山,鉆秦嶺,下安康、進旬陽,做著背糧、背鹽賣腳力的活兒,一年又一年。父親的肩膀頭扛著一座苦難的大山,任憑累斷了筋骨,卻怎么也沒個完。重重苦難,在他的嘴里只成了平淡的一句話:“(我)能把南山踏平了。”走一趟旬陽用7天,半月打一個來回,跑一次安康20天,記不清跑了多少趟,說不清熬過了多少年。只知道一滴汗水甩八瓣,滴滴灑在秦嶺的座座山梁上。常年和爸搭伴的是永遠哥,他倆是村子里出名的漢大力不虧的主兒,換了別人會嫌累贅,他們是一對最好的搭檔。有一年在翻越秦嶺時,父親跌落進了山崖,摔折了臂骨,是永遠哥背扶著上山,安頓好住店,趕回來報的信。媽的不知所措是必然的,虧得五伯父進忠和六伯父進益拉頭毛驢做腳力,遠足三百里進山救弟。六伯父是遠近有名的接骨匠。經(jīng)調治,又躺了半年多,爸始得痊愈。媽常常感念六伯父的救命之恩,常說給我們聽。別無報答的她,只得紡了幾斤(棉)花,做為酬謝。我的老家至今保存著的那副汗?jié)n斑駁的背架,是爸這段苦難生涯的見證。背架上的草索和磨得光滑的把手,凝聚著爸的汗水和辛酸。這副背架和我小時候喊的“山蠻子,背背子”的那種毫無二致。底座是個小木箱,可盛吃食,無非是幾個冷饅頭。上部是個穹廬似的貨架,背在身上如小山壓頂。瞅著它,我不由悲從中來。一年,清明節(jié)上墳,我把那副背架帶到爸的墳塋,披了紅,攝了影。睹物思人,我跪拜在父親的墳前,眼前閃現(xiàn)出他踽踽獨行在秦嶺山脊的身影。這副背架承載了一個家庭的苦難,讓一個貧困潦倒的家沒有陷入絕望,我們是背架上活過來的一家人。媽對這副背架自然情有獨鐘。她是善于保管古董的,把它高高地置于廈房的樓頂,稍有閑暇,往往手撫實物話當年。這個特殊的物件,應視作一件傳家的“寶物”。只是銹蝕斑斑又汗?jié)n累累進不得城的,塵封的老屋才是它的居所。 </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color:rgb(1, 1, 1);"> 因為這一絲情縷,我對安康、旬陽難以割舍,憧憬著重踏父親走過的路,尋覓那一段苦難生活烙下的印記。上世紀九十年代,單位組織春游,當開往安康的列車,跨過長長的浐河鐵路大橋,從我家門前一晃而過時,我看見了我家的房舍在火車的疾馳中震顫。這條鐵路線的大致走向和當年爸用腳板丈量的山徑大體一致。不過,人的腳印往往要比鐵路延伸得更長。當我徜徉在安康新城的街頭,這條有著三百年歷史,用石板鋪就的古街,條條巷陌保留著一排排的老客棧??粗鴾嫔?蜅?,我的心沉沉的,我凝思,我神往,我急切地東張西望:哪條巷陌是爸當年投宿的小店?哪個客棧容留過爸疲憊的身子? </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color:rgb(1, 1, 1);"> 旬陽縣也一直是我向往的地方。我想在那里尋覓父親的足跡,察看父親走過的路徑,感受父親當年的艱辛。這個愿望終于在2014年8月16日實現(xiàn)了。這天是個星期六,一大早兒子說是拉著我和他媽出去溜溜,當我們都上了車,他說去安康吧,酒店已經(jīng)網(wǎng)訂好了,這樣,不去都不行了。做派顯然有點強橫,但也算是兒子的一片心意。因為他知道我們不喜出遠門。當我們翻秦嶺,過柞水,經(jīng)鎮(zhèn)安,來到一個叫小河的地界時,我打問,此地經(jīng)不經(jīng)過旬陽。兒子說,想去就去。他知道,旬陽一直是我向往的地方。我們沿著一條不算彎曲的旬河順流而下。自走上這條秦楚古道,我的思緒就一刻都沒有平靜過。凝望旬河,聽流水喧嘩,我在尋思,逝去的河水是否還倒映著父親的身影,崎嶇的山路是否嵌鑲著爸的足跡。汽車在疾馳,車廂里的人在重復著一個不變的話題,是關于秦嶺和腳夫的。八十年滄桑,八十年風雨,當年爺爺為生計苦苦奔波,如今孫兒駕車思舊尋根。及至望見旬陽縣城,這個鎖在深山人少知的八卦城,終于解開了我的團團迷霧。我一直弄不明白,一座小小山城為什么會吸引南來北往的客,父親是這里的匆匆???。原來,這是一片山環(huán)水抱的富庶之鄉(xiāng),旬河水在這里彎來拐去,把個縣城割裂成一個形似“逗號”的別致小城。當我們沿山徑而上,站在山脊俯視縣城時,一個八卦形的輪廓清晰可見。倚在觀景臺的欄桿上,我的思緒如打開的閘門,波瀾起伏。兒子黃河則在旁指指點點,說哪是老城,哪是新區(qū),還說位于城邊的,那是一座廟。我的眼前浮現(xiàn)出父親背如滿弓的身影,在秦嶺山脊上苦苦跋涉,他正步履蹣跚地一步一步朝我走來。我想到,他背上的那座“小山”,自日出到日落天天不離脊梁,來馱鹽巴、布匹,去背糧米、山貨,個中的艱辛難以描述,心頭不由酸楚起來。看著我用紙巾擦拭盈眶的淚水,妻和兒子輕輕地走開了。 </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color:rgb(1, 1, 1);"> 暮黑時分,我們趕到了安康市區(qū)。 </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color:rgb(1, 1, 1);"> 望滾滾漢江東去,聽滔滔浪花拍岸,江河依舊,逝者如斯!爸平生對他歷盡的千般苦難很少提及,我聽到的只有一次。那是一個餓死餓活的二、三月,爸推了一車硬柴上焦岱趕集。雞啼上路,“爬一個大坡,肚子餓得咣咣響,腿啪啪地顫,幾陣子都拱不上去。爬在河渠邊,喝了一肚子水,緊緊褲腰帶,才一蹦子上去了?!薄_@幾句話刀刻一樣地刻在我的心頭,揮之不去。其實,這只是爸受苦受累的冰山一角,對于滴血的傷疤他從不愿觸及,也不肯輕易示人。這就是爸,他是一座默默的大山,是一丘渾厚的黃土,承載了無窮無盡的苦難。大哥有時也會憶及過去,在他的記憶里,最耿耿于懷的是做飯。媽頓頓只搟篩子大的一陀面,下到鍋里,給爸撈碗干的,給哥舀碗稀的,剩下的面湯不管有多稀,她自己只喝一碗。哥說,每每看見那陀面就來氣,氣得從搟面杖上抹下來,狠狠地摔打在案板上。</b></p> <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1, 1, 1); font-size:22px;"> 爸鉆秦嶺,下安康,度過了一段令人心碎的日子。也許是因為那次骨傷所致,接著他又開始了長工生涯,而且一熬就是13個年頭。長工雖苦,相對而言,比較穩(wěn)定,不用擔風險走山路,也不會讓媽擔驚受怕。主家是王家溝村的王永豐,我們兩家似乎還沾親帶故,他把我爸稱“一哥”(排行十一的簡稱),我則稱他為“永豐爸”。爸經(jīng)年在王溝扛活,以至于王溝的年輕人都以為他原本就是個王姓人。究竟是長工養(yǎng)活了地主,還是地主養(yǎng)活了長工?這個古老的話題,各有各的答案。提起這段日子,媽是這樣說的:給人家扛活,稍帶著把自家的地種了,還能用上人家的牲口。困三、二月,青黃不接,別的人家告貸無門,咱總能借出個一升半斗的救命糧。簡言之,應該感恩王永豐。1964年長安農村社教時,工作組再三動員爸檢舉揭發(fā)地主的罪行,因為在村子里爸獨享著“老長工”的名譽。但恪守“沉默是金”的爸卻一言不發(fā),這很讓工作組不悅。事后爸對人說:“咱不能空口說白話,說對不起人的話。”老實巴腳做人,憑良心辦事,是爸一輩子的準則。媽也常常念叨這一段的生活。那時,大哥還小,每天不管多晚,總要等到爸回來才睡覺,為的是爸會帶回一個熱蒸饃。做長工的爸每每端一碗飯,拿倆饃,蹲在門口吃。這是長工呆的地方。為了節(jié)省個一個饃,他多喝一碗稀飯,悄悄揣個饃在懷里。這個蒸饃遂成了大哥天天的奢望。</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1, 1, 1); font-size:22px;"> 人常說,風水輪流轉。七十年代中期,我探家歸來,永豐爸來我的家坐坐。那天,大哥也在家,過問老人的棺板、壽衣,顯示了一種人文關懷。永豐爸的回答卻出乎意料:“沒準備,輪不上。給娃們的媳婦、房子還都沒著落,哪能輪上我?我死了,卷個席片子就行了。”末了,又半是解脫半自嘲地說:“我年輕時耍錢、抽煙,把錢糟蹋扎了,老來受罪,這是報應?!蔽夷涣季?。難道這真應了那句“三十年河東,四十年河西”的老話么?</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1, 1, 1); font-size:22px;"> 媽常為命運鳴不平,會半是發(fā)泄、半是傾訴地數(shù)落爸:“出的牛馬力,吃的豬狗食?!边@十個滴血的字是發(fā)自內心的吶喊,也是真實的寫照。我的爸,的確像一個忍辱負重、不知勞累、不知疲倦的牛,他的一生正像文學大師魯迅說的,“吃的是草,擠出來的是牛奶、血”。做兒子的我們,不就是吮吸著父親的血汗、母親的乳汁長大的嗎?</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1, 1, 1); font-size:22px;"> 人,最忘不了的是苦難,最刻骨銘心的記憶是父母。媽訴說的以往常在我的腦海浮現(xiàn)。</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1, 1, 1); font-size:22px;"> 聽媽說,在我身前有過兩個姐姐,都因為窮,看不起病夭折了。說到這兒,媽總會沉痛地說:“都是沒錢治,活活給‘扛’死的!”。重男輕女是一根奪命的絞索,貧病交加是一把殺人的利刃。有了大哥這根“頂門杠”,爸就不把女娃子當回事,“保一個”(男娃)是他的底線。女孩有病,只能干耗著,眼睜睜地看著斷了氣。一個死去的姐姐是虎年出生的,和玉生哥同歲,是在牙牙學語的年齡沒了的。</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1, 1, 1); font-size:22px;"> 往昔的苦澀用現(xiàn)今的目光掃視,如同天方夜譚?!俺圆伙?,穿不暖”,似乎是對舊社會的綜合描述,它的內涵卻是不一樣的辛酸。孩童時的大哥白天會因為餓著肚子恨天長,夜晚則會因為黑燈瞎火而怨黑早。為了節(jié)省燈油錢,我家向來都是摸著黑吃飯,摸著黑睡覺的,媽也會摸黑串門子時“掐帽辮”。年幼的大哥甚至對燈為何物,亮有何感,不大明白。偶而的一次點燈,竟讓他喜出望外。清晨起來向人夸耀:“俺家夜黑點燈咧!”那時節(jié)用的是清油燈,燈油亦即食用油,一個小碗穿根捻芯,燭光如豆。飯菜里沒有一星油花,當然輪不上點燈熬油了。</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1, 1, 1); font-size:22px;"> 媽還常說,你們弟兄仨都是靠白糖泡蒸饃喂大的。缺吃少喝,媽自然就沒有奶水,對自己吃“燜蒸饃”的往事肯定沒有印象,三弟吃“燜蒸饃”的情景卻歷歷在目。雖說解放了,媽仍然沿用老方子。磨面時,收些高白粉,蒸幾個白饃,晾曬干了,掰多少個饃蛋,能吃幾天,她都心中有數(shù)。吃時用開水沖泡,再捂會兒,就變成了糊糊狀,加少許白糖喂養(yǎng)。我們弟兄都是這樣長大的。</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1, 1, 1); font-size:22px;"> 家里日子的轉機是在解放前幾年。那時,大哥在周至縣南大坪一家燒鍋坊學做生意,已經(jīng)混出點名堂了。有一年,他和一個叫“高鄉(xiāng)”的伙計,趕了兩頭騾子回長安夏收秋播。用大牲口耕種,對小戶人家來說,是令人眼熱的,也會帶來不小的轟動。聽到解放的風聲,有的人家急于傾銷土地,我們家卻開始了收買。當然,是零星的。地是命根子,這是爸媽一生認定的理。老人家一輩子為田所苦,為田所累,視田如命,我們兄弟三個的名字分別取為:春田、夏田、生田,都不離一個“田”字。愛田心切,可見一斑。為了致富,爸媽的日子依舊過得十分節(jié)儉,省吃儉用的糧食都用在了置地上。一年添上二、三畝,到入社時已經(jīng)由當初的二畝半地,增加到十六畝之多,養(yǎng)了頭牛,還和八伯父合養(yǎng)了一頭毛驢,老牛隔年還會下個牛犢子。爸媽終于過上了“二十畝地一頭?!钡娜兆?。買地置業(yè),歷來是頂榮耀的事。請客、吃飯,盤糧、締約,冷清的家門也會洋溢著少有的歡樂。最后,買賣雙方在中間人“恐口無憑,立約為證”的朗聲中簽字畫押。還真有點《白毛女》的味道,這是我親眼見證的一幕。只是買回的土地獲利甚微,有的只收了兩三料莊稼,就入社歸公了,無非是過了一把獲得土地的癮。近地、丑妻,歷來被視作“農家寶”,我家的土地除了位于尖角埋著爺爺?shù)亩€半祖業(yè)外,其余的都七零八落地分散在西坡溝、廟后頭、半鹼、陽坪和北嶺等地段,夏秋兩料,奔走于塬楞溝腦,十分不便。但爸認定了一個理:不怕不便,就怕沒有。有,就是最大的方便。大哥的前妻風琴嫂,是解放那年娶的,那時我才五歲。記得我常站在炕頭光屁股拍打著肚子,口念著“一打鐵、二打鋼,三打錨子、四打槍……”嬉鬧的情景歷歷在目。二十年媳婦熬成婆,媽37歲就當上了婆婆,妯娌中她是最年輕的婆婆。蒼天不負苦命人,夢寐以求的好日子得到了實現(xiàn),過得和人一樣了。</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1, 1, 1); font-size:22px;"> 我家日子的轉機,之所以來得快些,教子讀書無疑是爸媽這輩子最成功的投資。望子成龍,人同此心,毋分窮人富人。爸媽在食不果腹的困境下,含辛茹苦供子讀書,無疑具有遠見卓識?!澳盍藭乳L,有了本事是自己的”、“書裝在自己肚子里,別人借不去,賊娃子偷不走”,媽的這些“訓子經(jīng)”,我的耳朵幾乎被磨出了繭子。以至于我在看《大宅門》電視劇時,聽到香秀媽那一聲聲長長的“好好念書”的呼喚,就想起了媽?,F(xiàn)今有一句流行語:“再窮不能窮教育,再苦不能苦孩子?!蔽业故怯X得,這兩句話用在我爸媽身上合適不過。讀幾年私塾,可能算不上什么文化程度,但胸有點墨,總會“腿長”。憑這點優(yōu)勢,大哥16歲走出家門(那年我才出生),在熟人引領下,先在涇陽,后到周至,在私營商號學相公(店員)。到解放前夕,已經(jīng)混得有頭有臉了。解放初公私合營后,他又在當?shù)貐⒓恿私逃ぷ鳎蔀橐幻W教員。村子里在外面工作的人盡管不少,大哥總以只有他和黃進昌兩個是“國家干部”而自豪。多一把轆轤吊水,日子就會大大寬松,我的上學讀書也賴了大哥的資助供養(yǎng),我當沒齒不忘。</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1, 1, 1); font-size:22px;"> 知識改變命運,大哥改變的不僅是他自己的命運,還有一個家庭的命運。</b></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color:rgb(1, 1, 1);"> 牢 記 母 恩 </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color:rgb(1, 1, 1);"> 經(jīng)歷了新舊社會冰火兩重天,爸媽常常感念新社會的好處,忘不了舊社會的苦難。也可能是苦怕了,勤儉節(jié)約,省吃儉用,成了媽一輩子改不了的習慣。 </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color:rgb(1, 1, 1);"> 人常說,年好過,月好過,日子難過。一百家日子會有一百種過法。媽的省吃儉用在村子里是出了名的。她過日子的細微末節(jié)都給我打上了深深的烙印。這里,我想實錄幾件。 </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color:rgb(1, 1, 1);"> 鏡頭之一:“耳畔常聞機杼聲”。媽手搖紡車、飛梭織布的身影常在我的腦際浮現(xiàn)。 </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color:rgb(1, 1, 1);"> 一盞油燈,一架紡車,媽盤腿打坐在紡車前,一手搖動紡車,一手接續(xù)棉捻,條條棉線便會像春蠶吐絲般緩緩抽出。紡車扭啊扭,燈光閃啊閃,我睡一覺醒來,紡車還在搖;再一覺,睜開眼,紡車還在響。我會心疼地央求:“媽,睡吧,睡吧!”媽嘴里答應著,卻仍紡到半夜,甚至紡到雞叫。傍晚時分,我也會趴在油燈旁,一邊聽著吱吱扭扭的紡車聲,一邊咿咿呀呀地念唱本。那是一出《五典坡》的老唱本,不認識的字,我便會用“啥加啥來啥加啥”搪塞。光陰荏苒,隨著那間老屋的坍塌,紡車和織布機已在一片頹墻廢墟中寂寞閑置。每每望見,我都會既親切又心酸。這部織布機陪伴著媽度過了寒冬,熬過了酷暑,織出了單衣和棉被,織出了希望和溫暖。紡車見證了媽的辛酸,滲透著媽的汗水。我們這個家如果一半是爸用背架背出來的,那么,另一半就是媽用紡車紡出來的。一家人無論是穿的、戴的、鋪的、蓋的,還是冬的、夏的、單的、棉的,青一色的“粗布牌”。我甚至膩歪了粗布衣衫,眼氣人家的洋布制服。一件對襟的藍洋布衫成了我的“品牌形象”,以至于老同學相見,都從這里說開去。有一次春臨中學召開家長會,爸破天荒地參加了,回來給媽的“匯報”是:“就咱娃穿得舊,就咱娃上臺講了話?!彼傅氖俏掖韺W生的講話。我曾想穿雙短腰襪子,磨唧許久,也未能如愿,直到當兵出走。我平素穿的是那種沒過膝蓋綁個繩繩的長腰襪。唯一的一件制服衫還是穿嫂子的,引起同學們的竊笑,我卻莫名其妙,覺得這不挺好嗎。 </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color:rgb(1, 1, 1);"> 媽不但能織會紡,還能集染、漿、裁、剪于一身。白布不耐糙,媽會買來膏子(染料)自己染色,也會用石榴皮甚至連水潭里的淤泥也可染色。一遇到染布,她的一雙手好長時間都是帶色的。一家人穿的雖是粗布衣,但在媽的調理下,都會“洗得凈凈的,槌得硬硬的”。門道里的一塊槌布石,時常發(fā)出清脆悅耳的槌擊聲。媽的裁剪手藝也較別人高出一籌,伯母、嫂子們常會拿著布料、衣樣來,請她剪裁,在人們眼里她幾乎無所不能。 </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color:rgb(1, 1, 1);"> 媽這一輩子鐘情于織布紡線,小小織布機是她的人生大舞臺。日子過好了,她仍然身不離機,手不離梭。在那個一切憑票證的年代,布證的身價與日俱增,粗布補充了穿衣緊缺的狀況。我家的細布、花布、格子布樣樣不缺,還有籠布、抹布甚至辦喪的孝布,她都預備得停停當當。媽沒有留下任何遺物,唯一的是一塊細密的格子布,上邊有一道一道的藍格子。這肯定是她在七十年代末期的“封機”之作。那是1985年的初夏,我們舉家搬到西安前,老人家鄭重地交給了我。我明白:這是紀念,也會是一件遺物。另一塊她說留給姨母,那是她唯一的體己。 </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color:rgb(1, 1, 1);"> 這塊格子布至今靜靜地躺在我的箱底,對媽的思念也深深地壓在我的心窩。 </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color:rgb(1, 1, 1);"> 鏡頭之二:每回老家,當我佇立在坑坑窯崖畔,面對著那半是坍塌半是裸露的半窯“刈子”時,我的心緒總是難以平靜,媽苦苦地、執(zhí)著地“刷刈子”的情景時時浮現(xiàn)。 </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color:rgb(1, 1, 1);"> 刈子即柴屑草末,是冬天煨炕的燃料。 </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color:rgb(1, 1, 1);"> 一粥一粟,當思來之不易。 媽把這一古訓運用得淋漓盡致。居家過日子,要吃要燒一樣都不能少。媽的節(jié)儉從拉風箱桿開始。她一輩子圍著灶臺轉,掌管著柴米油鹽,她坐在灶門前,拉動風箱桿添柴撥火的情景成了我終生揮之不去的印象。即使她日后使喚上了兒媳婦,風箱桿的權力卻始終不肯交出。在她看來,方寸灶門,節(jié)柴(財)之道大有講究:如何添柴、怎樣投放,觀火候、拉風箱,都要恰到好處。她常說,飯少吃一口不要緊,柴少添一把水不開。媽看不慣的,是那種瞎子燒火靠風箱,“撲噠撲噠”冒黑煙的做派,說不知有多少柴禾,都從煙筒冒跑了。 </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color:rgb(1, 1, 1);"> 媽過日子的精細是出了名的。細水長流,未雨綢繆是她始終如一的信念,“當在有時思無時,勿在無時想有時”是她常說的話。她把“節(jié)儉”發(fā)揮到極致,把“仔細”運用得純熟。萬事“舍不得”是她的痼疾。一把柴,一滴油,一根針,一條線,會樣樣在心。聽說過這樣的一件事。一次炒菜,媽“失手”把油倒多了,讓她好心疼。就往瓶子折,一鏟又一鏟。豈不知,眼神不好,瓶口又小,油全淌到了鍋臺上了,讓人啼笑皆非。我家住在公路之側,和生產隊的大場毗鄰,夏收秋藏,曬麥碾場,總會有許多的糠秕、柴末散落在場邊地角,藏匿于旮旮旯旯。上下過往的村人誰也不在意,唯有媽看不慣白花花的柴屑遭人踐踏,她把這些碎柴爛末掃集在一起。幾年下來,竟也堆集了有半窯之多。這些細微末節(jié)無不滲透著媽的心血,流淌著媽的汗水。我沒有看見過媽佝僂著身子,貓腰駝背清掃的情景,但我知道,那不是一件輕松的活兒。小時候,我常在北頭崖“刷刈子”。為啥要用個“刷”字?那是因為枯枝敗葉藏匿于雜草縫隙,非掃帚“骨朵”用力掃不可。刷了又刷,掃了又掃,揚了又揚,還得“揀了又揀”。揚,是那種雙手掬起,高高地拋向空中,使碎石、土蛋自然分離的“拋揚法”。我家墻腳堆積著的鐵絲、繩頭之類,就是媽在燒鍋時分揀出來的。我雖沒有看見過媽汗?jié)褚律馈⒉铰钠D難的身影,但聽當著學校老師的仲民告訴我:“你媽跪著,一把一把地摳,一筐一筐地攬,下工的人還幫她提。”我為之動容,為之心碎。母親以古稀之齡,孱弱之軀做如此不屑之事,苦為何來?那是因為她經(jīng)受過太多的人生熬煎,閱歷過許多的臨終苦痛。不言自明,她是在為自己的“后來”悄然地做著準備,怕在臨老時腿腳不便,病臥在床,遭炕冷席涼之罪。 </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color:rgb(1, 1, 1);"> 命運往往捉弄命苦的人。一向殫精竭慮、瞻前顧后的媽,怎么也不會料到,她臨終的那一刻,竟會來得那樣地猝不及防。既無酷暑盛夏的煎烤,也無寒冬冷夜的折磨,僅僅幾十個小時就撒手人寰,溘然長逝! </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color:rgb(1, 1, 1);"> 母親化作清風去,空留刈子枉嘆息。 </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color:rgb(1, 1, 1);"> 思緒至此,又一件往事涌上心頭。 </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color:rgb(1, 1, 1);"> 1985年,三弟在西安安排停當,把老屋托人看管,接媽進城。舉家搬遷無疑是件挺轟動的事兒,鄰居、鄉(xiāng)親不少人前來送行。媽走出屋門跨出那扇柵欄門時,見腳下一根柴棒子,仍像往常一樣,彎腰拾起,悄然轉身,然后,顫悠悠地送回到大門以內。這個動作她做得是那樣地嫻熟、自如,似乎她等會兒就能回來。周圍的人都清清楚楚地看見了。只是誰也沒有料到,就是這個不經(jīng)意的動作,竟是媽這一生的完美謝幕。一年后的一個初冬的黃昏,當媽掛著氧氣袋被護送回家時,已經(jīng)是氣若游絲,奄奄一息,呼不言、叫不醒了。從此,村子里多了一句勸人醒世的話:“啥都想開點,甭學夏娃他媽?!蔽抑?,其潛臺詞是:一根柴棒子都舍不得,留下高房大屋也枉然。 </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color:rgb(1, 1, 1);"> 是的,“活著省吃儉用,死后啥也帶不走”雖是一句老掉牙的話,可誰都難以跳出這個圈子。看今日之我曾經(jīng)的家園:舊屋破敗草封門,可憐父母辛酸淚。 </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color:rgb(1, 1, 1);"> 鏡頭之三:每當我靜坐、凝思、神往時,眼前總有一堆又一堆的破舊棉絮若隱若現(xiàn)。一年一度的入冬前,媽總要添衣?lián)Q被。每到這個時節(jié),媽總是在調理著一堆堆的破舊棉絮。那些從被套、棉衣內掏出來的棉絮,像一張千瘡百孔的漁網(wǎng)。抖一抖,會落下一堆核桃、彈球般大小的棉團。媽的任務就是修復這張“漁網(wǎng)”,把棉花蛋蛋復原成片片棉絮。那些天,她會天天坐在草墩上,又撕又捻。直撕得腰酸背痛、眼花繚亂,仍難理出一個頭緒來。真的是“斬不斷,理還亂”!整天在一堆棉花蛋蛋里翻來倒去,也許連她自己都覺得煩。和媽做著同一道“習題”的,還有隔壁的十媽,見天端著個筐筐過來陪著。只是十媽的工程遠比不上媽的浩繁和艱巨。媽的那雙厚厚的、略微凹陷的大拇指甲,似乎是專為撕棉絮長成這樣的。媽的雙手總能把渾圓的棉花球球撕得薄如蟬翼,如同片片雪花。每逢這時,我家的篩子、簸箕、蒲籃都盛滿了摞得高高的棉絮片。接著的任務是填充,“拼地圖”一樣地填充。那些摞起來的棉絮片像一幅幅的省區(qū)地圖,周邊殘缺不全,媽得照著衣樣、褲樣,一層一層地填充成衣褲圖樣。那是一件挺細致的活兒,媽做得相當認真:真是“薄薄手中棉,片片慈母心”。拍拍,壓壓,再碾碾。一拍一壓之間,寄托著母親的一片深情。為了暖和,也為了幫襯,有時中間也會夾上一層新棉絮網(wǎng)住。至于被套就沒那么幸運了,名副其實的“百衲被”,挨到寒冬,自然會有“布衾多年冷似鐵”的感覺。 </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color:rgb(1, 1, 1);"> 我就想不通:地里明明種著棉花,蓋一床暖和的新棉被,咋就這么難?其實,媽是把新棉花都用來做了織布紡線線,輪到縫衣做被,就只好零零碎碎地窮將就了,是謂“新三年,舊三年,拉拉扯扯又三年”。這使我想起了“買鹽的喝淡湯,買涼席的睡光床”那句民謠。媽演繹的是她那使人忘不了的過日子“經(jīng)”。 </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color:rgb(1, 1, 1);"> 銘心刻骨的記憶,揮之不去的身影,無論我走到哪里,都如影相隨。讓媽和棉花蛋蛋告別,給老人家換成暖暖和和的棉衣、棉被,是我的一樁夙愿。以后,我每次探家,棉花、網(wǎng)套是兩樣“必帶”。加之,新疆的長絨棉盡可成全我的孝心。 1969年春節(jié)前,當我離家7年,頭一次享受探親假時,除了葡萄干、肥皂之類,就是兩個4公斤的網(wǎng)套。下了火車,夜宿東八路省軍區(qū)招待所,第二天清晨,踩著冰雪趕路,不承想滑了一跤,胸前一個大提包,背后一個大背包,兩件重物在肩,壓得我坐在地上動彈不得。虧得一位上班的大嫂拉了一把,才站了起來。冰雪天,開往市郊的58路公交車停運,只好把行李寄存到家在端履門的戰(zhàn)友高林的家。第二天,當我攜妻來取時,在緯十街倒車后,對著兩個用氈子包裹著的網(wǎng)套,竟然束手無策。當然,里邊還夾裹著雜七雜八的東西,死沉!只好像東北人拉雪橇一樣地拖著,緩緩而行。拉到等駕坡,借力南岸子鄉(xiāng)黨的架子車,才得以到家。以后每次探家,這兩樣必不可少。1982年冬,借送兵探家之機,我又帶回20公斤棉花。當我照例先給媽留下一份時,媽的一聲“不要了”竟出乎我的意料。媽說夠用了,我便滿足了。其實,我心知肚明,媽的那只時時鎖著的大柜,除了一床又一床的棉被,別無貴重之物。媽更像個老管家,看著門戶,掌管著一串鑰匙,柜里裝著一床床的棉被。無論誰回來,一人一床。她要的就是這種舒心的滿足。 </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color:rgb(1, 1, 1);"> 我總忘不了媽的一雙手,更忘不了那一對大拇指。媽的手是一雙粗糙的手,干巴又布滿了溝紋。媽常說,女人手小抓綢緞,手大刨食吃。如此看來,媽生就是吃苦受罪的命。這雙手做吃做喝、織布紡線、屋里地里、篩篩簸簸,一輩子都沒有閑暇的時刻。媽的一對大拇指,上面是兩片近乎畸形的指甲。指甲蓋深深地凹陷進去,能盛幾滴水,能容幾粒米,指甲向上翹著像個微縮的“盆地”。媽還老說她的指甲好,扣扣掐掐的方便。豈不知媽一輩子的吃苦受累,都在這對指甲打上了深深的印記。按照現(xiàn)代營養(yǎng)學的說法,指甲飽滿而光滑是營養(yǎng)良好的標記,媽的這雙指甲卻沉淀著苦難的印記。至今想起媽時,總忘不了她的一對大拇指。</b></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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