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3>我永遠都記得那個傍晚。<br></br></h3></br><h3>1998年11月3日，天空有大片暈染的晚霞，我拉著姐姐的手，坐在家門口，我們倆誰也沒說話，好像被一種絕望的氣息固定住了。</h3></br><h3>后來，過了很多很多年，我都記得這個傍晚，記得姐姐臉上臟亂的淚痕，和迷惘的眼神，甚至還記得晚霞的形狀。</h3></br><h3>姐姐拉著我的手說，“小晴，你別怕。”</h3></br><h3><strong>那是我們失去母親的第一晚。</strong></h3></br><h3> <h3>半年前，母親帶著我跟妹妹，改嫁給繼父。</h3></br><h3>至于親生父親，我沒有任何印象，只知道是在我兩歲多時掉進河里淹死的，我們一家四口從恩施搬遷到襄陽，舉目無親。</h3></br><h3>雖然沒了父親，但母親在，日子再苦，也算安穩。</h3></br><h3>可是，母親走后，我們真的無依無靠了。</h3></br><h3>母親入葬后半個月，有天晚上繼父就跟姐姐說，他要出去打工，聯系不上我們在恩施的親戚，也沒辦法養我們了，只能把我們送人了。</h3></br><h3>原本也沒什么感情，我跟姐姐都沒有抗拒，甚至能理解他。</h3></br><h3>姐姐比我大3歲，那年剛滿11歲，她跟繼父提的唯一的要求就是，要找一個可以收養我們兩個人的家庭，繼父說，他盡量去打聽。</h3></br><h3> <h3>接下來一個月里，繼父帶我們見了很多對夫妻，但沒有人愿意一次收養兩個孩子，最后不得已，我只能跟姐姐分開。</h3></br><h3>繼父已經沒什么耐心了，姐姐只好委曲求全，她說，不在同一個家庭也行，但必須在同一個地方，不能離得太遠。</h3></br><h3>大概過了兩三天的樣子，繼父就帶著我們去鎮上，見了一對年輕夫妻，他們看起來和藹可親，女人穿著時髦的風衣，還化著妝，姐姐一直緊緊拉著我的手，把我護在身后。</h3></br><h3>姐姐不死心，問他們，“叔叔阿姨，你們能不能養兩個？我們兩個可以吃一人份的飯，我可以幫忙干活，不上學也沒關系，只要我們不分開就行。”</h3></br><h3>年輕夫妻對視了一眼，遺憾地搖了搖頭。</h3></br><h3>最終，他們在我和姐姐之間選了我，姐姐跟年輕夫妻要了地址，當天，我就被年輕夫妻帶走了，姐姐哭得滿臉都是淚，聲嘶力竭。</h3></br><h3>姐姐的哭聲，也像刻在我的腦海里，很多年都不曾忘記。</h3></br><h3>很快，姐姐也被收養了，幸運的是，我們在同一個鎮上。</h3></br><h3>可惜，現實遠我們沒有想象的那么美好，雖然在一個鎮上，但我們很少有機會能見面。</h3></br><h3>有一次，姐姐放學后偷偷來找我，被養父母發現后打了一頓。</h3></br><h3>我以為姐姐不會再來了，但她還是會偶爾偷偷跑來找我，給我帶一些她攢的零食和零花錢，一毛兩毛的紙票。</h3></br><h3>我怕姐姐被打，讓她不要再來找我了。</h3></br><h3>姐姐忽然抱著我，哭起來。</h3></br><h3>她說，“小晴，我們快點長大吧，長大了就能自己做主了。”</h3></br><h3>我懵懵懂懂地說，<strong>好，快點長大。</strong></h3></br><h3> <h3>我的養母雖然不能生育，但是她讀過書有文化，在小學教書，養父是個電工，收入也不錯，他們對我很好。</h3></br><h3><strong>但是姐姐沒那么幸運。</strong></h3></br><h3>她的養父母家里有個親生的男孩子，只不過小時候得小兒麻痹癥沒及時救治，手腳都不靈活，需要人照顧。</h3></br><h3>姐姐放學回來就要照顧弟弟，要等弟弟睡了才能做作業，平時還要做家務，周末還要去養母的工廠幫忙干活。</h3></br><h3>這是姐姐來看我時，偷偷告訴我的，不過她笑著說，沒關系，能好好長大，不跟我分開就很好了。</h3></br><h3> <h3>可是，才一年，我的養母因為工作調動，要搬去縣城了。</h3></br><h3>那個年月，鎮上到縣城只有30公里的路，但是對于9歲的我來說，遠得像天邊一樣。走之前，我求養父母，讓我見見姐姐。</h3></br><h3>養父騎摩托車送我去姐姐的學校，還幫我把姐姐從教室里叫出來。</h3></br><h3>姐姐一聽說我要走，眼圈就紅了，然后眼里蓄滿了眼淚，不過她很快就鎮靜下來，她說，鎮上到縣城不遠，放假了可以去看我。</h3></br><h3>然后，養父給了姐姐我們在縣城的地址。</h3></br><h3>我坐上摩托車要走了，回頭看姐姐，她穿著一件很舊的大了一號的紫色的呢子外套，應該是養母的舊衣服。</h3></br><h3>姐姐站在校門口的梧桐樹下，拼命朝我揮手，摩托車開出很遠，我都能看到她，漸漸變成了一個紫色的影子，到最后消失不見。</h3></br><h3><strong>人生中，總有一些場景，是永遠不會忘記的。</strong><br></br></h3></br><h3>這一幕的姐姐，對我來說就是一輩子不會忘掉的記憶點。</h3></br><h3> <h3>接下來整整2年，我沒有見過姐姐。</h3></br><h3>我很快融入了新的生活，新的環境，認識了新的朋友，日子如流水般過去了。</h3></br><h3>有天夜里，我夢到姐姐掉進池塘里淹死了，我怎么也救不了她，我哭著醒來，養母立刻來安慰我，但是我哭得怎么也停不下來。</h3></br><h3>我說，我姐姐死了。</h3></br><h3>她說，正好要回一趟鎮上，周末帶我去找姐姐，我才冷靜下來。</h3></br><h3>終于等到周末，養父母騎摩托車帶去姐姐家，到了才知道姐姐已經離開他們家了，去了外地打工，跟他們也沒聯絡了。</h3></br><h3>養母問為什么。</h3></br><h3>姐姐的養父冷哼一聲說，“去年，我們才知道她近視1000多度了，連人都看不清……”</h3></br><h3><strong>言下之意，他們拋棄了姐姐。</strong></h3></br><h3>養母嘆了一口氣，回去的路上，我聽見她說：“哎，早知道再苦，也把她一起養了。”</h3></br><h3>我哭到失聲，不知道該怎么找到姐姐。</h3></br><h3>一想起那個夢，我就掉眼淚。</h3></br><h3> <h3>再次有姐姐的消息，是2003年，我已經13歲了，我在縣城跟同學逛街的時候，遇見了繼父，他在一家餐館打工。</h3></br><h3>我跟繼父打聽姐姐的情況，繼父說，春節的時候姐姐回去給母親上過墳，好像在荊州那邊打工。</h3></br><h3>但是，姐姐沒留電話，我把家里的座機號告訴了繼父，告訴他，如果再見到姐姐，一定要把號碼給她。</h3></br><h3>繼父答應了。</h3></br><h3> <h3><strong>然后在2004年春節，我真的接到了姐姐的電話。</strong></h3></br><h3>她說，她每年都會回來給爸媽上墳，說了她在服裝店打工，一個月工資500多，好的時候也能拿到600多，她說，她要存錢，存很多錢，買個房子。</h3></br><h3>因為怕我養父母不高興，不敢經常打電話來，只一個月最后一天打一次。</h3></br><h3>所以每個月我都很期待最后一天。</h3></br><h3>這以后，我跟姐姐再也沒失去聯絡，她會給我寄一些零食，一些漂亮的小裙子，也給我寄過一個很大的狗熊玩偶，流行大頭貼的時候，她也給我寄過大頭貼。</h3></br><h3>2007年夏末，姐姐20歲了，她攢夠了一萬塊錢，想去做一下近視眼的手術，結果千里迢迢跑去廣州一家眼科醫院，醫生檢查完之后卻告訴她，近視度數太高了做不了。</h3></br><h3>姐姐只能配了一個高度數的眼鏡，坐大巴回去了。</h3></br><h3>2007年春節前，養母跟我說，可以讓姐姐來我們家過年，我們可以團聚一下，以后每年都可以來過年。</h3></br><h3>我興致勃勃地告訴姐姐，她卻拒絕了。</h3></br><h3>我不理解問她為什么，姐姐沉默了一會兒跟我說，<strong>她長大了，不想再寄人籬下了，不必依靠誰而活著了。</strong></h3></br><h3> <h3>2008年，我高考完后，姐姐給我買了我人生中第一部手機，我們可以經常打電話發短信了。<br></br></h3></br><h3>征得養父母同意后，姐姐帶我去了一趟北京旅行，她帶我去吃北京烤鴨，去八達嶺爬長城，還去天安門看了升旗。</h3></br><h3>我們站在人潮擁擠的后海時，姐姐忽然說，<strong>她要結婚了。</strong></h3></br><h3>我呆住了。</h3></br><h3> <h3>姐姐結婚那天，我才第一次見到姐夫。</h3></br><h3>是個憨厚老實的人，跟姐姐在荊州認識，但老家在我們縣城，距離我家不到20公里。</h3></br><h3>我帶養父母一起參加了姐姐的婚禮，很普通但很熱鬧的婚禮，我躲在廁所哭到站不穩。</h3></br><h3><strong>我的姐姐，終于有自己的家了，可是為什么，我那么難過。</strong></h3></br><h3>結婚一個月后，姐姐告訴我她懷孕了。</h3></br><h3>之后，我就去武漢上大學了，一個學期回來一次，等第二年夏天我回來時，姐姐已經生了孩子。</h3></br><h3>我沉浸在自己的生活里，尤其是交了男朋友后，我很少會想到姐姐了，我們的聯絡一點點少了。</h3></br><h3>2012年，姐姐的孩子上幼兒園之后，她就出去打工了，我才知道，姐夫對她并不好，公婆也不把她當回事兒。</h3></br><h3>因為沒有娘家人，不受重視，初二回娘家，她無處可去。</h3></br><h3><strong>在我大學畢業那年，姐姐離婚了</strong>，姐夫在網上跟人聊騷被姐姐發現。</h3></br><h3>那是姐姐，第一次跟我哭訴，她說姐夫從未給她買過一個禮物，但卻給網上陌生的女人買口紅，公婆讓她生二胎，她不愿意，公婆說娶她真是倒霉。</h3></br><h3> <h3>姐姐說著說著，說到小時候，她被養父母收養后，過得一點兒也不好。</h3></br><h3>家里買肉殺雞從來輪不到她吃，來大姨媽，養母不給錢買衛生巾，只能墊衛生紙，衣服全都是養母的舊衣服，在他們家幾年，沒買過一件新衣服，眼睛近視也不給她配眼鏡，好幾次差點被車撞到。</h3></br><h3>最后她狠心離開，是因為養父半夜進了她的房間，她跑出去告訴養母，養母卻說，怪她小小年紀，胸部發育得太好，讓男人眼饞這種惡心的話。</h3></br><h3><strong>她不是被拋棄，她是自己偷偷跑的。</strong></h3></br><h3>姐姐說，她剛到服裝店上班，被同事的男朋友強吻過。</h3></br><h3>有很長一段時間，她想過死，但沒能狠下心，遇到姐夫之后，她還以為遇到了真愛，沒想到結果是這樣。</h3></br><h3>姐夫在孩子一歲的時候就被發現過聊騷了，但是姐姐為了孩子忍下來了，但現在她忍不了了。</h3></br><h3>我簡直不敢相信，姐姐竟有過如此遭遇，我哭得悄無聲息，卻說不出一句安慰的話來。</h3></br><h3>最后姐姐說，別人說她自私，她也不管了，她把孩子留給姐夫。</h3></br><h3><strong>因為她，實在沒能力再管任何人了。</strong></h3></br><h3> <h3>我大學畢業后，交了一個男朋友。</h3></br><h3>那時候，姐姐已經定居在武漢，她依然沒攢夠買房子的錢，逢年過節會回去看看孩子，平時也會給孩子買東西，即使分開了，也要讓孩子感受到母愛。</h3></br><h3>我帶男朋友見的第一個家人，是姐姐，決定結婚，也是第一個告訴了姐姐。</h3></br><h3>我們在武漢經常見面，約飯。</h3></br><h3>養父母知道我跟姐姐來往，也從來沒說過什么，我把姐姐的遭遇說給養母聽，她也聽得淚如雨下，后悔當年沒把姐姐也一起收養了。</h3></br><h3>養母還跟我說了一件事。</h3></br><h3>其實，原本養父母是選中了姐姐的，但是姐姐不肯，讓他們選的我，因為姐姐看他們家條件好，人也很好。</h3></br><h3><strong>所以，她把這個機會，讓給了我。</strong></h3></br><h3>我再一次愣住，眼淚撲簌簌直掉，我們終于長大了，可是童年缺失的東西，卻永遠也補不回來了。</h3></br><h3> <h3>2018年，姐姐工廠組織體檢，姐姐被查出宮頸原位癌，她一直沒告訴我，直到要手術需要家屬陪同，不得已她才告訴我。</h3></br><h3>活檢出了結果后，醫生說，有可能要切除子宮，姐姐發了很久的呆，忽然哭出來。</h3></br><h3>她說，她的人生已經夠倒霉的了，為什么老天還不放過她，為什么偏偏是她。</h3></br><h3>我抱著她，說不出一句話來。</h3></br><h3>最后，姐姐做了錐切手術，兩個月后，我陪她去復查了沒事，我才放了心。</h3></br><h3>姐姐忽然樂觀地說，其實也沒什么，總比發展成宮頸癌了才發現好。</h3></br><h3>我還沒來得及說什么。</h3></br><h3>她又說，<strong>“其實沒什么好怕的，活著也就這樣而已。”</strong></h3></br><h3>我看著她，心酸得說不出話來。</h3></br><h3> <p class="ql-block">如今，34歲的姐姐還單身著，但有穩定的工作和收入，前兩年，她也在老家縣城買了房子。</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她說，她有自己的家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31歲，也已經結婚生子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跟姐姐都在武漢，經常可以見面，一起吃飯，清明節我跟姐姐去給爸媽上墳。</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從前一幕幕，在眼前浮現，卻遙遠得像上輩子的事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那個失去母親的傍晚，也像上輩子的場景了。</p><p class="ql-block"><br></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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