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夔門

山海@松

出夔門 戴松根 夔門，雄踞于瞿塘峽西端入口，又名瞿塘關。從雪山深處走出來的一道道細流，一邊低吟淺唱，一邊漸漸匯聚到一起向東奔走，到這里，已然成了浩渺不盡的奔騰之流。 早上九時許，從萬州啟航順江而下的游輪在數(shù)百米寬的江面上仰泳了一夜，終于，緩緩靠泊于白帝城前的江邊棧橋。 因長江截流，江面升高，昔日與江岸連在一起的白帝城所在的這座山，如今，已然成了一座孤島。山的半腰，在一塊刻有“夔門”二字的大石頭旁邊有一個平臺，據(jù)說，從這里看夔門，角度是最好的。 天陰著。江上有淡淡的霧。向東眺望，眼前煙波浩渺的長江流向東方的一片群山中，消失了。遠遠望見，夔門，巍然入云。它被遠方一片莽蒼蒼的山巒摟擁著，雖然不甚清晰，但輪廓還不算太模糊。它，猶如春秋戰(zhàn)國時期的一條刀幣，黑沉沉的，靜靜直立在遠方，其身形盡顯著凝重和雄峻。 早就聽說，四川還有這么一句諺語：峨嵋天下秀，青城天下幽，劍閣天下險，三峽天下雄。川人將自己家門口的山以“天下”冠之，盡顯了他們對家鄉(xiāng)的山的自豪。事實恰好也是如此。1999年發(fā)行的第五套人民幣，其10元幣的背面，一汪碧綠的江水，平靜得像塊玻璃，兩旁的山，好像是用刀斧砍出來一般，筆直雄立著。這，就是夔門。國家在自己的貨幣上印上它的圖片，意味著夔門一景，已經(jīng)成為一張國家的名片了。 輪船，在低低的氤氳于江面上的一層輕霧中徐徐前行。眼中的夔門，越來越高大。它就像推開了一條縫的兩扇門，輪船要從這條縫中間穿過。我越來越感到，兩岸壁立著的高山，好像要將我擠壓得無法呼吸了。隨著這個巨大而森嚴的黑門洞的越來越迫近，輪船似乎也忐忑著，又似乎向它表示敬畏意，拉出一聲長長的，還有些抖抖瑟瑟的汽笛。笛聲中，輪船緩緩駛?cè)肓速玳T。 天色忽而放晴，江霧漸漸散去，視野變得開闊。但見前方一左一右夾著輪船的兩座高山，相距不足百米。一側(cè)山巖上，赫然刻著“夔門天下雄”五個白色大字。 忽然想起，南北朝探險家酈道元，在其所著的《水經(jīng)注》一書中，有對長江三峽自然環(huán)境的記載：“自三峽七百里中，兩岸連山，略無闕處。重巖疊嶂，隱天蔽日，自非亭午夜分，不見曦月。”除了這些，對于峽中景物，還有更為精彩的描述：“春冬之時，則素湍綠潭，回清倒影，絕巘多生怪柏，懸泉瀑布，飛漱其間，清榮峻茂，良多趣味。每至晴初霜旦，林寒澗肅，常有高猿長嘯，屬引凄異，空谷傳響，哀轉(zhuǎn)久絕。”云云。 吟詠這些精妙有趣的文字，遙想那時候的長江三峽，以及作者舟行峽中的所見所聞，著實是一種頗具快意的享受。然而遺憾的是，自從進入峽中，無論怎么豎起耳朵，卻終未聽見猿猴的嘯嗷。我想，酈道元文中描寫的三峽的令人蕩氣回腸的意境，也只好回家后，再次翻出他的文字，去慢慢意會品味了。 輪船，猶如一片樹葉，悄悄穿行在窄窄的峽道中。也奇怪，自從進入夔門，我發(fā)現(xiàn)在一處江段的南北兩側(cè)，山的顏色，竟呈現(xiàn)迥然不同的北紅南白。據(jù)說，其南側(cè)山為“白鹽山”，北側(cè)山為“赤甲山”。細觀眼前這兩座山，應該都為石灰?guī)r質(zhì)。經(jīng)過億萬年風雨剝蝕坍塌和江流沖刷，兩岸巖壁好像經(jīng)過了刀削斧砍，變得平直銳利。白鹽山遍山潔白，色似白鹽；赤甲山滿山統(tǒng)紅，狀如人的袒背。兩山一紅裝，一素裹，隔江相望相守，相互映襯著，情狀分外妖嬈別致。 輪船在峽中輕捷行走，船尾向后扯出一道粗長的白色浪線。藍天如洗，陽光映照下的江水碧綠清澈。峽中水流平穩(wěn)，靜靜向東奔流著。航道中雖偶有幾個小漩渦，但它根本沒有影響到輪船的航行。這一切，都顯示著三峽旅途的平穩(wěn)祥和。 然而在宜昌大壩修建之前，峽中行船的情形，卻與今截然不同。那時候，這里的水位比現(xiàn)在要低很多。長江三峽的百里江段上，暗礁林立，航行中時有激流險灘。加之兩岸山上危巖嵯峨，常遇飛石墜落。江道之險，可想而知。 長江之水為了東流入海，從千里之外的青藏高原來到百丈之高的夔門前，早已是按捺不住性急了。而夔門之內(nèi)江面狹窄，最窄處嘗不及50米。滔滔江水，呼隆隆爭涌著進入夔門，令峽中之水驟然變得深急。江流洶涌著波濤，像千萬匹狂野的烈馬，咆哮著向東奔突。“朝發(fā)白帝，暮到江陵，其間千二百里，雖乘奔御風，不以疾也。”不難想象，那時候的三峽旅途，一定隨時存在檣傾楫摧的高度危險。船過夔門，必是一次足以撼心動魄的驚險行程。 同樣的話題，在酈道元之后數(shù)百年，唐代大詩人杜甫也有“眾水會涪萬，瞿塘爭一門”的描述。詩中單是一個“爭”字，就活脫脫刻畫出當年夔門的滔滔水勢。 夔門，是四川盆地進入三峽的東大門，也是舊時“天府之國”閉塞的標記。“川人出夔門是龍，不出夔門是蟲。”巴蜀大地自古存在這種說法。就如同蜀水爭出夔門，古來川人從未將峽江視為畏途，無不期盼著有朝一日能走出夔門，在有限的人生中，去成就屬于自己的一番事業(yè)。與杜甫同朝的太白先生曾在蜀地生活多年，他當年出川經(jīng)過夔門，也曾留下“朝辭白帝彩云間，千里江陵一日還。”的詩句。詩中，表達的不單是借著洶涌的江水飛流直下的快意，也抒發(fā)了作者向往自己離開蜀地，去更廣闊的空間肆意揮灑才華的豪情和期盼。 出夔門，奔著這種快意而來的，還有我。記憶中的三峽濤聲自遠古洶涌而來，好像一個失散多年的兒子時刻牽掛著自己的母親，終于割舍不下這份亙久的思念，執(zhí)意要來尋找久未謀面的至親。于是，情不自禁之下，便直奔著夔門而來。我雖然自覺自己并非一條蟲，當然也無有成龍的奢望，涉足此地，只是想親身體驗一下古人詩作中出夔門的快意罷了。 作為李白詩歌的崇拜者，我對他的《早發(fā)白帝城》早已耳熟能詳。詩中描繪出夔門、行峽江時令人心悸的新奇刺激，同樣也是我的夢中希冀。然而今日循著古人的足跡而來，雖然也算得遂所愿，但心中卻不免還有些失落。因為，眼前的三峽，早已不是昔日的三峽，已不再是往昔灘峽相間，水流湍急的樣子。如今，這里已成為水庫，惟見水光粼粼，波平如鏡，船行峽中，已經(jīng)全然沒有了古人筆下描繪的驚險狀。然而反過來又覺得，現(xiàn)在的長江三峽變得如此暢行無險，這，無疑也是今人的幸運了。 出夔門，有一些人，是胸懷天下大志，去尋找救國真理的。譬如當年的鄧小平、劉伯承這樣的巴蜀青年，他們遠赴歐洲求學，就是憑一葉扁舟，耳聽著雄渾的川江號子，順川江激流東下，穿過夔門而去的。 出夔門，還有一些人，是毅然決然奔疆場而去的。就像有一首歌里唱的：“雄赳赳，氣昂昂，跨過鴨綠江”，那是去打仗，去為國為民拼命的。 夔門是四川東部的一個天然門戶要隘，在軍事上地位獨特。夔門有失，巴蜀震動。想當年，蜀主劉備為確保夔門安寧，親率麾下數(shù)萬蜀軍出夔門東下，與東吳軍戰(zhàn)于夷陵。一千六百多年后，無數(shù)巴蜀兒女迎著抗日戰(zhàn)爭的滾滾烽煙，背起原始的武器搶出夔門，去淞吳，去臺兒莊，去武漢，去全國抗戰(zhàn)的戰(zhàn)場。壯士過夔門，披堅執(zhí)銳出，馬革裹尸還。他們猶如死士荊軻出征，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那，是一種豪氣可以直干云霄的壯懷激烈，是一種從此訣別故土的悲壯。 雖然到最后，他們中間的大多數(shù)人，將自己的軀體永遠地留在了鏖戰(zhàn)過的土地上，然而，這些人當初出征時勇毅的形象，卻被莊嚴肅穆的夔門一一記錄下來，永久留存著。 明代文學家楊慎感嘆：“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的確，這世上，一切都將會消失，然而又都不會消失，因為，它們總是會在記憶里，留下一些難以抹去的痕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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