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黑龍江雞西的南部,老爺嶺余脈,由西南轉向東,橫亙著兩列丘陵,中間被一條滔滔的黃泥河分隔。黃泥河中段北岸,有一列長而平的山崗,當地人稱為恒山。</p><p class="ql-block"> 上世紀初葉,這里發現了露頭煤,袁氏執照開礦,名為“裕邊煤礦”。后被偽滿收歸國有,稱為“雞西炭礦老一井”。解放后,易名恒山煤礦。幾年后,人們在礦的東部發現了深部大煤田,因不適用斜井開采,仿照蘇聯模式,由中國工程師自行設計了中國第一對百萬噸以上的一對豎井。自此,這塊煤田連同剛剛建造的豎井從恒山煤礦析分出來。本礦稱之為大恒山煤礦,分出的那部分叫小恒山煤礦。</p><p class="ql-block"> 我的家鄉就在分出來的那部分。</p> <p class="ql-block"> 1</p><p class="ql-block"> 小恒山那段山谷北低南高,南部矗立著一座山,山圓圓的,端端正正,像一個饅頭,人們親切地稱它饅頭山。饅頭山下有一對立井,那是新中國自主建成的第一對立井,井架上日夜不停旋轉的天輪成為了我們那一代人永遠的記憶。一罐籠一罐籠的將礦工送到地下,又將一礦車一礦車的煤提上地面,黑晶晶源源不斷的煤炭支援了國家建設,也讓闖關東的父輩們端上了飯碗。</p><p class="ql-block"> 關于闖關東,根據史料,分為四期:第一期是清末光緒時代,朝庭為了充實東北邊疆,在黑龍江多處設立招墾局,向山東河北熱河遼寧等地招墾;第二期是偽滿時期,為了開礦,向鄰近各省招工;第三期是建國前后,為了迅速恢復東北工礦生產,向關內有關省份招工;第四期是建國后大躍進時代,為了加快國民經濟速度,大力建設礦井油田,而向關內各省大批招工。</p><p class="ql-block"> 五六十年代,我的父親隨著第四批闖關東大潮來到小恒山。在這批大潮中,一家家拖著不同口音的外鄉人來到這里,在礦井的周邊修建房子,既指望著井下挖煤的父輩能夠安安全全地勞作、滿足一家人的溫飽,又希望頂梁柱們升井后減少幾分疲憊縮短幾步回家的路。于是,以立井為跳動的心臟,煤礦的血管向四處延伸,凡血管觸及到的地方,便有了血色,這血色便是新的斜井與煤相關的民居。</p><p class="ql-block"> 我出生在主井與二井相間的自建房,那里就在饅頭山下。自建房是煤礦的一個創舉。為了解決職工及家屬居住問題,煤礦決定集體出一點自己承擔一點,由礦選址、規劃、互助蓋房。和泥、脫坯、砍房架,做門窗,一座座房子接連在鞭炮聲中立起來。這樣,饅頭山下,一排排一趟趟的土坯式建筑便成了煤礦人及家屬的部落。于是,“部落”里的礦工及家屬多了起來,揀煤、挑水、種地、寒暄、說笑、罵街中夾揉著飄在空中的煤塵以及門前屋后雞屎羊糞的味道。每當早晨或黃昏,每家的煙囪上便升騰起裊裊的或黑或白的炊煙,不久,飯香中此起彼伏傳來“小琴、二蛋回家吃飯”的喲喝聲,喊聲剛落,街頭巷尾便飛奔著我們鳥兒一般歸巢的身影。這些成了我們自建房的全部。</p><p class="ql-block"> 每一趟房有六戶,每一趟房都有不同的故事與人物。大家來自不同的省份與地區,口音相雜、性格相雜、思想相雜,每家人的生活方式也都不同,但大家和睦相處,常常坐在院子里拉東扯西,講煤礦事,道故鄉情,講左鄰右舍的瓶瓶罐罐。我們只知道撒尿和泥、扇啪嘰(一種玩具),彈玻璃溜溜,絕對成不了那個地方的主角,主角當仁不讓的是那些為了讓我們吃飽穿暖在井下打拼的父輩們。父輩們都有闖關東的經歷,性格不盡相同。楊叔小時候當過兒童團,喝醉酒的時候,就讓楊嬸及五個如花似玉的女兒拎著紅櫻槍出操;鄭叔有一肚子墨水,脾氣暴躁,卻只打兒子不打女兒,每逢三個兒子淘氣,肯定吊起來打(后來三個兒子都有了出息);孫叔外號“總理”,誰家大事小情,忙里忙外,且打理得井井有條;李叔的廚藝是全礦獨一無二的,酒量也大得驚人,常與朋友們呼三喲四猜拳行令;父親平時言語不多,卻寫了一手好字,每逢過年,鄰里們手捧大紅紙求寫對聯者絡繹不絕。后來,曾在井下一起摸爬滾打的伙計(他們習慣這樣互稱),有的升了官,有的不再下井,有的受了傷,但他們成了“自建”實實在在的基石,他們的后代也成了實實在在的發小。</p><p class="ql-block"> 當然,“自建”房的母親們不僅是賢內助,也是半邊天,挑水、脫坯、燒磚、種地、教育子女,屋里屋外,拿得起放得下。他們中,有的是隨丈夫從關內一起闖關東的,有的是土生土長的當地人,有的則是一次面沒見就成了男人媳婦的,他們或說說笑笑,或打打鬧鬧,或當街吵架,或被丈夫打個半死卻當作沒事的與鄰里們湊在一起納鞋底。各色人等。我的姥姥是另類,她不像其他女人那樣,一門心思看書讀報紙。年輕時,她在北京紡織學校畢業卻陰差陽錯嫁回了河北老家,又陰差陽錯地隨母親嫁到了東北,但她卻是鄰里們最大的貢獻者。那時候,沒有計劃生育,每家都有新生兒摩肩接踵地呱呱墜地,她就用自學的接生手藝把一個個孩子帶到這個被煤塵籠罩的世界。后來,被姥姥帶到這個世界來的人命運也各不盡相同,當年拖著青鼻涕的男孩女孩們有的考取大學進入大城市,打拼出自己的一片天空:有的延續著父輩闖關東的基因,遠走南方或沿海城市,尋找更美好的生活;有的還堅守在煤礦,延續著父輩們的足跡,生于斯長于斯終于斯。</p><p class="ql-block"> 而今,那里的父輩們或已作古,或隨子女遷向外地,就連我出生的那片叫“自建”生活區也因采空區變成了一片廢墟。但每逢過年父母帶著我們挨家挨戶給鄰里拜年的風俗沒忘,家家用水桶自做冰燈創造元宵節日的氣氛沒忘,在啪嘰上印上托搭李天王、孫悟空、二郎神等神仙作為我們童年的圖騰沒忘,鄰里們交織的生老病死帶給我們的交織情緒也沒忘……那里曾是一片飄著煤的味道卻有著濃濃親情的世界,平凡卻又不平凡,在我的心里,那里依然像圣地一樣存在并讓我默默朝圣。</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2</p><p class="ql-block"> 一座樓,一座俄羅斯建筑風格的三層小樓。樓上有一行字:1954。</p><p class="ql-block"> 那里是小恒山煤礦的政治、行政與指揮中心,就傍在煤礦主副立井的身邊。</p><p class="ql-block"> 從一層到三層,裝著煤礦管理層的黨政工團五臟六腹,哪個部門在第幾層、哪一間牢牢地記在我的腦子里,揮之不去。八十年代,我曾先后在宣傳部、礦辦、團委工作,這些部門又分別處在辦公樓的一二三層,對各層的分布記憶猶新。平時,無論是黨務、行政、群團、技術,各忙各的,一起拉著煤礦這套馬車向前走。</p><p class="ql-block"> 辦公樓左側的二三層是黨委與行政的辦公地。二三層之間有一個天井,其實也是俄羅斯風格的舞池,書記、礦長工作上有事情,連電話也不用打,走出門外,號啰幾嗓子就溝通完畢。舞池里也回歸過原有的用處,港臺音樂風靡大陸時,機關曾在某個周末搞過舞會,引得人跑到三樓扶欄而看,但記憶里只有鳳毛麟角的幾回。平時,舞池里放有兩張乒乓球臺,中午時分,當從家帶來的飯盒空空如也,乒乒乓乓聲便在辦公樓里響徹起來,這中國最熟悉的運動聲音穿透辦公樓的各個角落。</p><p class="ql-block"> 辦公室二樓的另一側是礦調度指揮中心。那里永遠是煤礦的晴雨表。每天早上雷打不動的是在這里召開的“早朝”會,機關各部門、各生產井區、各綜采隊、輔助單位的一把手們將軍般魚貫而入,匯報工作、反映問題,也常常為了工作拍桌子瞪眼。哪個不是率幾千人的開疆破土的一員大將,弩張劍拔吹胡子瞪眼司空見慣。</p><p class="ql-block"> 在這座樓里,一個重大的決策在這里誕生,在原礦黨委書記王永興、總工程師劉榮森、副總工程師曹天元的主導下,率先在全國引進英國綜合采煤機組并試產成功,為全國大規模引進外國采掘設備開了先河。之后,小恒山又先后引進了德國、奧地利、美國采煤機組,一時間,小恒山成了全國現代化采煤的代名詞。后來,王永興、劉榮森、曹天元先后調入礦務局擔任要職。</p><p class="ql-block"> 我在機關期間,曾見證了兩任礦長的風采。一位是陳玉文,一位是曹天元,他們一個是風度翩翩的拼命三郎,一個是沉穩儒雅有文化涵養的儒帥,他們讓小恒山活力十足,且有了文化的氣質。在二人的手上,小恒山煤礦在雞西礦區風生水起,入選全國十四個樣板礦,全國標準化礦井,年產量節節攀升。1987年,小恒山遭遇特大暴雨,河流告急!單位告急!居住區告急!正在辦公室輸液的陳玉文礦長接到險情電話后,立即拔下針頭趕住災區指揮搶險。搶險中,人們告訴他,他家的房子也進了水,水從前門入從后窗出,提醒他回家看看,而他卻帶領相關人員趕往另一個災區。曹天元礦長是煤礦專家,井下總能見他的身影,我曾作為秘書與他爬過下沉不到一米高、險象環生的老巷,查看采區的下步布局。與他們一樣,煤礦的人才濟濟,或文或武,燦若繁星,他們敬業擔當,陸陸續續調離小恒山煤礦,有的進入到中央企業的高層,有的成為市和礦務局的領導,更多的是成了雞西各個煤礦的礦長。 </p><p class="ql-block"> 我是1983年掛號(入職)成為一采區的掘進工,因喜歡在稿紙上碼字,便與這座樓結緣,但這緣分卻是間斷的,多次被機關看中,又多次因采掘工身份灰溜溜地夾起尾巴從機關里回到井區。當整頓采掘工隊伍的風波過后,又被這座樓召了回來。三進三城,既有春風得意躊躇滿志,也有郁郁寡歡意志消沉,但這樣反反復復的摔摔打打,也讓我知道了什么挫折,什么是堅持,什么是希望。當然也忘不了對我成長給予莫大幫助的宋國元、何克強、張忠仁、季占飛、王男等。</p><p class="ql-block"> 而今,那座樓還在,依然健碩。不過,小恒山曾因礦務局改制閉礦,但沒有幾年就重新啟動,只是不叫小恒山煤礦,換了礦名:“東山煤礦”,寓意東山再起。</p><p class="ql-block"> 一座樓是一個符號,更是一段記憶。</p><p class="ql-block"> 那里永遠充滿溫暖。</p> <p class="ql-block"> 3</p><p class="ql-block"> 那時,小恒山有自己的礦辦學校,三所中學兩所小學,像五星一樣分布在礦區的東西南北中。每個學校都有一段記憶。三所中學中,成立最早的當屬一中。建礦同期,小恒山建起了一座頗具規模的礦山公園,公園內有猴山、鳥籠、熊圈、鹿園、狼窩等,至今我的記憶里還曾在礦公園里見到老虎威風八面的樣子。小恒山礦一中校園,就是在小恒山礦公園原址上改建的。二中的原址是偽滿時期工人居住的大房子,當大房子的工人們成為礦山的主人后,這里便成為了一所學校。最晚成立的是礦三中,1976年,當我們高高興興地從工農小學進入三中,面臨的不是上課,而是勞動。</p><p class="ql-block"> 三中的前身是礦馬車隊,老師的辦公室就建在原馬廄的位置,時隔幾年,辦公室里還充斥著的濃濃馬糞味。學校只有一趟平房,沒有操場,教室前是幾百米寬的長坡。站在長坡上,校領導大手一揮,發揚大慶、大寨精神,自力更生、發奮圖強,號召所有剛入校的學生平整出一塊屬于我們自己的操場。</p><p class="ql-block"> 勞動改造思想。接下來的便是整整一個學期的勞動課。</p><p class="ql-block"> 每班一個區域,任務是將300米長的斜坡土方撤走整平。每天從家里帶來的不是書包而是鐵鍬、鎬頭、扁擔與笤條筐。每天每一個區域都是彩旗招展熱火潮天的勞動場面。老師告訴我們先將土坡的松土挖走,再取走土中的石頭,然后用石滾等辦法將操場夯平。后來發現,長長的陡坡全是源源不斷、大大小小的石頭,像是西游記中時不時冒出一個個想吃唐僧肉的妖怪,剛處理完一塊石頭,另一塊馬上就冒了出來,有的居然大得驚人,足有炕面大小。老師說,紅旗渠就是這樣干出來的,我們就要發揚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精神,再大的石頭我們也不怕。剛上初中的我們學會了握釬與掄錘,小小的手上滿是亮晶晶的血泡。</p><p class="ql-block"> 平整的操場在我們手上締造出來。當我們終于坐在教室里有模有樣上課時,學校又在新操場的另一端蓋起了新的教室,并在原馬廄的位置上蓋起了二層教師樓。后來,我們知道,小恒山礦就是在當那個艱苦與簡陋的環境中艱難辦學的,每一個學校條件都是一點點向好的。后來我分別在一中、二中讀過高中;見證了那里因缺少教外語的教師,找到什么外語教師就開什么外語課窘況,這讓我們對英語、日語、俄語各學到一點皮毛;見證了一群男生在課前酗酒的丑態,見證了高考前同學們集體的悔不當初。好在越是被人丑化歧視的煤礦,越是出息了一批批人,在李寶岑、王延鶴、劉方、李棟寅、姜育孝等名師培育桃李下,有的考取了大學,有的還走向省城、廣東沿海城市、首都,其成長的足跡與成就可圈可點,有的還成為了全國的名人,如書法家、畫家、作家、鋼琴家、二胡演奏家、教授、演員、企業家等。</p> <p class="ql-block"> 4</p><p class="ql-block"> 俱樂部曾是我們小恒山人共同的精神家園。</p><p class="ql-block"> 礦家屬區的中心,我們習慣稱它為“礦里”,像是現在的人們稱“街里”“鎮里”“城里”“市里”一樣,凡是叫“里”的地方,就是有商場有市場有學校有醫院的繁華地方。礦俱樂部就處在“礦里”位置。</p><p class="ql-block"> 當時俱樂部的利用率很高,礦上的各類大會都在這里舉行。像黨代會、職代會、動員會、祝捷會以及各學校開學典禮等。每年的誓師會是最令人心潮澎湃的,大家八仙過海各顯其能,面對礦下達的生產任務,信心堅定,誓言鏗鏘有力。沒有多少文化的機電科馬玉林科長上臺就是四句氣吞山河的順口溜,然后他與臺下的機電科職工互動,“我們機電科有信心嗎?”頓時,臺下站起一片,大家揮起右臂高喊著,“有!有!!有!!!”那氣勢讓所有的誓言都遜色幾分。</p><p class="ql-block"> 會議之外,各類演出也是必不可少的,中國煤礦文工團、黑龍江省曲藝團、雞西礦務局文工團都在這里多次演出。這里也是礦文工團的排練地,吹拉彈唱舞蹈,十八般武藝盡在舞臺上打造,待勞動節、礦工節、元旦時分,大幕開啟,一臺由煤礦人自編自演的生動活潑、賞心悅目的晚會便像年夜飯一般呈現在全礦男女老少面前。</p><p class="ql-block"> 俱樂部最讓人難忘的還是電影。小時候,俱樂部里放映的電影大多為黑白電影,像《地雷戰》《地道戰》《南征北戰》《三進山城》《奇襲白虎團》,再后來又有了《苦菜花》《暴風驟雨》《青松嶺》《賣花姑娘》等。看上一場電影成了我們長長的等待,一是等學校包場,可以理直氣壯地排著隊去看;二是扯一塊彩色的標語紙冒充電影票,蒙混過關。當時,俱樂部把門的是一個傳奇人物,有人說他復員前是某位中央領導的警衛員,身上帶槍的。我們每次拿著彩紙做成的電影票想從他鐵青的眼皮底下溜進時,多半的時候被他當場識破,像小雞一樣把我們從人群中拎出來。有時,遇到他心情好,他會笑罵一句“小兔崽子”并一腳將我們從門外踢進門里。三是央求父母給幾毛線看上一場一票難求的電影,諸如后來叫座的具有愛情色彩的《追捕》《少林寺》《廬山戀》等。</p><p class="ql-block"> 在俱樂部里播放電影時,俱樂部附近的一塊籃球場里,一個小女孩正左手拎著小水筒,右手提一枝提斗在水泥地上揮毫。這個女孩叫婁正綱,后來成為名聞中外的書法家。同時,俱樂部也培養出有名的畫家,他們一邊畫電影海報,一邊創作,比如操著濃重山東口音的薛長山,每年春節前,他的年畫一定出現在全國的年畫攤上,掛在千家萬戶的白墻上。</p><p class="ql-block"> 后來,煤礦又在籃球場的基礎上建起了燈光球場。每天晚上,球場內人山人海,叫好聲加油聲此起彼伏,觀看籃球比賽成了全礦人的樂事。由此涵養的礦籃球隊一時在全市名聲大噪,多年馳騁全市各隊并所向披靡。八十年代,小恒山煤礦在燈光球場承辦了全國墨玉杯籃球比賽,礦男子籃球隊借天時、地利、人和喜奪亞軍。</p> <p class="ql-block"> 5</p><p class="ql-block"> 很多時候,意義大于表象。</p><p class="ql-block"> 小恒山有一個院套,院套圍著一座二層小樓。解放前,這里是闞家大院,1956年建礦后,這里成了煤礦職工療養所。與礦辦大樓異曲同工的是,這里的一切設施效仿蘇聯,大落地窗,大走廊、大沙發,紅漆地板、二人的小房間,保健醫務室、專用食堂一應俱全。文化大革命結束后,這里成了礦黨校與電話交換臺。黨校易地后,除了噼噼叭叭電話交換的聲音,這個院套就安靜了下來。</p><p class="ql-block"> 礦長說,煤礦不僅能出煤,還要有自己的文化陣地,涵養礦區文化,為小恒山培養人才。不久,礦青少年宮就在那個院套成立了,掛靠在礦團委,團委副書記王男和張忠捷及我先后成了青少年宮的主任。</p><p class="ql-block"> 那時,我與李玉琴、曲運杰、張宏圖、郭大鵬、姜文秋等被礦調到了青少年宮。筆桿子、小提琴、聲樂都不錯的王男平時很高冷,表現的倒不像熱血青年,但我們都知道,他和我們心里都有一團火苗,要讓這把火在小恒山燒起來,并讓青少年宮風生水起。很快青少年宮這束火苗便獵獵作響,少年男籃、少年女籃、文學協會、書畫協會、周末舞會、聯歡晚會等,活動層出不窮。</p><p class="ql-block"> 每天拂曉,青少年宮內便傳來籃球隊運球的怦怦聲,對熱愛籃球的小恒山人來說,少年們給久負盛名的小恒山籃球帶來了長盛不衰的希望。不久,由張秀宇、姜文秋執鞭的少年男女籃便在全市取得了不俗的戰績。后來,少年籃球隊人才輩出,有的還成為市籃球隊的主力。</p><p class="ql-block"> 李玉琴、張宏圖是應屆的大中專畢業生,本來應該去學校任教的,被青少宮截留下來,目的是通過文藝人才推動全礦的文化活動。他們或辦樂理知識班,或發起文藝演出,平時,院墻內的電子琴聲與聲樂發聲練習讓墻外的人有點小詫異。但在日常開展的周末舞會、晚會上,人們很快認識了他們或彈琴或歌唱的風采。</p><p class="ql-block"> 文學協會是青少年宮的另一支有生力量,甫一成立便有五十幾人報名,每周的活動都受到文學愛好者的歡迎。大家寫小說、散文、詩歌,經常互相點評讀作品,作品質量逐步提高。后來,大家自己刻鋼板,插圖,自編內部文學雜志,小恒山礦的文學創作受到全市的注目。趙永剛是井區一名考勤員,平時給每名入井的礦工發放面包。加入文學協會就嘗試寫了一篇小說《面包》,并發表在《雞西礦工報》副刊。后來,他不僅在文學協會里收獲了愛情,并走上了文學創作的路子。胡幸子,高考多次落榜,詩歌卻出手不凡,思路浩蕩,妙句迭出,《雞西礦工報》曾整版對她的詩進行推介。井下電工周文彬像其名字一樣文質彬彬,但詩歌卻粗獷豪放、韻味十足。遺憾的是幾年后在一次瓦斯事故中遇難。</p><p class="ql-block"> 1989年,文學協會自己搞了一場晚會。那場晚會至今讓很多人記憶猶新。</p><p class="ql-block"> 圣誕節,洋節。1989年,人們對圣誕節還一知半解,出于好奇,文學協會大張旗鼓張羅起活動。12月25日,大戲開場,所有文學協會的會員和邀請的十多名文學精英匯集在大會議室,表演節目、座談、游戲,氣氛空前,熱鬧異常。當午夜時分,全體會員按既定的六個小組開始包餃子,歡笑聲、煮餃子聲攪拌在一起。待大家吃過餃子,礦文學協會的會員們和來自不同地方的作家們成了無話不說的朋友,從午夜一直聊到天明。</p><p class="ql-block"> 這場晚會很成功,然而,第二天團委書記王男就受到了礦領導的批評,圣誕節是西方的節日,在青少年宮搞圣誕節晚會不合適。現在看,礦領導的批評是對的,但曾參加晚會的人員卻常常聊起30年前的那場活動。</p><p class="ql-block"> 之后,青少年宮開展的諸多活動也受到了好評。但青少年宮一直在陽光與迷霧中行進,有人對青少年宮的工作給予好評,稱煤礦成立青少年宮本身就是一件很有遠見、潤物細無聲的事,在雞西礦務局乃至東北內蒙古煤炭公司都是創舉。也有的人說,共青團工作的重心應該在服務煤礦中心工作,不能好高騖遠脫離實際。</p><p class="ql-block"> 兩年后,青少年宮像秋后的花朵凋謝了。</p><p class="ql-block"> 若干年后,青少年宮的同仁們各奔他鄉,有的留在了小恒山,有的去了內蒙,有的去了山西,有的去了南方,還有的去了北京。期間有過兩次大一點的聚會,一次在內蒙鄂爾多斯,一次在山西朔州。除了這兩次大的聚會,我每次從云南回到家鄉,是一定要和留在家鄉的青少年宮同仁見面的,聊聊往事,常常淚眼婆娑。</p><p class="ql-block"> 往事如昨,感情如初。</p> <p class="ql-block"> 6</p><p class="ql-block"> 1990年5月8日。所有小恒山人刻骨銘心的日子。</p><p class="ql-block"> 那天,礦機關組織了一次井下勞動。入井前我與同事們到“客浴”換了一套干凈的工作服,手拿一把新鐵鍬。機關的幾名女同志有點小興奮,入井對他們來說是件新鮮的事,興奮地隨罐籠沉入到井底。</p><p class="ql-block"> 井下四通八達,黑黑的巷道里閃著鐵軌悠長的光。機關的同志任務是離副井最近的地方挖水溝,將水溝里的淤泥挖到礦車里。這次勞動時間很短,不到中午時分大家就陸續升了井。</p><p class="ql-block"> 機關同志在勞動時,一場災難正在張開血盆大口。在大皮帶機尾,兩名來自礦務局建井處的兩名電焊工正在操作,不料焊花將皮帶屑引燃,驟而引發井下火災。兩名電焊工慌慌張張地撲了幾下,見火勢越來越大二人便逃之夭夭。</p><p class="ql-block"> 瞬間,井下被黑煙籠罩,火苗在煙霧中橫沖直撞并從輸送帶中催生了有毒氣體。井下傳來警報聲,撤離,逃跑,逃跑,撤離。不幸的是,位于井下遠端的兩支綜掘隊及部分工作崗位的礦工們已來不久撤離、逃跑。中午時分,黑黑的煙霧已從井下爬到地面并向礦區上空彌漫。礦救護隊緊急集結,一個小隊奉命從輸煤大皮帶迎火而去,然而這一切為時已晚,此時燃燒的火苗已完全失去控制,掉轉方向沿著皮帶向反風向的地面撲來,熊熊大火將九名救護隊員瞬間吞噬。九名隊員罹難不久,火魔繼續快速撲向地面,正在輸送皮帶控制室指揮滅火的副礦長彭金生及副總工程師許彤祥等幾名崗位工來不及撤離,不幸葬身火海。礦運輸區區長郭金是這條運輸線上的為數不多的幸存者,他將一名女工扔到窗外,然后從二樓縱身跳下。</p><p class="ql-block"> 井下的遇難人數也在攀升。礦難發生后,我負責第二生產區的統計,看著一個個名字出現在死亡的名單上,心不禁打顫。二區調度室的同志說,在619掘進隊的一條30多米長的巷道里,躺下了40多人。</p><p class="ql-block"> 當天傍晚,礦在洗煤廠會議室召開善后會議,礦機關人員、居民委主任和來自礦務局的機關人員被分成了若干小組,每個小組對應一名遇難礦工的家庭。我們小組對應的是鄰居許家的二哥。</p><p class="ql-block"> 許家二哥比我年長一歲,剛剛結婚。當我們進入許家時,許家老少慌張一團,但眼神里仍是充滿希望。我撒謊說,“現在井下還有多人被困,現在我們來只是看看二哥回家沒有,二哥會沒事的。”告別了許家,我們幾人決定先在外面轉半小時,給許家人心理上有一個緩沖,然后再次回到許家,正式告知許二哥遇難的消息。當我們再次來到許家時,許叔的眼角流出淚來,他沉重地擺擺手說,“你們不用說了,我們全明白了。”接著便是全家人不絕的慟哭。</p><p class="ql-block"> 此刻,遇難者們已從井下陸續升井,這也是他們最后一次升井。他們被集體停放在機組場房,一一被剝去工作服,用水龍頭逐一清洗,然后換上壽衣。在機組場房,我看著昔日的礦工兄弟們白花花的躺在地上,木然地接受清洗,內心難以名狀。這一刻,世界如此寧靜,地球像停止了轉動,我屏住呼吸立在他們的身邊,覺得自己正慢慢窒息。我在遇難者的名單里看到了我的同學鮑學啟的名字,礦難的前幾天他還曾來過我家。但在眾多遺體中,卻沒有認出哪個是他。遺體們的一邊是幾個稻草人,那是為救護隊九名隊員準備的,他們已在運輸道中燒得沒有人形并難以辨認。</p><p class="ql-block"> 幾天后,礦難在大出殯中結束。經過礦難的小恒山人還記得當年大出殯的情景,幾十臺靈車緩緩地從機組廠房出發,分別向雞西、雞東、八面通殯儀館駛去,一路的白色的花圈,白色的孝服,白色的紙錢;一路的哭聲,哭聲,還是哭聲。在殯儀館,為逝去的人摔泥盆的人中,有的只有一兩歲。</p><p class="ql-block"> 一場礦難讓小恒山失去了元氣,小恒山人在哀痛、追思、反省,等待鳳凰涅槃、浴火重生。</p><p class="ql-block"> 1991年元旦,我從小恒山調到雞西礦工報社。工作與家庭的關系,經常和小恒山礦保持著密切的聯系。此后的小恒山主戰場發生了轉移,各采區(包括運輸區)辦公地點轉向南風井,那里的主副井仍然和原有的主副井一樣為煤礦的發展起著重要的作用。由各生活區通向礦辦公樓方向的人流仍然浩浩蕩蕩,井區附近的小酒館仍然紅火,礦難帶來的陰霾正逐步散去,煤礦繼續,生活繼續。</p><p class="ql-block"> 但是,九十年代初,全國的煤炭企業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沖擊,閉礦、分流、下崗、自謀生路。小恒山礦也不能幸免。</p> <p class="ql-block"> 7</p><p class="ql-block"> 小恒山人是不安分的。</p><p class="ql-block"> 2019年,定居北京的同學井麗春兒子結婚,在婚禮現場,我突然見到了百十號多年不見的小恒山人。他們的突然出現,儼如一起回到了小恒山。同學告訴我,在北京居住的小恒山人豈止這些,不完全統計,在北京的小恒山人就多達幾千人,并以我們那個年代的同齡人居多。</p><p class="ql-block"> 2020年,在山西懷仁縣,在街上走走,超市里逛逛,到處能見聽到鄉音,問來自哪里。他們告訴說,雞西,小恒山。在這里,小恒山人有半個城。</p><p class="ql-block"> 這樣的情景,同樣發生在海南的三亞、山東的威海、安徽的淮南、云南的曲靖,小恒山人像流浪的吉普賽人一樣,一不留神就占領了當地的幾個生活小區。或許小恒山人的骨子里就有闖關東的基因,追求美好生活的心愿一直在鼓勵著他們行走的腳步。九十年初,煤礦企業受到前所未有的沖擊,幾個月開不出工資,小恒山人就開始了北雁南飛。我的家鄉朋友中,有很多人先行先試走出了家鄉,有的在山東威海自謀生路,有的從教師崗位上辭職南下深圳,有的去了內蒙神華礦區。唐寬君哥四個,其中哥三個南下,目前他是深圳勁嘉集團貴陽分公司的老總;曾是井下放炮工的雷洪正,中央美術學院畢業后就遇到了煤礦的不景氣,他從油漆開始做起,三十年里,總部從雞西到哈爾濱,再從哈爾濱到廣東,從蹣跚學步到全國油漆大亨,以他乳名創建的油漆品牌獲得全國涂料的金獎,旗下的分店遍布各地,他本人多次受到中央電視臺的專訪。</p><p class="ql-block"> 而小恒山人又是安分的。</p><p class="ql-block"> 原小恒山礦辦主任、曾經寫過長篇小說《曙光》《燃燒》的宋國元建了一個微信群,名叫“永遠的小恒山”。這個群吸引了曾在小恒山工作或生活的大大小小人等,大到北京央企、雞西礦務局領導,小到小恒山的平民百姓,進入了微信群就如回到了家。我是較早“回家”的游子,目睹了一個個推門“回家”人的激動。盡管小恒山的輝煌不再,多數礦工背景離鄉,但大家對小恒山的感情有增無減,熾烈得像火。曾在小恒山工作多年的海南某大學教授李寶岑在微信群里激動地說,“我時常在腦中回想下盤道嶺路過大泡子二工區礦里百貨的情景,現在不用翻越盤道嶺就能見到鄉親聽到鄉音了,真好。”曾是全國人大代表、某中央企業高層的楊景才激動地說,“小恒山人的音容笑貌、山山水水已深深地烙印在心內,忘不掉啊。”已是九十高齡的原二中校長王延鶴說,“那里是我們共同的家鄉啊。那里是我們曾經工作、生活的家鄉,存放了多少人的青春、希望、苦難與不甘。”張志杰大姐是礦原干部科科長,退休后回到了她的家鄉哈爾濱,但她卻深深地陷在對小恒山的感情中不能自拔,寫了一系列相關小恒山的文章。張忠仁、嚴幸敏、曹天元、孫吉文、李成富、張桂芳、蔣連成等前輩兄長也經常在群里“絮絮叨叨”,聊技術室對唱《茶花女》,聊綜采設備的引進與型號,聊礦辦公室里或感人或忍俊不止的故事,聊小恒山那場礦難……</p><p class="ql-block"> 家鄉是什么?就是給你孩童時期留下最深印記,走再遠也無法割舍的地方。在信息時代的今天,家鄉讓不安分的小恒山人安分下來,回到“家里”,坐下來說說話。</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故鄉人說故鄉事,但由于本人視野太窄,經歷有限,難免以偏概全。另,本想隱去文中提及的真名真姓,但總覺得這樣更真實。)</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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