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的核桃樹患了侏儒癥》

郭磊

小時候家鄉窮，我家更窮，父親弟兄幾個分家，我爸分得六畝地八畝山林，五棵核桃一畝茶樹，后來母親養了兩頭年豬，一頭耕牛，除了幾只七八塊錢一斤的老母雞，再沒有任何可以拿去集市售賣的家畜。 （一） 三年級的寒假，村委會通知小組，小組長再挨家挨戶的通知村民去村公所領政府退耕還林發放的核桃苗。 這天正是晌午，從家到村公所才六里地，我便跟著父親去了，村委會早早做好了安排，家家戶戶按人頭分苗，每個人頭十棵，我家一共四口人，照理可以分到四十棵。父親摸摸我的頭：“你這小鬼頭終于給爸掙了十棵核桃苗，這可是值好幾十塊錢了哩！”。 中午的太陽熱辣辣的，我貓在屋檐下看大人們發苗領苗，一捆捆的核桃苗，捆成一摞摞的堆放在村公所的圍墻邊，看樣子已經挖了很久，根須都是干癟癟的。 父親拿出準備好的牛皮繩，前面排著隊的已經沒幾個人，這時人群中冒出一個聲音來：“咦，這些核桃苗干癟癟的，種下去還能不能活喲？”，不知哪里又應了一句：“政府免費送的還講條件，你們不要留給我！”眾人里再無其他聲音。 終于輪到了我家，父親從發苗大叔手里接過核桃苗，一棵棵點清，然后熟練的用牛皮繩扎緊成一捆。 我忽然才反應過來：“爹，我人頭上分得的那十棵，你怎么一棵都不安排我扛回去哩！”。眾人聽了哈哈大笑，“你看這娃兒這么能顯擺，村上就多送他一棵唄，哈哈。”眾人附和起來。 發苗的大叔頭也不抬：“二蛋，來，給，現在你的人頭上分得的核桃苗一共十一棵，可是超過咱村的人頭平均數啦！”眾人哄笑成一片。 從那時起我就知道，政府關心老百姓，關注我家窮，不僅給我家送核桃苗子，還偶爾會免費給我家送很多的東西，諸如幾十斤大米和一些花花綠綠的舊衣服。 回到家，父親趕緊把領來的核桃苗，栽在了自留地里，又里外堆上了好幾層農家肥混合的腐殖土。 說來也怪，開春里核桃樹苗都活了。不多久就抽出了嫩綠的新芽兒，父親每次去鋤地，都要數一遍核桃樹，回來端著一大碗辣米酒，得意的哼著過山調。他偶爾自豪的說：“二蛋，你看咱家現在可有一百多棵核桃樹哩（算上他自己嫁接的）！” 時間過去一年，自留地里的核桃苗愣不見長個，嫁接的刀疤口卻粗了不少……兩年，有幾棵核桃苗干癟癟的，不見了綠色的葉子………三年過去，自留地里的核桃苗卻只活了一半不到……… 父親挑了一個好日子，準備去挨個查一遍核桃樹，我也跟了去，“咦，這幾棵咋這般大啦？”，我指著山澗里，父親去年嫁接的核桃樹給他看，父親回過頭對著我笑了笑，忽然愣住了：“怎么自留地里土壤那么肥，咱還隨時給它們澆水，它們卻活不了長不大哩？”。 （二） 初一的寒假，超過半數的夜晚，我跟父親都是在核桃地里度過的。 核桃樹冬天是休眠的，也是這個季節，嫁接核桃樹才能活，一般臘月時節嫁接的苗子，開春的時候就能發芽了。 嫁接核桃苗子，需要新鮮的嫁接枝條。不記得什么時候開始，臘月里會有好些壩子來的老板，來家鄉收購核桃枝條。一些愛快錢老百姓，就把家里的核桃樹，挨個剃了頭，還有更財迷的人家直接把一些掛果不多的老枝，攔腰斬斷……常常只是半天的功夫，壩子來的老板就能拉了滿滿一大皮卡車新鮮的核桃枝條回去。 由于越年輕的枝條成活率越高，價格也就翻倍的高。如此兩三年過后，很多人家的核桃樹再也剪不出枝條來。 再后來一天夜里，我家的好幾棵剛掛果兩三年的嫁接核桃樹，就被斬了首，一棵棵承載著父親希望的核桃樹，就這樣在一夜之間變成了一根根樹樁…… 后來父親在核桃樹最茂密的山坳里，搭起了一個小草屋，里面準備著瞇眼的被褥，干糧。家鄉的冬天特別冷，是南方冬天特有的陰冷，裹上幾件厚厚的衣服，還是讓人覺得鉆心入骨的冷，加上晚上去守核桃樹是不能燒火的，父親說一旦燒了火，敵在暗我在明，我們被火光迷了眼，會發現不了小偷的，再說，若是燒了一壟火，小偷隔老遠的看見了就不敢來，賊要是不來就我們就抓不住他了。我心里一陣后怕，就是真的看到賊了，就憑父親跟我能抓得住么？實在不行，父親抓小偷的時候，我就使勁的喊。若要賊還是個熟人不是得尷尬死啦？我要問“你來散步啊叔”還是啥！ 可這大山深處，溝深夜靜，哪里還望得見什么人？一個假期下來，我們也終究沒有看到賊，后來核桃枝條還是被偷剪了好幾棵，好像是隔壁村老周家嫁姑娘那天，父親高興多喝了幾杯酒，跳了半夜的三跺腳，沒有去守核桃樹。為這，母親埋怨了父親好多天……… （三） 初中畢業前，我從沒有出過鄉鎮府，也不知道初中畢業后要讀的是高中，高中是縣里的最高學府，說來可笑，一樣都不知道，我就稀里糊涂的考上了縣一中。 讀書到了城里，所有的事情都讓我無比的驚奇，高高的樓房，琳瑯滿目的商鋪，穿短裙的女人，衣服還分名牌跟老街子貨，同樣的理個碎發，價格卻是七塊到五十塊不等………后來我又去了川河壩子，一馬平川的壩子稻香飄蕩，川河畔連片的甘蔗地，讓我無數次產生了想去偷偷薅一根來嚼的念頭………不對呀，我家自留地里那些核桃苗不是壩子種出來的么？怎么偌大壩子不見一棵核桃樹哩？ 后來很長的一段時間，我才終于見識了種滿核桃樹的苗圃，密密麻麻的核桃苗裹著塑料布，像筷子一樣扎在苗田里。 再后來，我才知道壩子里的大老板每年買走的鐵核桃種子，在這里培育成了嫁接的砧木；他們每年拉走的核桃枝條，正是苗田里這些“筷子”。 家鄉的種子，家鄉的嫁接枝條，在根本不適合核桃生長的壩子里嫁接和培育，再賣回到他們的故鄉，溝寬林深的山頭，這不就好似“豬八戒見高小姐——改天換面”了而已么？ 自留地里父親種的核桃樹長不大的原因，或許就是這些苗來這個壩子溜了一圈，改頭換面過后，再回到故鄉生長已經水土不服！ （四） 看著自留地里辛辛苦苦種了半輩子的核桃樹，一棵棵長成了侏儒，父親總是唉聲嘆氣。前些年，核桃的價格更是一落千丈，很多人家一年里最大的收入，變成了低保。 很多人家都把碗口粗的核桃樹砍了，換了其他作物或果樹，母親也有此意，直到有一次父親撫摸著核桃樹：“辛辛苦苦服侍這么多年，它們就像是一起生活了好多年的孩子，再怎么不成氣，又怎么舍得兩三斧子砍倒燒火呢？” 后來我們一家都沒有再動過砍掉核桃樹的念頭，我想以后也不會有，或許等以后父親百年之后，樹依然能活著，他的魂魄依然還會活在這些核桃樹里吧。 （五） 又后來，我娶了一個在川河壩子農村土生土長的女人。 “你家種過核桃苗么？”媳婦不解：“沒有啊，怎么啦？” “那你知道從壩子賣去山區的嫁接核桃苗為什么栽不活嗎？”我追問。 旁邊的岳父接過話：“有些黑心的人家為了多賣苗，故意讓你們栽不活，剛挖出來的苗，大多數都在草甘膦桶里過了一遍哩！” “啊！！！”原來是我一直錯怪了村公所發苗的大叔。 我把知道的真像告訴了父親，他的反應讓我很驚奇，他出乎我意料之外的平靜，只是獨自發了一會兒呆。 摸著我的頭：“娃啊，你也去壩子走了一圈了，咱可千萬不要像這些核桃樹一樣啊，在壩子溜了一圈下來，反倒長不大了，種不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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