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序一)</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蒼山殘陽悟人生</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永毅文集《往事悠悠》序</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方家駒</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大約6年前的一次高中同學(xué)聚會上,永毅悄悄地告訴我,退休了,閑來無事,準(zhǔn)備寫回憶錄呀。我心里一動,口里隨即表態(tài):你完全有這個條件和能力,莫遲疑,趕緊寫;需要幫忙的時候,我義不容辭,全力以赴!我倆會心地一笑,緊緊地握了握手。其他同學(xué)正在興奮時,大呼大叫著:“你們干啥秘密勾當(dāng)了?快來喝酒呀!”我們應(yīng)答一聲,也就沒有往下深談了。</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上星期,2014年8月15日,永毅將厚厚的一摞A4紙,多達(dá)500頁、約30萬字的文稿整整齊齊地拿來了。他要我?guī)兔Φ氖虏凰愣啵犬?dāng)首批讀者,然后寫一篇序(其實說是“讀后感”更貼切)。秋日已臨,炎熱不再,我便懷著急迫的心情,幾乎是一口氣讀完。所得感受一言以蔽,說“滿意”顯得輕飄飄了,更多的是震撼,是感動,是自愧不如,是深長而思之!實話實說,和留名青史的人杰相比,永毅屑屑不足道也,那些人在青壯年時期就業(yè)績累累,晚年有暇、有力、有資本、有發(fā)表欲了,就大寫其自傳、正傳或別傳(有的請人代筆)。但永毅無愧于一個大寫的人,他半個世紀(jì)以來,竭盡全力完成了求學(xué)時做好學(xué)生、進(jìn)部隊里當(dāng)好軍人、轉(zhuǎn)業(yè)后無愧好公務(wù)員的人生目標(biāo)。這是一段漫漫征程,永毅同樣走的是一條光明道,一條五彩路。退休后則成了一介草民,一個個頭不低、身心兩健,只是在人海洶涌中容易被淹沒的尋常老漢。最為可貴的是,此時的他再度發(fā)力,做了每個草民老漢都可以做、但絕大多數(shù)草民老漢做不了的事情——為自己著書立傳。這難道是輕而易舉的嗎?否。我們可以想見,他一旦下決心坐在電腦前敲字,必定有這樣那樣的困難。說什么“倚馬可待”,說什么“一揮而就”,那畢竟是被文學(xué)語言夸大了的傳說。但我們感悟得到,永毅決不是那種在平地上伸伸手、踮腳在空里夠一夠,夠不著就勢撒手認(rèn)輸?shù)慕巧K_始就知道自己是干什么的、得用多少心力來干這件事。如今終于用7年的時間出色地完成了給自己布置的一道作業(yè)難題。就此,也值得我們來點贊一個:好樣的,永毅!</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我和永毅僅高中同學(xué)兩年,但保持了50多年的親密關(guān)系。高二結(jié)束時,他報名應(yīng)征入伍。當(dāng)時我們都不理解:作為全校有名的品學(xué)兼優(yōu)學(xué)生,憑基礎(chǔ)、憑努力,考上大學(xué)是沒有問題的,但他竟然“大江歌罷掉頭東”,一記長鞭便甩往遠(yuǎn)在天邊的新疆阿克蘇。從1962年到1985年,他用23年的寶貴光陰在人民解放軍這座熔爐里自覺鑄煉,用心力詮釋著中國現(xiàn)代式的“鋼鐵是怎樣煉成的”廣泛涵義,并交出了一份獨特而體面的答卷。轉(zhuǎn)業(yè)后,他回到西安,進(jìn)了環(huán)衛(wèi)部門,這是一個人人離不了、但又未必能理解的“冷門”。他很快潛入新的領(lǐng)域,顯示了自己的張力、韌勁和親和力,當(dāng)了一名埋頭苦干、一心為民辦小事和實事的“芝麻官”,顯示了和貪官污吏、官迷們的根本區(qū)別。直至2004年,他才踏實從容地離開了工作崗位,畫了一個圓滿的句號。這六七十年,說簡單也簡單,他的人生不過就是打籃球的“三步上籃”——一步上學(xué),二步入伍,三步從政。他的閱歷用哲人的話來說是“無話不可對人言”;但似乎也無須長篇大論。讀其書等于聽他慢言細(xì)語的心理告白,你不能不感到,人人皆有說不盡的故事,一旦開張便有似天方夜譚。從這個意義上說,黃永毅的《往事悠悠》給人生教科書的書架上増?zhí)砹怂囊粌浴耙棺T”,其分量不失厚重。</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我實在佩服永毅的強聞博記,60余年的事情竟能記得如此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包括全文的框架,也包括故事的每一個細(xì)節(jié)。我曾問他是否記有日記,且數(shù)十年從不間斷。他笑說哪兒有啊,不就是一旦開個頭就一點一點想起來了嗎?我不由得驚呼:蒼天啊,大地啊,人和人的區(qū)別,怎么就這么大呢?老天怎么就這等偏愛他呢?相比之下,我就經(jīng)常忘事忘人,夠得著的也說不細(xì),令人懊惱的健忘癥!雖然我對“記憶”缺少研究,但也知道,人之“有心”或“無意”是記憶水平的表現(xiàn),除了生理因素外,還有心理原因。就多數(shù)人、多數(shù)場合而言,心理、心態(tài)是最重要的,也是可以把握、可以調(diào)理的。在此,我不能臧否人物,我只能說永毅的記憶能力本身就很強,保存得又很好,發(fā)揮得還超好。他的五官——鼻目口舌耳,幾十年有效地儲存和吸收著大量的信息,但既不是一盤散沙似的,也不是“狗熊扳苞米”式的;它們經(jīng)過大腦的加工整合,具有高度的概括性和綜合性,使之成為一幅幅立體的畫面、一個個完整的思想。既能長期保存,又可靈活使用。通讀文集,你不能不被永毅一生涉獵的廣闊生活視野所吸引和傾倒。他真是一個有心人??!洋洋數(shù)十萬言中,包容著無數(shù)的信息。作者像村里最年長、最有見識的長輩,在大槐樹下對后生娓娓而談,但凡掌故、風(fēng)俗、來龍去脈、著名人物,都一一談及了,你的身子不由自主地隨之貼近,你的見識隨之升高。又像極了從山外游歷歸來的資深學(xué)者,在講臺上向?qū)W生們宣講著見所未見、聞所未聞的事物,包括其現(xiàn)象、實質(zhì)和規(guī)律,使聽者“不出門而知天下事”。雖然他并不泛泛說教,只是以自己童年至老年的經(jīng)歷毫無保留地告人,但因為全是木板釘釘?shù)膶嵤潞褪聦?,所以令人興味盎然,絕不感到枯燥。又因為他始終飽含深情和激情,所以極容易引起共鳴,使得一曲《陽春白雪》后面必有眾人以《下里巴人》相和。我讀完這本書,第一個感覺就是30萬文字不是艱辛地“拔”出來、“碼”起來的,而是如涌泉,如光閃,從源頭處自然地流淌過來、速遞過來的,正像白居易聽琵琶曲:“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語。嘈嘈切切錯雜彈,大珠小珠落玉盤?!边@樣一來,他的所有故事都有了不可克隆的獨特性,他的人生也有了典型的認(rèn)識價值和教育意義(盡管不是他的寫作目的)。我不否認(rèn)永毅在掌握素材方面的得天獨厚,但我更嘆服他長期練就的注重觀察、積累、分析,終至于厚積薄發(fā)的功夫。</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我還羨慕永毅思維的瀟灑而縝密?!笆虑椤焙汀笆吕怼睔v來都是記敘文的寫作對象,“事”無論大小,只要發(fā)生過,就是一種客觀存在,不以人的意志為轉(zhuǎn)移,因此,時間、地點、人物,事情的開頭、經(jīng)過和結(jié)局,是我們教科書常說的記敘文“六要素”。但凡事又不可無理無情,一定意義上,“理”和“情”是“事”中附著的主觀意識,即思維,包括思維過程和方法。任何人的表達(dá)能力最終體現(xiàn)于思維水準(zhǔn)。永毅的思維是科學(xué)的、活躍的,又是嚴(yán)謹(jǐn)?shù)?、生動的。他的文章不短,但不顯冗長,一個重要原因就是他表達(dá)的“事”是與“情”“理”同存并茂的。每個人的人間歲月都是一天天捱過來的,事情也是一點點展示的。事有首尾,理有因果,情有正邪。一本好書必有一條思維的主干,然后才分叉,才枝繁葉茂,它們之間相互不矛盾,不中斷,不無端迂回,這才能顯示出思維成熟的威力和魅力。永毅的這本書無疑做到了。不僅如此,他非常注意在前因后果中具體記敘、描述事件,同時恰到好處地將自己的感受和情感加以抒發(fā)。瀟灑卻不失縝密,真切而不隨意妄斷。本書的主線就是“我的6個10年”,大事小情貼緊這條主線,順理成章地展開,水到渠成地收攏。讀者不用費多大勁,就可以心悅誠服地跟上作者走。同時,他的感情是那樣的真摯、懇切,喜怒哀樂,躍然紙上。對父母親、對鄉(xiāng)親、對戰(zhàn)友、對至愛、對兒女,全是說事時抒發(fā)情懷,歸納至理,決不矯揉造作,文過飾非。其效果是明顯的,一定會打動“心有靈犀”的讀者,“心太軟”的讀者估計還會陪著作者傷心流淚。唐代文學(xué)家韓愈認(rèn)為“文如其人”,評價文章就是評價一個具體人生產(chǎn)的精神產(chǎn)品。這是一項復(fù)雜的工作,三言兩語還真說不明白;但我同意韓愈的看法,由文能見人,由人必識文。這總是一條至理,是衡量質(zhì)量的最低要求,也未必不是最高標(biāo)準(zhǔn)。</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我喜愛永毅文筆的流暢而優(yōu)美。在學(xué)校上學(xué)時,永毅就是班干部,一直當(dāng)?shù)街袑W(xué)學(xué)生會主席,口頭筆頭都來得;出了學(xué)校以后當(dāng)過文書、干事,鍛煉機(jī)會常常有;即使后來走上領(lǐng)導(dǎo)崗位,也是有影響、有名氣的“一支筆”,許多材料都是他自己動手,決不一味依仗他人。百煉鋼化為繞指柔。寫作是一門修之不難、成功不易的技藝。我雖然不是作家,但多年在對中學(xué)生的寫作教學(xué)中翻山越嶺,感受頗多。我以為永毅的寫作能力經(jīng)過長期的鍛煉,已經(jīng)遠(yuǎn)遠(yuǎn)超越“筆桿子”、“翰林學(xué)士”的水平了。無須諱言,他當(dāng)然寫過難記易忘的許多報告、經(jīng)驗、講話等應(yīng)景之作,但這本書中卻全然沒有人們習(xí)以為常的“黨八股”的痕印。他的文字通順、連貫、得體、準(zhǔn)確、鮮明、生動,好文章的標(biāo)準(zhǔn)無不具備。永毅的成才也許原因很多,但這本書至少表明,在不良風(fēng)氣甚囂塵上的日子里,他沒有被污染,他憑借天良和覺悟,進(jìn)行過力所能及的抵制。唯獨如此,在思想松綁后,他才能身心愉悅地“我手寫我心”,他的優(yōu)美的文筆也得到充分的展示。這一點決非“科班出身”、缺少免疫力的人可比。如若不信,只需讀讀他的貫穿全書的寫景文字就能得到證明。他用優(yōu)美的散文筆法演繹了“江山如此多嬌”的“如此”二字。</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說到這里,我油然想起偉大的政治家、軍事家兼杰出的詩人毛澤東在戰(zhàn)爭年代寫的那首詞《憶秦娥·婁山關(guān)》來了。詞的下闋為:</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雄關(guān)漫道真如鐵,而今邁步從頭越。從頭越,蒼山如海,殘陽如血。”</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這幾句詩,人、事、景、物、情、理件件具備,而且是水乳交融的,從不管哪一個角度都能引出無窮的美的聯(lián)想。大凡這個世界的“美”,無處不有處處有,雖然個性鮮明,各有所愛;但更普遍、更壯闊的美總是綜合性的。尤其是人生這大部頭書,對有志并終生踐行者而言,那是描繪壯美人生的專著,豈是幾個簡單的模式能囊括的!又豈是一堆堆砌的形容詞或你抄我抄的文字夠應(yīng)付的!永毅的一生無意張揚,但讀他的這本文集,一定會使許多同齡人看到自己在共和國的大地上和史冊中的“曾經(jīng)”:他們曾經(jīng)創(chuàng)業(yè)艱難,失而復(fù)得;曾經(jīng)風(fēng)雨飄搖,積重難返;但重要的是他們終于重新認(rèn)識了自己的使命,認(rèn)定了民族和國家的振興之路。世上沒有完人,但從來不少承前啟后的好人和真人。他們書寫的歷史最能啟迪那些條件優(yōu)越、在蜜罐里泡大的后來者。最起碼的是,能讓他們在往前看、向錢奔的同時,也能轉(zhuǎn)回身,認(rèn)識和辨析一番,不忘人生的長遠(yuǎn)目標(biāo)和個人的歷史使命,從而在“蒼山如海,殘陽如血”的大背景下,聽到一聲長嘯后總能奮勇出擊,盡力拼搏。這才是時代需要的真壯士和和青史留名的好男人啊。</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呵呵,說了不少了,盡管言猶未盡,但我告誡自己:不要忘了囑托,不得喧賓奪主。我這就閉嘴、擱筆了啊,永毅。</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 2014年8月20日完成)</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注:方家駒,陜西省中學(xué)語文特級教師;陜西省勞動模范;全國“五講四美、為人師表”優(yōu)秀教師; 全國中小學(xué)優(yōu)秀班主任;鐵道部優(yōu)秀教師。)</b></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序二)</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濃墨重彩譜心曲</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容嘉謨</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永毅的“大作”我不是一口氣讀完的,是分幾口。因為他邊修改著,我邊品讀著。我覺得一口比一口來勁、提神。寫得好,老黃,給你點一個贊!</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我和黃永毅同志是同年入伍的戰(zhàn)友。1962年夏天,我們同被一列悶罐車?yán)叫陆囊粋€火車小站,后又換乘汽車走進(jìn)了阿克蘇軍營。幾十年來,風(fēng)風(fēng)雨雨,分分合合,我們走過了半個世紀(jì)的路程。在步兵11團(tuán)的那段歲月里,我們同在團(tuán)部機(jī)關(guān),我做著司令部參謀,他是政治處干事。也許是領(lǐng)導(dǎo)有意,讓我和他有過許多的“在一起”:我們一起下連,一起拉練,一起“支左”,一起執(zhí)行緊急任務(wù)。肚子餓了,也會一起悄悄溜到連隊打個牙祭?!爸ё蟆睍r,軍代表被學(xué)校造反派掃地出門,半夜了,我等幾個人找到他所在的那所學(xué)校借宿;部隊拉練翻越天山,夜晚宿營我倆鉆一個被窩,互用身子抵御著嚴(yán)寒??赡苁沁@種甘苦與共奠定了我們不同尋常的友誼,見不到面會想念,見了面少不了先調(diào)侃、戲謔一陣,這可能就是那種純粹的戰(zhàn)友情誼。</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說起永毅的作品,我是門外漢,談不上評價。但我知道,他的文筆原本就不錯,在政治處眾多的“筆桿子”中,他是得力的一個,領(lǐng)導(dǎo)常委以重任。不過,以前都是給人作嫁衣裳,這回輪到寫自己了,他定會用心給力,仔細(xì)打造??此摹锻掠朴啤?,我覺得,他寫幼年的童趣天真,寫鄉(xiāng)情的情深義重,寫父母的恩重如山,寫軍營的生龍活虎,寫拉練的氣勢如虹;翻越天山的艱苦卓絕,邁上阿里的險阻重重,一筆筆都栩栩如生,力透紙背。其中的許多往事,我們是一起身臨其境,一起走過來的。他寫得逼真、生動,讀起來饒有興趣,回味綿綿,把我也帶進(jìn)了對往昔眷戀的長河之中。</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永毅的人生是多彩的。他干一行愛一行,不為名利,不計得失。從部隊轉(zhuǎn)業(yè)后,他進(jìn)入了環(huán)衛(wèi)部門,這是一個人人離不開,又人人都嫌棄的行業(yè)。別以為誰干這一行都會不皺眉頭,永毅真的沒有皺眉頭。他熱愛環(huán)衛(wèi),并干得風(fēng)生水起,他和這里的工人融匯在了一起,用他的話說,就是愛上了這一行。而且,一干就是十年。永毅的人生是以十年劃線的,6個十年等分了他的大半個人生。60年人生,他書寫了一個大寫的人字。退休了,本該安度晚年,享受生活,永毅卻再度發(fā)力,7年鑄一劍,完成了一部30萬言的洋洋大作。這部厚重的作品,無疑給他絢麗的人生又添加了濃墨重彩的一筆。我為永毅鼓與呼,我為永毅額手慶。</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永毅是個重感情、熱心腸的人。對部隊、對戰(zhàn)友他一往情深。轉(zhuǎn)業(yè)以后,他和張貴成、苗穩(wěn)泰等一起拉起了戰(zhàn)友聯(lián)誼會這面旗幟,26年間,搞了12次聚會。作為秘書長的他,次次都能把300多人的場面組織得有條不紊、熱熱鬧鬧。這個平臺成了戰(zhàn)友們互相交流和感情溝通的橋梁,并且超越了陜西籍的范圍,輻射到新疆、甘肅、山西、河南以遠(yuǎn)。他的組織能力和熱忱精神博得了廣泛好評。由他撰寫的光碟解說詞,受到戰(zhàn)友們的普遍贊譽,在戰(zhàn)友圈中,他的影響和感召力是公認(rèn)的。</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如今,出書已成為一種時尚。戰(zhàn)友出書的他不是第一個,但他的這部《往事悠悠》我相信會成為大家喜愛的一部。我向戰(zhàn)友們推薦這部書,因為在這部書里,您可能會找到您那被歲月磨蝕了的腳印。</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2014年8月5日</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容嘉謨,新疆阿克蘇軍分區(qū)原司令員)</b></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一、故鄉(xiāng)篇</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第一章 故 鄉(xiāng) 記 憶 </b></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家 在 川 道</b></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我家住在一個偏僻的農(nóng)村,離城30里,在西安城東南一隅。一條長(樂坡)鳴(犢)公路,把它和西安連接。</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這是一個兩塬相夾的川道,白鹿原和少陵原隔河相望,浐河從中間流淌。村子的前邊是河壩,有成片的水田,可以種稻,可以養(yǎng)魚,可以種菜。村后,是一條彎彎曲曲的坡路,層層梯田鱗次櫛比。塬的盡頭是大兆塬,鄉(xiāng)鎮(zhèn)政府設(shè)在大兆鎮(zhèn),現(xiàn)已更名為大兆街辦。氣若長虹的西康鐵路浐河大橋,東西飛架,一頭穩(wěn)穩(wěn)地扎在村子的北頭,火車天天從村頭隆隆駛過,窮僻的鄉(xiāng)村不再寂寞。</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村前原本是一條古驛道,村人習(xí)慣稱“官路”。官者,“公”也,古今皆是。官路沿線的村名,諸如等駕坡、馬騰空、候駕坪、引駕廻、鳴犢鎮(zhèn)、馬嘶坡等,據(jù)考,都有淵源和出處,且和帝王南山出巡狩獵有關(guān),有慈禧說,有光緒說,還有李世民說??傊?,它證明這片貧瘠的土地不是被遺忘的角落。</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我小的時候,官路上終日車水馬龍,商賈、馬幫川流不息。馬幫,鄉(xiāng)間亦稱馱貨騾子,它讓古道變得喧囂、躁動。每天黎明,聽著馬幫人的吆喝和叮當(dāng)響的鈴鐺聲,媽就會把熟睡中的我喚醒,然后燒水、洗臉,背著書包上學(xué)校。學(xué)校在廟上,只隔著一條官路,瑯瑯的讀書聲,會不時傳進(jìn)家門。對上學(xué),自小我就很上心,總要比別人到得早些,從不遲到,常為媽喚醒得遲了心急火燎。官路上,除了一隊隊的馬幫,還活躍著一串串的 背馱人,他們背的是山貨,大多是炭背子,木炭、板材之類。背馱人的艱辛,在我幼小的心靈里刻下了深深的烙印。小山一樣的馱子,使得軀體彎成了一張弓,低著頭,瞧不到兩米遠(yuǎn),只能后腳攆著前腳走,趔趔趄趄,如履薄冰。每人都手執(zhí)一柄丁字杖,用以支撐背架。一聲長長的“咳喲”,是在傳遞休息的口令。撒尿只能是站在哪兒是哪兒。為此,常遭到小孩子們的不屑。他們是秦巴山區(qū)的山民,以鎮(zhèn)安、柞水人居多。在村頭簡陋的客棧里,我常常圍觀“背架客”們生火煮飯,喝著一碗又一碗的“糊湯”,少有干糧,炒面算是奢侈品。再后來,當(dāng)我稍大些,每當(dāng)吟讀白居易“賣炭翁,伐薪燒炭南山中”的詩句時,腦海里不由浮現(xiàn)出“背炭人”的形象。我確信,詩句中的彼“南山”,即此“南山”。其時,不諳世事的孩童,常跟在背馱人的身后高喊:山蠻子,背背子,勾子吊個布袋子?!肮醋印奔雌ü?。“布袋子”亦即炒面袋。淳樸的山里人對孩童的嬉鬧,報之一笑,自走自的道。</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家在川道,川道自有川道的特色。在我們那兒,當(dāng)被問及“你家在哪兒”時,答案只有兩個,或曰塬上,或曰川道。塬上,是指大兆塬或三兆塬。浐河兩岸的通稱川道。川道人常以川道人自居,不光是吃水不犯愁,洗臉用不著臉對臉吐唾沫,還有俗話說:大旱三年,餓不死川道。原因在于這里旱澇兩收,有麥也有稻。川道也自有川道的不便處,抬頭是塬,低頭是坡,溝溝坎坎,坡坡崖崖。自南而北的十多個相接的村落,多以“溝”或“巖”命名,不是這個溝,就是哪個巖。諸如王家溝、盧家?guī)r、強家溝、黃家?guī)r、康家溝,孟家?guī)r等等,不一而足。送客出門,總忘不了提醒:小心點。意即別跌進(jìn)崖里,特別是在夜間,牲口跌落溝里,人掉進(jìn)崖里的事,時有發(fā)生。村里女人吵架、鬧仗,多以“跳崖”、“跳井”相要挾。崖,當(dāng)然也有它的好處。依山而棲,傍穴而居,自先祖起就這樣。住窯洞是川道人的專利,它的好處用老百姓的話說是冬暖夏涼,冬天暖烘烘,夏天涼颼颼。一溜串的莊子臨崖而建,一戶挨著一戶,半是窯洞半是廈房,崖勢越高,莊子越好。窯套房被認(rèn)為是最佳的建筑模式。平心而論,住窯洞確實是一種無奈,為窮困所致。挖窯,耗費的是力氣,用不著一磚一瓦,因為力氣有的是。近些年來,隨著農(nóng)村經(jīng)濟(jì)的發(fā)展,窯洞漸漸被淘汰,代之以嶄新的瓦房,更有步子邁得大些的,“兩層”也嶄露頭角。舊村落已經(jīng)荒蕪,新農(nóng)村正在形成。</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家在川道,川道自有川道的風(fēng)景。村前是彎彎的浐河。它自秦嶺山澗匯聚而出,自南而北,緩緩流淌,滋潤著浐河兩岸的沃土良田。那時節(jié)河床較寬,水勢也不小,無風(fēng)也起浪,晝夜喧嘩。盛夏,小孩子們成群結(jié)隊到河里打漿水,所謂“打漿水”,就是在水里亂撲騰,連帶洗澡,圖個涼爽。每次下河,大人們總是千叮嚀萬囑咐:不敢到水深的地方去!</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打漿水,幾乎是孩子們夏令的一道佳肴。每逢正午,赤裸著臂膀,肩上搭條毛巾,下河了。浐河也有不溫順的時候,忘不了1956年夏的那場連陰雨,河水暴漲,水漫過了村頭,高高的白楊樹只露出一個梢。河面漂浮著門板、家具和豬呀、雞呀、南瓜之類,村里幾個會水不要命的人,趁機(jī)一展身手。那年的莊稼收成又特別好,持續(xù)的連陰雨使成熟的麥子倒伏在地,發(fā)霉長芽。大凡關(guān)中人,誰都不會忘記吃“芽芽麥面”的那個年份。</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村河頭有一條水渠,供引水種稻用,所以河道有成片的稻田。一口深深的水井,“財東家”的一架老式水車,讓我最早認(rèn)識了農(nóng)用水車的模樣。夏日的傍晚,我們南北兩院的老幼會聚攏在場間,邊吃飯,邊歇涼,一家一攤子,湯湯罐罐擺的到處都是。蛙在河里鼓噪,蟬在枝頭鳴叫,樹葉送來涼風(fēng),星星眨著眼睛,飛舞的螢火蟲劃出一條晶瑩的弧線。勞累了一天的人們,盡情地享受這最悠閑的時刻。見多識廣、博學(xué)多聞的人會談天說地,說古道今。六伯母、八伯父、永芳哥、鶴亭兄的身旁,總圍著一堆人。古經(jīng)、往事,都從這里開始傳播,吸引著村里人,也有駐足一賞的。大場,成為最聚攏人氣的地方。聊到夜深,酷熱漸散,晚風(fēng)送涼,也有隨便拉一張席片,就地蜷臥的。我爸則在整個夏天,除卻刮風(fēng)下雨,兩個碌碡,一副門板,崖嘴嘴,是他不變的露天臥榻。記得有一次,媽送我回家睡覺后在外頭繼續(xù)乘涼,熟不料悶熱的酷暑讓睡不安穩(wěn)的我掉下炕來,熏蚊子的火繩烤著了屁股,哭喊起來,驚動了大場的人,一時傳為笑談。</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家在川道,川道自有川道的苦衷??可匠陨?,靠水吃水,是亙古不變的法則,可川道人也有過“種稻谷無米吃”的無奈。那是在上世紀(jì)的七十年代,在“以糧為綱”的口號下,人們?yōu)榱颂铒柖亲郁[革命,我們那一帶的農(nóng)民,肩挑車推,人人忙著“換大米”。在全國一炮打響的春晚小品《換大米》,就是長安人生活的縮影,鳴犢、魏寨人是換大米的主角。永生哥曾對我說過,他在緯十街換大米,城里人一句“你們鄉(xiāng)里人咋不愛吃大米”的問語,讓他一時語塞,只好如實相告:不是不愛,我們的嘴一樣地愛吃白米細(xì)面,只是娃娃多,吃不飽,一斤換斤半,就能撐個肚兒圓。其實,大米還真的不招鄉(xiāng)下人喜愛,不光不耐饑,還得有菜伺候,農(nóng)村人無錢買菜,誰家不是漿水菜吃半年,漿水水當(dāng)醋調(diào)。為了糊口,我的三弟曾在西安走街串巷換大米。我聽說,父親以年邁之身到高陵縣換大米回來的路上,車子拉上秦溝坡,竟沒了一絲力氣,多虧在常興的表兄家給了一碗飯吃,才趔趔趄趄地回到家中。每想到此,我心中異常酸楚。</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有時,我會冥思苦想地努力追尋童年的記憶。我是日本投降前一年出生的,影影綽綽的記憶應(yīng)該是在剛解放那陣子。</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過隊伍”,是朦朧記憶之一。我家的屋后是官路,屋前是大場,門前有兩棵大皂角樹。站在門前,官路上人來車往,一目了然。一天,正在大場上戲耍的我們,驀然看見官路上過兵,長長的隊伍,散懶的樣子,前不見頭,后不見尾。娃們家立即來了精神,爭相張望,指指劃劃。大凡有兵們經(jīng)過,老百姓都叫“過隊伍”,提心吊膽,心存戒備是起碼的防范意識。看著小孩子們的嘰嘰喳喳,指指畫畫,大人們趕快阻攔:“不敢指,不敢指?!睋?jù)說這是對“兵們”的大不敬,是犯忌的。后來傳回話說:西安解放了。當(dāng)然也無由知道,這是胡宗南的隊伍在向陜南撤退。</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時間應(yīng)在1949年的初夏。</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至今在我的腦海里,還保留著“躲窨子”的記憶。是解放那陣子,兵荒馬亂。</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窨子,就是地道,亦稱地洞。為了躲避兵匪,不少農(nóng)戶家都挖有窨子。當(dāng)然,窮苦人家是用不著挖的,一跑了事。我們這個家族是一個衰落的大戶,彼此相接的門樓,自下而上,被稱為“巖上”的兩個門樓,分南、北兩院,弟兄八人同擠在一個屋檐下,名符其實的“十家院”。十家院里是非多,合用一口井,進(jìn)出一個門,也少不了因雞毛蒜皮而碰碰磕磕。然而,大難臨頭,親如一家決毫不含糊。一說躲窨子,本院的四媽、七媽、八媽、九媽,還有五嫂子、二嫂子、琴姐等一應(yīng)人,攜帶零碎細(xì)軟、日用小件,匯聚到窨口。窨口開在前院,在七伯父家的灶間,挪開柴筐,一個黑黝黝的洞口昭然若現(xiàn)。我一輩子也忘不了媽背負(fù)著我下窨子的情景。剛滿五歲的我趴在媽的背上,兩只手緊緊地箍住她的脖子,生怕跌落。媽順著洞壁的腳窩,一階一階地往下挪。趴在媽背上的我感受到了媽的艱難和無助,聽著媽一聲又一聲“抓牢,抓牢”的叮嚀,我的心一陣又一陣地抽搐,生怕媽一步踩空,母子倆墮入無底的深淵。媽是尖尖小足,饅頭般鼓起的腳面,足尖如同茶壺的嘴嘴,艱難地探尋著洞壁交錯的腳窩。幾丈深的地窖,幾十個腳窩,我們終于平安落地。這是我第一次身臨險境,第一次領(lǐng)略了什么是母愛。這件事我一輩子也不能忘卻。爸那天不在,伯父們也都沒見到,大概男人們都躲遠(yuǎn)了。</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洞底別有洞天。不一會兒,隔壁的冬茹姐、香棉姐以及六媽、十媽、二嫂子等,都從另一個巷道口走來了,她們打著蠟,提著燈。正當(dāng)大家松口氣,開始說笑時,只聽“通”的一聲悶響,頓生詫異,還以為是洞口跌落了物件。接著,聽到了五嫂子的高喉嚨大嗓門。原來,心急火燎的她趕到洞口,見已空無一人,她慌不擇路,不容分說,一個蹦子跳將下來!多虧她和包袱蛋蛋同時落地,竟然毫發(fā)無損。</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躲窨子,是我的第一次。當(dāng)然,也是最末一次的切身體驗。</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我要上學(xué)。這是一次挺有趣的上學(xué)記憶,在我混沌初開的年齡。當(dāng)時村子還沒有正規(guī)學(xué)校,辦了個窯洞學(xué)堂,請的是私塾先生,招了十來個學(xué)生,對老師,大家都習(xí)慣稱“先生爺”。學(xué)堂設(shè)在我家門前的一孔廢舊坑坑窯。所謂坑坑窯,就是平地掘坑挖窯。我天天在崖畔上玩耍,瑯瑯書聲傳之于耳,萌生了上學(xué)的念頭:“我要上學(xué)?!蔽医o爸說,爸爽快地答應(yīng)了。一天,爸搜尋出家中僅有的一本“書”,帶我到坑坑窯上學(xué)。見了教書先生,爸忙不迭地說:“快給先生爺磕頭!”我磕過了。先生爺是一位拿著水煙袋、戴著眼鏡的老者。爸說:“夏娃(我的小名),你上著,我回去了?!边€沒等到老師開口,我也不容分說地說:“那我也回!”這樣,我和爸都回去了,算是過了一把上學(xué)癮。到家后,永生哥說:“我看你拿的啥書?!笨串?,哈哈大笑,說:“是一本歷圖(舊皇歷)么!”我讀書心切,爸目不識丁,鬧出這樣的笑話不足為怪。一個充滿童稚的笑話。</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又過了兩年,廟上興辦了學(xué)校,是公學(xué)。這次是正兒八經(jīng)地上學(xué)。在鳴犢鎮(zhèn)的三月初九會,爸領(lǐng)著我,專門購置了一只小方凳,還有筆、墨、硯、紙等。那時用的都是毛筆,墨盒是少不了的,磨墨的硯臺也得有。幾張白紙就訂個本子,媽又縫制了一個新書包,我高高興興地上學(xué)了。</b></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昔 日 白 廟 </b></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我村的一座廟堂,名曰白廟。浐河兩岸,它的香火旺極一時,其盛況可步嘴頭廟、瘟神爺廟之后塵,遂成為村落的標(biāo)志和代名詞,過往行人可以不知黃巖,不會不知白廟。</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廟宇踞于官路之側(cè)的高坡上,一階一階沿坡而上,需仰視可見的兩扇紅漆大門,在松柏映襯下,肅穆、莊重。廟門上兩層磚砌的門樓居高臨下,一覽無余。與大門遙相呼應(yīng)的,路邊蹲臥著兩只石羊,公母形態(tài)各異。北旁聳立著一座高大的石碑,透過白土溝豁亮的溝口,隔河對峙。我記得碑頭有“皇清 嘉慶”的字樣,至于碑文,不是我那個年齡關(guān)注的。碑身聽說修路時已埋于強溝坡下。碑座下鎮(zhèn)壓著一只石龜,一只斷了頭的石龜。據(jù)推算,立碑的年代應(yīng)在公元1800年前后,距今約有200多年歷史。廟宇和石碑應(yīng)該和浐河兩岸民眾爭奪水道的恩恩怨怨有關(guān),斷頭的石龜可作見證。聽人說立碑、建廟,給河這邊人帶來了福祉,水隨人愿,河水改道,稻谷豐收。河對岸卻水患連年,渠潰堰毀,洪水逼近村頭。一切的恩怨都?xì)w結(jié)于石龜。馬興人村大狗也惡,一個風(fēng)高月黑夜,發(fā)起了對石龜?shù)耐蹈`,野蠻地鋸斷了龜頭,棄之于白土溝內(nèi)。我輩所見到的龜脖頸位置的四方小孔,是為二次對接時所鑿。即便如此,對岸人仍不肯善罷甘休,發(fā)動了二次竊龜,這次竊了龜頭,一擄了事。龜頭沒了下落,此后兩岸人的紛爭、械斗便從無止息。直至人民公社時期,才在長安縣政府主持下,重劃疆界,相安無事。</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廟門前有數(shù)棵百年老槐,三人合抱也摟不住樹干??菪嗟臉涠纯扇輲讉€人站立,孩子們常在樹洞里捉迷藏。巨大的樹冠濃蔭如傘,是村人上下坡歇腳的地方。兩只石羊則是孩子們戲耍的坐騎。我敢斷言,凡本村長大的孩子沒有不在石羊身上磨破褲子的。廟后是一排排蔥蔥郁郁的蒼柏,形成一個小柏樹林。廟南一箭之地是一個稱做西坡溝的地段,一座墓冢被一小片柏樹環(huán)抱,在這里長眠的是白廟的主持神太奶奶。</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再進(jìn)廟看看。廟堂的院庭呈階梯式排列,中間是一條青磚鋪成的長廊,一階連著一階。廟宇分上下兩層,錯落有致,落差兩米多,殿堂連著殿堂,一室接著一室。殿堂雕梁畫棟,壁畫栩栩如生,一幅圖畫隱喻著一個故事。可惜我等不是寺中人,不解畫中意。殿堂按上、中、下三殿排列:下殿為小鬼閻羅殿,中殿為判官、“娘娘婆”殿,上殿是老姆“移山爺”殿。移山爺據(jù)傳為大禹神靈。大禹治水移山填海,神州華夏人神共仰。祭祀大禹意在鎮(zhèn)妖驅(qū)魔,祈求風(fēng)調(diào)雨順。廟宇由相鄰的六村七社的民眾捐資修建,氣派之大曾轟動浐河兩岸,以至狄寨、杜曲以遠(yuǎn)。還聽人說,建廟期間,夜夜有兩只狼守夜,以至通宵達(dá)旦。所有的傳說意在建廟封神,上合天意,下順民心罷了。 </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上殿正廳里,移山爺身披黃袍,頭挽黃巾,鬢插金簪,器宇軒昂,威風(fēng)凜凜正襟危坐??瓷先フ娴氖且粋€護(hù)佑萬民的英明之神。持刀佩劍的護(hù)衛(wèi),分左右兩邊站立,個個面若重棗,膚如染墨,手執(zhí)利刃刀戟,呲牙咧嘴,一副嫉世駭俗的模樣,令人望而卻步。鄉(xiāng)人稱為“黑虎靈官”。大殿兩廂站立著各路輔佐神靈,其洞在何方,仙居何處,不得而知。左廂是一位雙目朦朧、慈眉善目的女神,據(jù)說,是廟堂主持“神太”奶奶之位。</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寬敞的上殿正庭,是燒香、誦經(jīng)、跑功、打坐之所。村人四時八節(jié)殷勤祭祀,香火不絕。本村亦有一班誦經(jīng)老手,以北頭子學(xué)孔爺和仲玉伯最為熱心,他們的吟誦抑揚頓挫,高亢洪亮,常令我等癡迷。每逢祭祀活動,人們咿咿呀呀吟唱到天明。小時我常隨母親徹夜聽經(jīng)念佛,以至達(dá)旦。置身廟堂,陰陰森森,凄凄慘慘,壁回音繞,令人不寒而栗。娘娘婆女神專司生兒育女,常有不孕不育的婦女,來此祈福求子,進(jìn)香許愿,在娘娘婆像前跪臥良久。臨了,在神像背后一摸,懷揣一小泥孩悄然離去。當(dāng)然,泥孩是要長著小雞雞的。自此,那婦女便夜夜與小泥孩同榻而眠,揣進(jìn)被窩,喜得貴子就會指日可待。</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有關(guān)白廟的故事,大都是聽媽說的。</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白廟的興建賴于一個被四方稱頌的“神太”。“神太”,本村人氏,系黃永泰之先輩。她得真人點撥,造化有方,通曉陰陽巫術(shù),除病祛痛,深受四方民眾稱頌。據(jù)傳,她曾給西安城的一個什么達(dá)官顯貴祛病消災(zāi),被賞賜重金,整修廟宇,重塑金身,并賜給一名貼身丫鬟,侍奉終身。媽還說,神太仙逝后,出殯那天,轟動了東西兩塬,哀聲慟地,悲聲撼天。蒼天也為之動容,明明驕陽當(dāng)頭,驟然間電閃雷鳴,暴雨如注。百姓皆合掌稱奇。</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人神共處不足兩年,社會發(fā)生了劇烈變革,處處打神拆廟,解放初期,廟堂幾乎大都變身成了學(xué)堂,白廟亦不例外。1952年前后,由村子里一幫“二桿子”帶頭,挨著個兒搬神,昔日威風(fēng)八面的神像,脖頸上被套根繩子,隨著“一、二、三——拉”的口令,頃刻間灰飛煙滅。我等小學(xué)生則忙著在灰塵中尋覓“護(hù)心鏡”,即一個如拳頭般大小的銅質(zhì)小鏡 。老人則詛咒著:“蒼天有眼,必遭報應(yīng)?!蔽矣浀茫蛏竦臑槭渍呤屈S進(jìn)平,正是血氣方剛的年齡。</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大多數(shù)村人不愿看到曾經(jīng)頂禮膜拜的神靈身遭涂炭,千方百計予以保護(hù)。推倒了小鬼、判官,要確?!耙粕綘敗苯鹕聿坏?。他們斗膽違禁,屏蔽了上殿大廳,連同移山爺在內(nèi)的一排神像在內(nèi)。如此的保護(hù)措施也未能曠日持久,記不清是什么年代,反正我已不在白廟讀書了,被屏蔽了的神像最終也難逃被清除殆盡的厄運。從此,“廟”徹底地不“妙”了。從“白廟小學(xué)”到“三友小學(xué)”(三友者,三聯(lián)村與友聯(lián)村之合稱也),幾經(jīng)換代,逐年修繕,昔日白廟現(xiàn)已成為一所新型學(xué)校,原來的南北兩廂已聳立起兩座嶄新的教學(xué)樓,白廟消逝得無影無蹤。</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白廟,留下一段被忘卻了的記憶。</b></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王 溝 看 戲</b></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八百里秦川塵土飛揚,三千萬人民齊吼秦腔。”秦腔是秦人的喜愛。我的家鄉(xiāng)鳴犢一帶盛產(chǎn)秦腔。也稱“戲窩子”。幾乎村村有戲班,社社有戲臺。和我村毗鄰的,左是友聯(lián)社,右是五聯(lián)社,戲班子涵蓋了七個自然村,我村名副其實地處在戲的包圍之中。再向南,留公村、嘴頭村的戲遠(yuǎn)近有名,且名家輩出。秦腔名家肖玉玲、康正緒,是這兒的鄉(xiāng)黨。有年過會,我村請的嘴頭的戲,唱戲的都吃派飯,給我家派來的倆女娃,挺合我爸心意,因為女娃吃的少啊。其中的一個就是肖玉玲。那時節(jié),還沒有進(jìn)城的肖玉玲就已經(jīng)小有名氣了,當(dāng)晚,她飾演的是《五典坡》中的王寶釧。這出戲成為她日后的成名戲。</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農(nóng)村唱戲多在忙罷,忙罷過會是長安的鄉(xiāng)俗。按照約定俗成,一村一個日子,錯開了過,為的是不撞車,因為農(nóng)村都是連村的親戚。過會的含義應(yīng)該是收完麥,種完谷,看娘家,走舅家,蒸花饃,送曲蓮,喜盈盈,慶豐收。其受重視的程度僅次于過年。老百姓一年忙到頭,也就過年過會這兩個節(jié)日。唱大戲又最具張揚,最能顯擺。每逢村里唱戲,都會打發(fā)孩子把親朋好友請個遍,這是一種炫耀,也是一種感情聯(lián)絡(luò)。往往一村唱戲,會招來十里八鄉(xiāng)看熱鬧。六、七月火紅的天,火紅的地,火紅的日子唱大戲。一唱便唱個三天三夜,也有唱五天、七天的。白天一般是折子戲,晚上是連本戲。興致高的還會唱起“對臺戲”。所謂對臺戲,就是兩臺戲?qū)χ?,你唱你的,我唱我的,嘩眾取寵,吸引觀眾,看誰能把對方唱垮。這是實力的較量和比拼,戲迷自然樂不可支??匆换貙ε_戲,興奮會持續(xù)數(shù)月不散。逢到廟會也唱戲,三月初九,鳴犢鎮(zhèn)的瘟神爺廟會,陰歷十月一,嘴頭廟會,都是頗具影響的傳統(tǒng)廟會。牛皮大的,還會請縣上或城里的劇團(tuán)前來獻(xiàn)演。</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看戲是村人不可或缺的文化生活,也是一種文化熏陶。這種熏陶對自小在農(nóng)村長大的我,不無影響。</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我自小愛看戲,在村里出了名。只要有戲看,無論遠(yuǎn)近,我都會跟著大人跑。大兆塬、鳴犢鎮(zhèn),從不含糊。大人們對我這個小尾巴也挺感興趣,來來回回帶著我??磻虿痪蛨D個熱鬧嗎?一幫子人出了村,吆吆喝喝,大呼小叫,有的還會毫無顧忌地吼上兩嗓子?;丶业穆飞?,聽著品評,談古論今,別有滋味在心頭。</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看戲,忘不了的是王溝。王溝的戲給兒時的我平添了童趣和歡樂。喜歡王溝的戲,不光因為是鄰村,圖個方便,還因為熟悉演員,仲科、尊榮、彩琴都是同學(xué)。那時,演員不叫演員,叫唱戲的。近在咫尺的鄉(xiāng)黨,不是同學(xué),就是同學(xué)他爸,或是村里玩伴的他舅?;谥T多原因,我熟悉王溝就像熟悉自己的村落一樣。挨著門可以從西坡數(shù)到南坡。誰家門樓朝南,誰家門樓向北,哪兒有個碾盤,哪里有個高坎,一清二楚。村中間的戲樓是最聚斂人氣的地方,用現(xiàn)今的話說,就是文化活動中心。一個僅有幾十戶人家的村子,比俺村大不了多少,卻能把個戲整得紅紅火火,風(fēng)風(fēng)光光。我不能不嘆服王溝人。生丑凈旦末,行當(dāng)齊全,吹拉彈唱打,樣樣不缺。父子搭班,兄弟同臺,姊妹爭先,蔚成風(fēng)氣。掌門人王永明是個深孚眾望的倔老頭,他和我爸是干親,我常到他家“出門”。出門,即走親戚。他一個人管著倆兒子,當(dāng)爸又當(dāng)媽,還管著一大堆村里的閑事情。他的“煞法”硬是村人皆知的。老二兒子德榮因為一出薛平貴的《別窯》沒按點拿下,硬是兩天不給吃飯。戲班子雜七雜八的事都得看他的臉色行事。一年正月,他領(lǐng)著戲班子,走東塬,上西川,唱哪兒紅哪兒,從狄寨塬的牛角尖大紅大紫而歸。至今人們在懷念那個時期的同時,也懷念那一幫子唱戲人:王文斌的胡子生,寅的須生,王文敏的小生,馬老四的大凈,繩頭子的青衣,彩琴的花旦,春長的耍丑,宗宗的老旦,步賢的打板。斯人已去,口碑猶在?!掇@門斬子》是他們的招牌戲,《火焰駒》《游西湖》《周仁回府》等則常唱常新。留公、五聯(lián)的戲雖然也看,但對王溝的戲卻情有獨鐘。人一輩子無論走多遠(yuǎn),年齡有多大,兒時的記憶永遠(yuǎn)像刀刻一樣地痕印不滅。</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說到看戲,還聽媽說過一則笑話。這是在七十年代末,王溝村恢復(fù)了唱戲之后,一次,爸帶著孫女斌莉去看戲。臨走時媽一再交待,戲臺下人多,小心娃。爸便默默地地記著兩件事:一手抱著娃,一手夾件褂褂。可戲散后,他把褂褂披在身上,卻怎么也找不到娃了。滿戲臺地找,找到了戲樓旁的斌莉姨媽家。一進(jìn)門便急呼呼地問:“見俺斌莉么?”人家笑著說:“姨夫,你胳膊肘夾的不就是斌莉嗎!”爸這才恍然大悟:“嘿嘿,我還以為夾的是褂褂?!?lt;/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人的一生都會有許多的第一次。我第一次看的電影是《草原上的人們》,故事梗概已經(jīng)模糊,只記得一群群的羊、呼呼刮著的狂風(fēng)、無邊無際的草原,應(yīng)該是草原上人和羊的故事,是在孟家崖看的??h上放映隊的兩名女放映員,住在我家前院的北廈房,少見多怪的孩子們隔著窗戶眼瞧人家洗臉,還說倒出來的洗臉?biāo)幸还梢茸游秲?。那時節(jié),管把香皂叫胰子。</b></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坑坑窯情思</b></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一座破敗的坑坑窯,勾起我多少情思、多少夢!</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坑坑窯本不是我家的祖業(yè),據(jù)說是媽伺候了一位同族長輩繼承所得。那個長輩我應(yīng)該叫“五婆”。五婆去世后,這座坑坑窯變得挺神秘,因為村人都知道,五婆并未按照“誰撫養(yǎng),誰繼承”的規(guī)矩辦,至死金口緊閉。家私藏在哪里,銀元埋于何處,都成為不解之謎。這樣一來,一座空院落里面撲朔迷離,牽動多少騷動的心!我爸少不了是挖過的一個,無所斬獲。也有乘虛而入的閑人,所得不詳。據(jù)可靠的推測是,為一個寄居于此的南山叫花子所得。叫花子挖空心思地尋覓,盡人皆知。最后,在一個夜晚人走窯空,消失得無影無蹤。從此,坑坑窯歸于沉寂。</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幸運之神也會眷顧好人。一場大雨過后,不知從哪個角落沖出了三枚銀元。自古常言道:“福兮禍所伏,禍兮福所倚”,得了這三枚銀元,一天,才三歲的大哥在一個夜晚突兀地鼻血如注,流淌不止。媽嚇壞了,隔窗大呼:“八嫂子,你快來!”八嫂子即我的八伯母,同住一個四合院,門對著門,窗對著窗。等到花完這三顆銀元,哥的鼻血也止息了。媽常說:“這叫命里沒的不強求。”媽是信命的。</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這座閑置的院落歸屬我家,自不待言。</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坑坑窯,一所下沉式的獨立院落,在白土溝邊。門口是村人上下坡必經(jīng)的路徑。路邊不遠(yuǎn)處有一孔窯洞,高高的崖畔,破敗的門窗,門前一條小徑,對面是一條大溝。我的兒子黃河回家看了說:“真像田小娥住的地方。”我亦有同感。那時,陳忠實的《白鹿原》剛剛出版。</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坑坑窯,一個不大的院落。進(jìn)門迎面的崖腳下,有一口水井,位于一個凹進(jìn)的崖背,可以遮雨。井水極旺,清凌凌的透著甘甜。夏天我們在房門道里歇涼,水擔(dān)子來了,就會上前擋住,牛飲一通,末了還咂巴著嘴贊嘆:“涼到心里去了!”窯院離房院也就二三百米,幾戶人家同吃一井水。窯院有兩棵石榴樹,大的叫大石榴樹,小的叫小石榴樹,個個枝繁葉茂,顆粒飽滿。自石榴露出尖尖嘴起,每次到窯里去,我都會引頸張望,一個一個地數(shù),可總也數(shù)不清,巴望著石榴快快長,有時也會偷偷地勾一個下來嘗嘗鮮。每年中秋節(jié)卸石榴,媽總會先挑選幾個個大粒飽的,連著枝葉一起捆綁,給哥留著。哥在周至教書,過年才能回來。一棵彎了腰的洋槐樹,生機(jī)勃勃。在洋槐花飄香的早春,我常會捋些槐花,讓媽做成槐花麥飯。鄰居家的也會來這兒采摘。院子南首還長著一棵枸樹,寬大厚密的枝葉,如傘覆蓋,給院落帶來一片陰涼。一眼滲井,半邊碾盤做著井蓋,坑坑窯的排水是第一大事。兩孔窯洞面南而踞,分別叫大窯和小窯??课鞯难卤谏线€鑿著兩孔不大的偏窯,堆放著柴草之類。一扇柵欄門安置在如洞的窯門口,一條挖著腳窩的小坡,拐了個彎通向院外。崖畔上的兩簇迎春花,緊貼著崖壁攀援而下,修長茂密的枝條像女人的披肩長發(fā),款款下垂。春寒料峭時節(jié),迎春花悄然開放,最先把春的氣息帶進(jìn)村莊。這兩簇迎春花是村子里開得最早的。它面南、向陽、懸空、踞高,每天最早見到太陽,也最惹人注目。女孩子會爭相采擷,在發(fā)際別上一朵,或拿回家插進(jìn)瓶子養(yǎng)著。令人矚目的當(dāng)是崖嘴嘴的一棵柏樹。它的主干不算粗壯,枝葉也不夠茂密,卻傲然挺立在崖畔。它的根須一部扎進(jìn)干裂的崖縫,一部裸露在外。它的軀體凌空撲向空中,似乎在向人招手,也似乎顯示著自己生命的頑強。它是一道美麗的風(fēng)景,也像一個守護(hù)著莊院的衛(wèi)士。我的一家人都對它情有獨鐘。媽常在樹下縫縫補補,有意無意地眺望大路上的人來車往,或巴望著遠(yuǎn)行在外的兒子歸來。爸在樹下歇涼,端著老碗吃飯。它是我家的一道風(fēng)景,看見郁郁蔥蔥的柏枝,就像走進(jìn)了家院。站在柏樹下,可以遠(yuǎn)眺秦嶺,可以俯瞰浐河,這里也是合家留影的好景致。我保存的一張爸媽的合照,還有我和三弟及兒女們回家的留影,都以這棵柏樹做背景。打從我記事起,它就這樣屹立著,至今還是這個老樣子。至于它是何人栽植,樹齡幾何,已無從考證。每每回老家,我都會在這棵樹前佇立良久。我沉思,我遐想:崖畔險峻,黃土干裂,連雨水都吝嗇得不肯停留,它卻不屈不撓地生長著,它耐得疾苦,經(jīng)得風(fēng)霜,不正如爸媽一樣地堅毅剛強嗎!</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童年的記憶離不開坑坑窯。我在這里成長,我從這里起步,我在這里度過了一個又一個春秋和寒暑。這里留著我的夢,鐫刻著我的憧憬,烙下了我的腳印。</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開始,坑坑窯是一座空院,堆放著柴草。小時候,天天傍晚我會陪著媽去納柴,或者陪著琴姐去,因為九伯家的柴草也堆在這兒。后來我家養(yǎng)了一頭老黃牛,這里做了牛圈,我陪著爸在牛圈睡覺。吃完晚飯,飯后一袋煙,是爸的老習(xí)慣,他還會再困會兒,等到我們回窯睡覺的時候,天地間已經(jīng)漆黑一片,只有廟門樓上的燈光閃閃,這里常聚集著一幫說閑話的人。我緊跟著爸,還有幾分膽怯,為了給自己壯膽,索性放開喉嚨喊幾句:“窯門外拴戰(zhàn)馬……”這段不成腔調(diào)的《別窯》唱段,是我的拿手戲,扯開喉嚨就來。大窯里盤著一個牛槽,牛圈的后邊又盤了個石磨。窯門有窗無扇,在窗子的位置上釘著幾根木條,夏天糊幾張報紙擋風(fēng),冬天掛個稻草簾御寒。一條土炕,一張涼席,一床棉被,蜷曲著我們父子倆。冬天進(jìn)了窯門,爸先點火燒炕,媽會在每天的后晌給我們煨好炕。兩人睡覺背靠背,靠緊了才暖和。小孩子家睡不著,就翻身、動彈。為此沒少挨爸的訓(xùn)斥。我不樂意了,偏不靠緊他,留個縫隙,還輕輕地吹氣,“以示抗議”。記得一個冬夜,風(fēng)狂雪大,清晨起來,拉開窯門,成團(tuán)的積雪破門而入。再后來,財物歸了公,入了社,這里成了生產(chǎn)隊的飼養(yǎng)室,面東又新挖了兩孔大窯。從此,沉寂的坑坑窯變得喧囂起來:扛犁肩耙,牛吼驢叫,人出人進(jìn),熙熙攘攘。從初級社到高級社,爸是一貫制的飼養(yǎng)員。上小學(xué)的那幾年,割草、放牛,是我天天放學(xué)回家必補的“一課”,還兼給飼養(yǎng)室記賬,是孩子們的青草帳,一月一兌現(xiàn)。夜里爸要起來幾次,給牲口添草加料,聽著他的吆喝聲,我醒了又睡,睡了又醒。后來爸不當(dāng)飼養(yǎng)員了,這所窯洞依然是他的一塊福地??崾钍⑾?,吃完午飯,趁著生產(chǎn)隊的鈴聲未響,爸總會在這里歇會兒晌,比起沒窯的人家,爸覺得自己的日子過得很滋潤。</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爸喜歡住窯,坑坑窯陪伴他度過了半生。從上世紀(jì)50年代初期開始,經(jīng)歷了60年代、70年代的變遷,坑坑窯是他不變的寓所,30多年,他幾乎沒有離開過這孔窯洞。他喜歡窯洞的冬暖夏涼,更喜歡一個獨院的寧靜。當(dāng)了飼養(yǎng)員,坑坑窯自然成了他的棲身之地。只是在年老后,不能上工了,也不敢獨居了,才和坑坑窯作別。我的一家都和坑坑窯結(jié)下不解之緣。大嫂從周至遷回,也在坑坑窯安的家;我從新疆探家歸來,也在坑坑窯棲身。從某種意義上說,坑坑窯就是我家的一所偏院宅子。</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凡到過我家的人也保留著對坑坑窯的印象。當(dāng)年7972部隊政治處干部股王股長,至今仍能繪聲繪色地敘說在坑坑窯見到我爸的情景。時值1967年夏,他是為干部政審?fù)庹{(diào)而來的。據(jù)他說,那天爸不走運,一邊拉王股長“炕上坐,炕上坐”,一邊抱怨:“把他家的,把桶掉到井里去了,還沒撈上來!”“一個好老漢”,這是王股長贊不絕口的評價。媽也不止一次地說過:“王股長是好人?!碑?dāng)年的王股長,名王書義,后來的庫爾勒軍分區(qū)副政委,轉(zhuǎn)業(yè)后成了咸陽鐵干院的黨委副書記,至今我們還往來著。</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坑坑窯,也有被悲哀籠罩的時候。</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1955年冬,一個冰天雪地的日子,在倪家灘上完小的我,放學(xué)回家的路上,聽到了一個霹靂噩耗:崇崇跳井了!當(dāng)我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到家時,坑坑窯門前已經(jīng)停放著一具尸體,屋前屋后已經(jīng)哭聲一片。崇崇是我的堂兄,九伯父的次子,我們在一個院住著,時年19歲。他由恐懼癥變成癲狂病,歇斯底里的狂躁時常發(fā)作。一發(fā)作就呼天喊地,鬧得大雜院沒有安寧。我放學(xué)回來,走到墻背后,得先聽聽院落的動靜。怕他胡跑傷人,迫不得已,家人只好把他捆綁在一塊厚重的門板上,至今這種痛楚的場景仍然揮之不去。</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防不勝防,不該發(fā)生的還是發(fā)生了。一天清晨,爸在窯院子掃著雪,已經(jīng)掃到茅子(廁所)了。聽得急匆匆的腳步聲,等回過頭來,崇哥已經(jīng)沖到了井邊,隨著一聲“我不活了”的大叫,他的頭已經(jīng)朝著井口了。等爸三步并作兩步趕到時,只抓住了他的一只鞋。</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一切都晚了,一切都完了!崇哥走了!是強家溝鐵蛋下井打撈的。</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崇哥的逝去留下了巨大的陰影。好些日子我們院子一片悲哀,哭聲不絕??蓱z的九媽啥時想起來啥時就哭,放長聲地大哭。無論是夜半還是清晨。媽自然屬于陪哭又勸哭的人。九媽一邊哭崇哥,一邊哭訴著英年早逝的森娃姐,命運對她的確是太不公平了。九媽的哭泣讓我們院子的大人小孩都陷入了悲戚之中。崇哥是屬牛的,大名叫永初,大我七歲。小時,我外出總跟著他,他成了我的監(jiān)護(hù)人。他長得結(jié)實強健,虎虎生氣。十八九歲正當(dāng)步入人生黃金時期的他,卻流星般地隕落了。死者是對活著人的不幸,長時間的悲哀和哭泣,使九媽落下了嚴(yán)重的眼疾,常年淚流不止。九伯父耳聾眼不花,他把一切痛楚都埋在心底,變得更加沉默。</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崇哥離去的好長一段時間,我仍走不出悲哀和恐懼的籠罩,甚而不敢到坑坑窯去。去了,也不敢走到井邊,甚至不敢朝著井邊回望。陰影隨著時間的推移,才漸漸消失。</b></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白土溝和桃園</b></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浐河在這里拐了個彎,進(jìn)入了溝壑縱橫的地質(zhì)帶。我村所在的那一帶是窮鄉(xiāng)僻壤,什么都缺,不缺的是一道又一道的大溝。村村相連,溝溝銜接,崖崖相望。和王溝村緊鄰的那條溝叫猴子溝,我家門前的那條溝叫白土溝。猴子溝沒聽說過有猴子,白土溝卻的確出產(chǎn)白土。所謂“白土”,是一種乳白色的粘土。晾干、浸泡后,可用來漫墻,是農(nóng)村人天然的粉墻涂料。在我的記憶中,每逢到了年跟兒,白土溝異常紅火。一撥又一撥的人涌來,主要是塬上的人,還有相鄰村落的。按照傳統(tǒng),臘月二十三祭灶,家家戶戶貼門神,送灶王爺上天的日子,除舊迎新,家家都要大掃除。這樣,白土溝的白土便派上了大用場。一條彎彎的小路,一條狹窄的溝道,涌滿了川流不息的人。有挑擔(dān)的、有背筐的,有推車的,還有驢馱的。四處打洞,競相開挖。白土是一種雨水沖積形成的沉淀土層,分布在溝道底層,開挖起來相當(dāng)費力。口不能太大,洞不能太深,大都是“狗爬式”的洞穴,只能容得下半個身子,深了不安全。挺潮濕的,攥一把,濕漉漉的,能捏出水來。又地處溝底,搬運起來十分困難。一般分兩步走:先背出溝道弄到場間,進(jìn)行晾曬、敞風(fēng)。這樣,大場上一攤連著一攤,棋盤一樣,房前屋后儼然成了晾曬場。有的曬到日頭偏西,有的干脆隔日再來。如此的場面數(shù)日不散,儼然是一道迎春的風(fēng)景。</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至于白土漫墻起于何時,不得而知。我只知道它興盛于解放初期。隨著生活水平的提高,白土漫墻已經(jīng)成為過去時。留下的只是一個傳說,就像白灰被涂料代替,涂料又被壁紙代替一樣。</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如今,白土溝名字猶在,面目全非。西康鐵路的路基像一堵大壩,把個白土溝攔腰斬斷。溝西口是貫穿南北的長鳴公路。故園六十年,舊貌換新顏。</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村子的桃園早已成為一個記憶中的符號。其勝景盛況,現(xiàn)今六十歲以下的人,只能聽?wèi){耳聞了。</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那時侯村前的坡下是成片的桃園,一家連著一家,是浐河西岸首屈一指的桃鄉(xiāng)。連接著桃園的,是一畦一畦的稻田,縱橫的河渠一道接著一道。碧水清清,蛙聲陣陣。春暖花開時,站在崖頭回望,我們的村子,簡直就是一座鮮花盛開的村莊。收獲的季節(jié),稻穗泛著金浪,紅撲撲的桃子笑臉迎客,累累的果實等待著采擷。收獲無疑是歡樂的節(jié)日,家家都會在園子搭個庵棚,白天歇涼,夜晚看守,連飯也會讓人送到園子里吃。有的還養(yǎng)一條護(hù)園的大狗,用鏈子拴著。成熟的桃子每天都會隨幾十副擔(dān)子發(fā)往西安桃市。永遠(yuǎn)、永和、寶存、東舍、盼老大、臣老二等,還有那個彎彎老九爺,都是村子出名的力氣過人之輩。長年的推車挑擔(dān),他們的脖頸大都前傾,脖后鼓起了一個圓包。大家愛拿寶存開玩笑,說他脖子一扯20里,不用換肩的。永遠(yuǎn)哥堪稱村子第一大漢,一米八幾的個頭,一雙超大的腳板,衣服老是披著,鞋老是屐拉著。他聲如洪鐘,隔河喊人如在耳畔,真是“未見其人,先聞其聲”。他力氣超人,力鼎千斤,面不改色。據(jù)說,村人蓋房上梁,梁上去了,柱子卻偏了。正當(dāng)無計可施時,只見他略舒猿臂,拉開魯智深倒拔垂柳的架勢,懷抱立柱,一聲大喝:“正!”立柱穩(wěn)穩(wěn)地挪了個位置。一片喝彩聲!結(jié)伙出門,他是領(lǐng)頭大哥的不二人選,大家信服他,跟著他吃不了虧。他的小名叫豹子,一聽“碎豹子來了”,連小孩子都會止住哭聲。他帶領(lǐng)一幫南鄉(xiāng)桃客,硬是在西安桃市打出了一片天下。桃子成熟的季節(jié),每天的午后,我們村的青壯漢子們?nèi)巳艘桓睋?dān)子,排成長長的隊伍,忽閃忽閃地上路了。還有俗話說:“杉木扁擔(dān)兩頭翹,寧擔(dān)擔(dān)子不坐轎。”接踵比肩的桃園,學(xué)坤爺家是第一務(wù)桃大戶,不但桃園頗具規(guī)模,蘋果園也已掛果,一座大房悄然崛起,成為村子里第一殷實人家。他的發(fā)家史是以桃園發(fā)端的。</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桃園陪伴我走過了童年,年年夏天都有吃不完的桃子。至今家鄉(xiāng)的其他已經(jīng)忘卻,唯有那吃不完的蜜桃,想起來仍滿口生津。八伯父每天從桃園回來,都會帶回好多桃子,為的是逗引我。我額頭上的那道米粒大的疤痕,就是當(dāng)年吃桃落下的印記。那天正午,我正興致勃勃地在門道玩耍,聽到八伯父一聲“吃桃了”的呼喊,一個蹦子從大木凳子上跳將下來,不料想跌了個“狗爬”,額頭撞在土地爺堂堂的墻基上,磕開一道口子,落了個小疤。小時候,為了吃桃子,也會動起歪腦筋,趁著晌午,估摸著大人快回家吃飯了,我們一伙,有玩伴鐵印、六羊等,就結(jié)伴到河壩洗澡,末了趁機(jī)溜進(jìn)桃園,一頓飽餐。路邊學(xué)財爺、永遠(yuǎn)哥和盧家崖盧霞瑞家的果園,則常常是我們打劫的對象。大人對孩子們的做派是寬容的,有時他們也會端著飯碗站在崖頭上觀望,大不過吆喝幾聲作罷。</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說到桃園,記起了我平生的第一次賣桃??吹絼e人賣桃,自己心里也癢癢,和鐵印說好,就伴進(jìn)城賣桃。第一次出門做生意,充滿了激動和好奇。媽給我縫制了一件粗布衫,還專在胸前縫個兜,為的是裝錢。躉了兩塊錢的桃,挑了倆筐上路了。為了趕第二天的早市,太陽偏西時就從家里起身,夜里睡在和平門的門洞里,睡到半夜,還被警察叫醒盤查了一番。第二天一大早,我倆在大差市、解放路一帶晃悠。小孩子家做生意,缺的是耐性。蹲一地兒沒幾分鐘,就急急地挑起擔(dān)子走人。碰到個顧客,人家會問:是利核還是黏核?我倆搶著作答:“黏核,黏核!咬一口,蜜蜜順著指頭流?!比思乙宦?,嫌不衛(wèi)生,走了。豈不知農(nóng)村人圖個好吃,城市人要的卻是衛(wèi)生,這就是鄉(xiāng)下人和城里人的區(qū)別。那時節(jié),西安城剛剛興起女警察,就是這些看著挺神氣的女警察,攆得我倆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我們老在民樂園一帶轉(zhuǎn)悠,不敢走到大街上,瞅見沒人,也會放開喉嚨吆喝幾聲。眼看著太陽要落山了,無論便宜貴賤,也得快快出手。不然,還得鉆回城門洞?;氐郊乙槐P點:一天一晚,吃的是自帶的饃饃,除卻5分錢的茶水錢,凈賺八毛錢。八毛錢不算少,是我自己賺來的,爸媽還直夸。</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桃園伴我走過了解放初期那段紅紅火火的日子,留下了難以磨滅的印象。它的消逝不能不使人黯然傷神。隨著農(nóng)業(yè)合作化運動的深入,桃園入了社、姓了公。部分村民一時接受不了,護(hù)桃分社,熱議紛紛,有人甚至蒙受不白之冤,付出了鋃鐺入獄的代價。桃園終于還是在劫難逃,一夜之間被砍伐個精光。</b></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廟會及其他</b></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鳴犢,城南一古鎮(zhèn),距我家五里地。在我幼小的心里,它可是個大地方,猶如趙本山小品里的鐵嶺一樣。它南接引鎮(zhèn),東連魏寨、炮里,西臨少陵塬,北達(dá)古城,是緯(什街)鳴(犢)公路的終點。據(jù)記載,鳴犢鎮(zhèn)形成于唐宋之間,唐時帝王常狩獵于鳴犢西塬,這片荒蠻之地竟有不少王公貴族、遺老遺少的遺跡。清至民國,為長安八大鎮(zhèn)之一。解放后一直為區(qū)公所、鄉(xiāng)政府的所在地。宋史載,浐水西岸,地處浐河斷層邊緣,隔若干年發(fā)生一次地質(zhì)滑坡,地嘯時曾聽到老牛喚犢之聲,故稱“鳴犢”。當(dāng)?shù)厝肆?xí)慣稱為牛犢鎮(zhèn)。牛犢鎮(zhèn)是爸常掛在嘴邊的地方。</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鳴犢不光因鎮(zhèn)而著名,還因為有一座廟,名曰瘟神廟,建于明代,又名法音寺。我聽過、也見過不少廟,唯獨覺得瘟神廟很另類,甚至有些詫異。《封神榜》記載,瘟神呂岳為三只眼,面如藍(lán)靛,赤發(fā)獠牙,曾受申公豹之請,助商伐周。姜子牙封神時,封其為瘟蝗昊天大帝之職,俗稱“瘟神”,歷代祭祀不絕。鳴犢的瘟神廟在民國年間香火旺極一時,均緣于民國年間的那場關(guān)中“虎烈拉”瘟疫,據(jù)說,凡在瘟神爺廟求簽問卜者,均平安無恙。自此瘟神爺名聲大噪,信男善女紛至沓來。廟宇坐北向南,依次為山門口古戲樓、大雄寶殿、瘟神殿、城隍殿,西側(cè)為客房、菩薩殿、禪房、灶房。瘟神殿前的“二十四根不挨墻”的明柱建筑,使人贊嘆叫絕。廟內(nèi)碑文有“風(fēng)雨五百年,歷盡滄?!钡挠涊d,高懸著一塊民國二十四年“有求必應(yīng)”的大匾。經(jīng)“文革”掃蕩,也經(jīng)兩次修繕,現(xiàn)為長安縣人民政府掛牌的宗教活動場所。</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瘟神爺是家喻戶曉的神靈,常被掛在嘴邊。倘有不遂心的事,或臉有慍色,就會有人問:“咋兇得像個瘟神爺?”或曰“吊了個瘟神爺臉”。在人們眼里,瘟神爺就應(yīng)該是個兇煞惡神模樣。每年農(nóng)歷的三月初九廟會,更使瘟神爺聞名遐邇,香火祭祀不絕。廟會經(jīng)久不衰。還因為它是浐河沿岸重要的物資集散地,成為一年一度的物資交易騾馬大會。初春時節(jié)萬物復(fù)蘇,備耕備夏,農(nóng)忙在即。有人企盼著買點什么,有人巴望著賣點什么。杈把掃帚,蒸籠瓢盆,家畜家禽,牲口農(nóng)具等,都是交易的對象。婦女、孩子則巴望著逛廟會。三天會期,在通往鳴犢的路上,成群結(jié)伙的人流,有牽牛拉驢的,有挑擔(dān)推車的,老人也會坐著推車去逛會。遇見個自行車,當(dāng)屬稀罕之物。一次,我和爸一起牽著頭毛驢去趕會,爸在前邊牽著,我在后邊趕著,沒事找事的我,竟然拿著小棍戳驢的屁股眼,冷不防被驢彈了一蹄子,我的腿頓時如騰云駕霧。孩子們巴望著逛會,無非是能向大人討得三兩毛錢的零花,吃碗饸饹面、炒涼粉什么的,解決垂涎欲滴的問題。其實,幾毛錢也不是好討要的,有時還得流幾滴眼淚,哼哼唧唧好幾天才能如愿。一年到頭的農(nóng)村人也就逛會這點“文化生活”了。</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離鳴犢二里地,浐河的東岸是嘴頭。它橫空出世,虎踞龍蟠,位于湯峪河和庫峪河的交匯處,像一道天然屏障,扼守著庫峪峪口。這種奇特地貌的形成,傳說是一條黑龍趁夜?jié)摮銮貛X,沿湯峪河馭水而下,妄圖禍害長安。因途中發(fā)困,睡著了,等到天亮,無處藏身,搖身一變,成為風(fēng)涼塬。塬脊上的廟,是聞名遐邇的嘴頭廟。相傳建于東漢中期,也有漢武帝劉徹年間之說,是為方便帝王祭祀東岳泰山,特在京郊附近建成東岳廟。東岳大帝又名黃飛虎,主管人間生死禍福,同時還供奉著三清、靈官、財神、藥王等神靈。東岳廟在當(dāng)?shù)匕傩罩袠O具神威,嘴頭廟求簽卜卦,被認(rèn)為是有求必應(yīng)的。當(dāng)?shù)厝讼騺砹?xí)慣以嘴頭廟說事。勸你行善莫作惡,則會以嘴頭廟相威脅:作惡的人,死后嘴頭廟不收,便會成為四處飄蕩的野鬼,永世不得超生。閻羅爺掌管著人間生死簿,生死存亡,在乎一念。無論謙謙君子,還是蕓蕓眾生,都會來這里一問吉祥。求生者會頂禮膜拜,巴望著增福增壽;求死者也要燒香磕頭,祈求早死早托生?;叵氘?dāng)年,我從新疆探親歸來,父親病臥在床,求生不能,求死不得,我假期已到,進(jìn)退兩難。信奉神明的姨母勸我:“到嘴頭廟燒燒紙,讓你爸快走。”這話雖讓我不悅,對神明的虔誠之心可見一斑。至今每年陰歷十月一,民間的寒衣節(jié),西安城四面八方的信男善女都會涌向嘴頭廟,誦經(jīng)焚香,竟至通宵達(dá)旦。我第一次上嘴頭廟是在1950年前后,大哥領(lǐng)我去的,過浐河,是大哥背我過的水。那時的浐河邊聚集著一幫背夫,專司“背河”,還有車夫,以驢車、馬車渡水。廟內(nèi)各具神態(tài)的神像、毛骨悚然的陰曹地府、陰森森的十八層地獄、慘凄凄的小鬼推磨,令人渾身顫栗。歷經(jīng)“文革”,千年古廟蕩然無存,公社化時期建成了國家糧庫,碑石遺物被埋進(jìn)地基,現(xiàn)今仿修的僅皮毛而已。數(shù)年前的十月一,我偕妻去嘴頭廟一游。出鳴犢東行,人流如織,車水馬龍,一條不足二里長的便道,足足用了兩個多小時才擠了過去。昔日放蕩不羈的浐河,在一座水泥橋下靜靜地流淌,上一道坡,就看見了這座廟。廟內(nèi)香煙裊裊,人聲鼎沸,游客出出進(jìn)進(jìn)。岳王爺大殿里,盤腿打坐著一幫老婆、中年婦女,劫后余生的嘴頭廟,已經(jīng)今非昔比。</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兒時的記憶有的稍縱即逝,有的揮之不去,有的過目即忘,有的卻落地生根。</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小時的我每到夏天,總擺脫不了“擺子”的糾纏。因為每在午后發(fā)作,也叫它“半晌子”。還有個別稱叫“放?!?。生了這種病,真是“熱時節(jié)熱得蒸籠上臥,冷時節(jié)冷得牙關(guān)搓”,六月天,披上棉襖、蓋上被子還打顫。這本是蚊子惹的禍,幾片“奎寧”就會解決問題,可在事事“錢短”的農(nóng)村,對付這種病的法子是一個字:躲。所以有“躲擺子”一說。估摸著日過午時,“?!睂砼R,爸會領(lǐng)著我躲到村外,或一個陌生的地方。也會在星稀人靜的傍晚,悄悄地領(lǐng)我到房后的麥場,大八叉地一躺,照著影子劃個板模樣,然后,把碌碡推來推去的碾三遍,走人。不許回頭張望,不準(zhǔn)見人說話。一次因為“躲牛”,我竟躺在坑坑窯的麥桔堆上睡著了,差點被從崖頂傾倒的麥秸掩埋。</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少時誰也免不了頭疼腦熱,但誰也不會隨意請先生(大夫)治病。習(xí)慣的法子有二:一是憑“扛”,二是請“神”。</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緊鄰的蘆家?guī)r村有個“神老婆”,孩子們管叫她“神媽媽”,也有叫“鎖柱媽”的,一個和善的老婆。神媽媽有請必到,成為我家的常客,因為媽信這個。神媽媽進(jìn)屋打坐,先問病,后“法”神。吃啥喝啥的問一遍,頭上摸摸,繼而開始打呵欠、拍腦門。呵欠要連打三個,:腦門也要連拍三下,神靈才能附體。開始了念念有詞,咿咿呀呀。究竟咿呀了些什么,是很難入耳的。過一會兒,她自己會做個道白:無非是走路撞見了哪個野鬼,或得罪了什么人之類的說教。等到神媽媽再拍腦門,再打呵欠,說明靈魂回歸,法事已畢。神媽媽會當(dāng)場開藥:表灰一包,用溫開水沖服,或把屋內(nèi)某某物件挪動,避開沖撞。臨走時,媽絕不會忘記給神媽媽封個兩毛錢的禮包。在農(nóng)村,稍有不適,還有“幕魎”一說。所謂的“幕魎”,就是端一碗水,拿三根筷子,口中念念有詞:“他伯呀、他嬸啊,你站住,送你走,別找娃的麻噠?!币灿锌蜌恻c地說:“你站住,給你點個火,抽帶煙,送你回去?!闭谀钅钣性~,忽見筷子真的立起來了。說時遲,那時快,作法者厲然色變,“叭”!手起刀落,筷子被攔腰打倒。接著,把那碗清水送出大門以遠(yuǎn),潑到一個犄角旮旯。至于這些做派靈不靈,媽在第二天會說,娃睡醒覺來就涼了,或說,交過夜就減輕了。她總會給神靈留出足夠的面子。</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我真的很佩服王溝人,一個不大的村子卻五花八門,能人迭出。無論什么事,他們都能做得風(fēng)生水起。法馬腳、驅(qū)水、唱戲,樣樣不落俗套,就連農(nóng)業(yè)合作化也敢為人先,王溝河里的水磨曾經(jīng)成為一道風(fēng)景,它讓兒時的我,豁然開了眼界。</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驅(qū)水,就是其中之一。</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持!續(xù)的干旱使人們盼雨心切,各種驅(qū)雨活動花樣迭出。至今,我對王溝村的“法馬腳”仍然疑竇難釋。這一天,人們會敲著鑼鼓家伙,抬著芯子,舞著龍舟,擺著三牲祭品,熱熱鬧鬧地祈風(fēng)求雨。從村頭到村尾,圍個水泄不通。兩個狂奔不已、風(fēng)頭強勁的馬腳,自然是最吸引眼球的。只見他們腳穿草鞋,手執(zhí)長矛或大刀,裝扮怪異,歇斯底里地吶喊,一副怒不可遏的模樣,直惹得圍觀的人群如潮水般洶涌?!凹t鏵脊里鍋”,最讓我觸目驚心。六個人合抬著一口炭火大爐,紅紅的木炭冒著青煙,通紅的鏵角茲茲作響,瘋狂的“馬腳”卻對此情有獨鐘,坐在炭火爐上面不改色,腳下的草鞋不見冒煙,屁股下的黃表紙不見燃燒,還頻頻作秀。有更驚人之舉:馬腳手執(zhí)兩柄燒紅的鏵角,嘴里還噙著一柄,表情自若地向人展示。對此,我至今不得其解。數(shù)年前偶遇當(dāng)年的“馬腳”之一康娃兄(王寶亭),我想一探其中究竟,他避而不答,一笑置之。另一“馬腳”王春長,曾經(jīng)風(fēng)云一時的人物,也已英年早逝。</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至于“馬腳”是如何脫穎而出的,童伴告訴我,是“烤”出來的。是夜,應(yīng)“烤”者悉數(shù)到場,廟門緊閉,鑼鼓家伙齊鳴,敲得人們靈魂出竅,如椽的香柱在頜下猛熏,熏得人幾乎神經(jīng)錯亂。有的垮了,有的倒了,有的瘋了。瘋了的,就成了“馬腳”。對此說我將信將疑。</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農(nóng)人乞雨有多種形式。老婆們燒香磕頭,念經(jīng)求佛。白廟的移山爺廟,自然是祈風(fēng)求雨的好場所,會晝夜香煙繚繞,誦經(jīng)不止。姑娘們不甘寂寞,會水洗獅娃。我曾尾隨在琴姐、香棉姐身后,看著她們成群結(jié)伙地洗獅娃。石獅娃在村當(dāng)中金風(fēng)家門口。一個個十來歲的女孩子,端盆攜桶,提著清水,聚于門首,給石獅娃洗澡,一邊洗,一邊嘴里念念有詞:“獅娃哥,獅娃哥,天不下雨該咋著,毛頭女子誰養(yǎng)活?!苯又?,就開始了實質(zhì)性的操作:先洗獅娃頭,水從瓦格流;再洗獅娃腰,白雨往下澆;三洗獅娃腿,雨水遍地滾。唱唱諾諾,不一而足。女孩子洗獅娃,是禁絕男孩子參與的,以示虔誠。我們這些小家伙們,只有遠(yuǎn)遠(yuǎn)圍觀的份。</b></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font-size:22px;">(待續(xù))</b></p> <p class="ql-block">(請?zhí)釋缧薷囊庖姡?lt;/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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