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查理曼帝國的崛起，看歐洲的分裂與統一

山水情懷

查理曼帝國的建立是歐洲第一次最大范圍的統一嘗試，此后的歐洲逐漸分裂，再也沒有實現過統一。但恰恰是政治的分裂給歐洲帶來了開放的環境、自由的思想、民主的意識和生產力的競爭，使歐洲在思想文化、科學技術上出現了前所未有的發展與繁榮。 ——題記 一直以來，我們都自豪于秦始皇統一中國的壯舉和功業，而不屑于歐洲的四分五裂。是的，早在3000年前中國也曾是諸侯林立、分裂割據，上萬個部落城邦拼殺兼并，才有了春秋戰國七雄，秦始皇囊括四海、并吞八荒，最終建立起強大而統一的秦帝國。從此以后，統一便成為中華帝國的主旋律，雖然頻繁地改朝換代，但歷朝統治者不改秦制，始終以統一天下為已任。 但歐洲不同，盡管歐洲歷史上不乏雄才大略的帝王，英雄豪杰們也都有稱霸的愿望和野心，但征戰殺伐了幾千年，始終未能實現歐洲的統一。直到今天，與中國面積大致相等的歐洲依然存在著40多個獨立的國家（本文所指的歐洲不包括俄羅斯）。 為什么歐洲始終不能統一呢？是因為歐洲一直沒有形成占據絕對優勢的軍事力量嗎？是因為歐洲地理環境的開放性導致內部紛爭缺乏內在的凝聚力嗎？都不是！在我看來，歐洲不能統一的根本原因在于歐洲人的思想觀念。思想決定行為，行為決定文化，文化決定制度設計和宗教信仰。正是制度和信仰使歐洲人放棄了統一而選擇了分裂。因為他們認為：個人的自由，財產的繼承，權利的平等，都比國家的統一更重要。 查理曼大帝畫像！ 其實，歐洲也有過大一統時期，公元9世紀崛起的查理曼帝國是歐洲最早、范圍最大的一次統一，查理大帝以殘酷的戰爭和血腥的手段征服了遠大于法蘭克王國和羅馬帝國（歐洲部分）的領土，在法蘭克王國的基礎上建立起了統一的封建制帝國。但不久這個龐大的帝國就迅速解體。 查理的征服和擴張使法蘭克王國進入鼎盛時期，疆域囊括了歐洲大部分領土！ 查理曼帝國為什么短暫統一后又迅速分裂呢？查理曼的后繼者為什么沒有延續帝國的統一大業呢？讓我們回到歷史中尋找答案。 追尋查理曼帝國建立的過程，要從查理曼的祖父、偉大的查理.馬特說起。被譽為“鐵錘”的馬特是法蘭克王國的宮相，732年因在圖爾保衛戰中一舉擊敗伊斯蘭摩爾人，徹底粉碎了穆斯林企圖征服歐洲的計劃而在歷史上聞名遐邇。 “鐵錘”查理.馬特雕塑！ 馬特死后，他的兒子丕平繼續擔任法蘭克宮相，但丕平不像父親那樣盲目死忠。751年他廢除了墨洛溫王朝最后的“懶王”（其實就是“勸退”了長期不理朝政的國王），然后篡奪王位，自立為王。此舉結束了墨洛溫王朝270年的統治，開啟了法蘭克王國的加洛林王朝時代。 雖然篡位成功了，但丕平總覺得不那么合法，急需“名正言順”。753年，倫巴第人包圍并搶劫了羅馬城，羅馬教廷與東羅馬失去了聯系，臨危受命的教皇斯蒂芬二世親自翻越阿爾卑斯山，冒著寒風驟雨連夜趕到法蘭克搬兵求援。丕平當即抓住了這個千載難逢的機會。 查理大帝的父親、法蘭克國王丕平畫像！ 羅馬教廷雖然不是世俗之王，但在蠻族人眼里還留有正統教會的榮譽和影響力，而剛剛篡位的丕平欠缺的正是神賦正統。于是雙方相見恨晚，一拍即合。教皇隨即大張旗鼓地為丕平涂油、加冕。作為回報，丕平親自帶隊護送教皇返回羅馬，不僅趕走了入侵者，讓倫巴第人老老實實歸還了搶走的教廷財產，而且還把從拉文那到羅馬之間五個城區的土地贈予教皇。這就是歷史上著名的“丕平獻土”。 “丕平獻土”解除了法蘭克王國內部的危機，加強了君主的權威和王朝的穩定，開啟了法蘭西“君權神授”的先例。更重要的是，為法蘭克王國此后的大規模征服行動清除了障礙，為基督教文明在歐洲的擴張和傳播鋪平了道路。果不其然，丕平的兒子查理繼位之后，高舉基督教的旗幟，開始了統一歐洲的圣戰。最終，他使法蘭克王國的版圖擴大了一倍，把加洛林王朝推向了前所未有的歷史高峰。 查理文治武功，勵精圖治，在位46年，打了50多場戰爭。774年征服倫巴第王國；772年到804年多次進攻北方的撒克遜人，奪取易北河流域廣袤的土地，并強迫撒克遜人皈依基督教；787年到801年，兩次出兵伊比利亞，奪得尼布羅河以北地區，建立西班牙邊區；787年占領巴伐利亞；796年征服多瑙河中游的潘諾尼亞……到公元9世紀初，法蘭克王國的勢力范圍達到極限，西起大西洋，東至多瑙河，南臨地中海，北抵波羅的海，除極寒地帶的斯堪的納維亞半島和人跡罕至的偏遠角落之外，查理幾乎統一了整個歐洲大陸，被后世尊稱為“歐洲之父”。 查理曼加冕！ 查理深知，要想完成統一大業必須取得教會的支持。所以每征服一地，他都給教會分封土地，極力推崇和強化教會的地位，維護和提高教會的權益，讓他們參與國家治理。799年羅馬教皇利奧三世被羅馬貴族廢黜，只身逃離羅馬，得到查理的支持并親自護送其回羅馬復位。800年圣誕之夜，感恩圖報的利奧三世在圣彼得大教堂為查理帶上一頂金色的皇冠，加冕他為“羅馬人的皇帝”，查理從此成為羅馬帝國奧古斯都.凱撒的繼承人和基督教會的保護者，“查理”變成了查理曼（查理大帝的意思），法蘭克王國被稱為查理曼帝國。教皇的權利不再局限于教皇國了，甚至可以覆蓋整個基督教世界，對此后歐洲歷史產生了巨大的影響。 平心而論，查理是個有為的君主，他的一生為歐洲封建制度的創立和封建社會的發展做出了巨大貢獻。查理不僅戰功顯赫，而且注重文化教育事業，興辦學校，設立圖書館，聘請知名學者講學，搜集整理古希臘羅馬文獻，還邀請歐洲著名建筑師、雕刻家、畫家，為帝國建造教堂等公共建筑。他的文化教育政策對于恢復歐洲古典文明、提高日耳曼人的文化素質產生了深刻的影響，這一時期被后世譽為“加洛林文藝復興”。 查理曼大帝！ 但也正是他所創立的封建制度和繼承制度，為歐洲的分裂留下了隱患，以至于在他死后不到三十年，這個龐大的帝國便灰飛煙滅。 打仗是需要花錢的，戰馬、武器、盔甲、給養，哪一樣也不省錢。為了滿足大規模征戰的需要，查理繼承并改革了父親馬特建立的采邑制。“采邑制”是西歐中世紀實行的一種土地占有制度。簡單地說，國王把土地分封給貴族、騎士、教會；領地不能世襲，死后歸還國家；受封采邑者的義務是為國家服兵役。這樣以來，不費吹灰之力，查理隨時都能召集一支戰無不勝的軍事力量，極大地提高了國家運籌帷幄的能力。 采邑制的實行，建立了以土地關系為紐帶的社會秩序，以及以中小封建主為基礎的騎士制度。之后大封建主紛紛效仿國王，也把自己的土地作為采邑分封給下屬，而下屬又以同樣的方式分封給自己的下屬，形成了農民對封建主的層層依附。擁有采邑的封建主在自己的領地內享有完全的行政、司法、財政、軍事大權，極易導致封建主權力過大，國王有名無實的結果。當然，在德高望重的查理面前，封建主們不敢違逆，一旦查理去世，繼位者沒有出眾能力和極高威望的時候，也就難以維持帝國的統一了。 再者，繼承制度也是導致帝國分裂的重要原因。查理曼去世以前曾留下遺囑，將帝國平分給他的三個兒子，但由于其中兩位兒子提前去世，事實上的繼承人只剩下路易，三分帝國的遺囑實際上成為無效。盡管如此，也只能保持短暫的統一，因為“諸子繼承”不同于“長子繼承”，它簡直就是為分裂“量身定制”的一個制度，必然會留下無窮的隱患。 路易繼位以后，為了維持帝國的完整，曾拒絕將帝國分給他的三個兒子，導致三個兒子舉兵謀反，以宮廷政變的方式把路易扣押，使他失去了國王的權力。最終，查理大帝的三個孫子通過明爭暗斗，于843年在凡爾登簽署條約，把帝國一分為三：西法蘭克日后成為法蘭西、東法蘭克日后成為德意志、中法蘭克日后成為意大利的雛形。 阻止歐洲統一的另一股重要力量來自于教會。自丕平獻土以后，歐洲奠定了教會與王權雙重統治體系，歷代歐洲國王必須接受教皇的冊封，才具有合法性，“政教合一”的體制無形中使教皇的權威和地位得到極大提升，所以聰明的教皇始終都在努力維持一個分裂的歐洲。他們十分清楚，一旦歐洲統一必定會誕生強權的君主，到那時教會的特權將會蕩然無存。 查理大帝死后帝國開始分裂，查理的三個孫子將法蘭克王國一分為三！ 毫無疑問，查理曼帝國的建立是歐洲第一次最大范圍的統一嘗試，此后的歐洲逐漸分裂，再也沒有實現過統一。雖然拿破侖建立的法蘭西第一帝國和希特勒建立的德意志第三帝國都是打遍歐洲無敵手的超級強國，差不多吞噬了歐洲全境，但獨裁者的美好愿望終歸是一場黃粱美夢。 從特洛伊戰爭爆發以來，歐洲大地總是硝煙滾滾、戰亂不斷，幾乎沒有停止過戰爭。僅超大規模戰爭諸如希波戰爭、布匿戰爭、十字軍東征、英法百年戰爭、三十年宗教戰爭、八十年西荷戰爭、紅白玫瑰戰爭、拿破侖戰爭、普法戰爭，直到第一次、第二次世界大戰等數不勝數，更不用說小規模的摩擦和沖突了。除了利益之爭以外，這些戰爭背后的邏輯就是維持“動態的均衡”，不能容忍臥榻之側出現強鄰，只要你有稱霸的可能，就一定會被圍毆，所以分裂才是歐洲的趨勢和主流。 不可思議的是，政治上分裂的歐洲反倒在思想文化上實現了奇妙的統一。歐洲的知識分子從來不同于那些狹義的愛國者，他們是社會的批判者和文明的推進者，他們將歐洲視為一個自由的國家，一個真理的王國。他們可以為共同關心的事物爭論不休，表現出挑戰一切權威的沖動，也可以包容持不同政見的異議者，為開放科學訂立共同的行為準則。 雖然受到世俗皇權和基督教會的雙重打壓，分裂的歐洲反倒給知識分子提供了不可思議的自由。伽利略的書在意大利被查禁，可以在法蘭西出版；馬克思被普魯士和法蘭西驅逐出境，可以在倫敦著書立說；沙賓斯諾的書在阿姆斯特丹出版，扉頁印上“漢堡出版”的字樣就可以規避審查。歐洲的知識界一邊享受著主權國家之間的充分競爭，一邊享受著跨國學術圈的知識交流和思想碰撞，為知識驅動社會文明和產業革命凝聚了取之不盡的有生力量。正如杰出的英國歷史學家愛德華·吉本所說：這種“一體化”的敘事方式確保了一個“基本的幸福狀態，以及藝術、法律和其他行為的秩序化”。 在大多數中國人眼里，分裂是個反義詞，分裂等同于落后、封閉、混亂，無序。相反，在歐洲人看來，分裂不過是多個獨立的存在而已，反倒有利于個體和個性的發展，有利于創新和競爭。更重要的是，分裂避免了國家墜入政治獨裁的幾率，恰恰是政治的分裂給歐洲帶來了開放的環境、自由的思想、民主的意識和生產力的競爭。 愛德華·吉本在他的名著《羅馬帝國衰亡史》一書中寫道：分裂之后的“獨立國家”由于對外國的忌憚和對本國形象的顧忌，暴政的濫用受到抑制；共和政體實現了秩序化和穩定化；君主制至少在一定程度上吸收了自由與溫和的原則；即使錯漏百出的憲法也通過適宜的方式引入了尊嚴和正義。國家之間的相互競爭以及由此而來的示范作用使任何壓制新思想的嘗試都會破產，分裂的歐洲在思想文化、科學技術上反而出現了前所未有的發展和繁榮。 一大批思想家如洛克、休謨、霍布斯、伏爾泰、孟德斯鳩、盧梭、萊布尼茨、康德等脫穎而出，他們是人類歷史上最早仰望星空的人，他們提出的天賦人權、社會契約、自由平等、人民主權、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的觀念，是人類破除迷信、開啟智慧的思想武器。一代代探險家、科學家如哥倫布、麥哲倫、哥白尼、布魯諾、牛頓、伽利略、達爾文、愛因斯坦等承前啟后，他們的理論學說、創新發現、科技成果，始終是驅動產業革命和經濟增長的原動力，改變著世界文明的走向和進程。 反觀古代中國，“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幾千年大一統的皇權專制禁錮了人的思想，扼殺了人的創造力，阻礙了科學技術的應用和發展。相比之下，中國古代思想活躍時期恰恰是大分裂的春秋戰國；自漢武帝獨尊儒術確立正統之后便逐漸意識形態化；發展到明清時期，儒家之外的所有思想都被視為旁門左道，知識分子已經不能有自己的看法了。如此專制僵化的氛圍只能產生體制上的內卷，經濟上的壟斷，不可能有文化科技的創新和競爭。 為什么近代以來，分裂的歐洲一直主宰著世界？而統一的中國卻被歐洲列強打得一敗涂地？為什么曾有過“四大發明”、科技遙遙領先的中華民族突然開始全面落后了？而幾乎所有的近現代科技創新都誕生于戰亂不休的歐洲？又為什么自由、民主、科學、法治等，這些閃爍著人類智慧與理性光芒的思想幾乎都發軔于歐洲而與中國無緣呢？ 答案只有一個：歐洲是分裂的，中國是統一的。 分裂的歐洲與統一的大清國迎面相撞，其結果肯定慘不忍睹。其實也不止大清國，統一的印度莫臥兒帝國，統一的奧斯曼土耳其帝國，也都在與歐洲的競爭中一敗涂地，最后淪為歐洲人的殖民地。統一雖然看上去高大上，聽起來很崇高，但缺少權力的約束和產業的競爭，其結果一定會因壟斷而犧牲個體和個性，一定會因專制而扼殺思想，一定會因內耗而產生腐敗。這就是近代史給予我們的最有價值的教訓的啟示。 （2021年端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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